马诚说的平静,小二听了,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他们的命真的这样不值钱么,那是一条命啊,活生生的,曾经一起笑过、哭过的生命,就这样消没声的消失了,小二怎么也不甘心。
那是小二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软弱,这个时候的他还不懂得权利的重要,只是看着同伴就要死去,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小二想要强大起来,想要在皇宫中再也不被人欺凌,他再也不想看见自己的亲人离开自己了。
宁太医收拾了药箱,留下一张方子,让小二他们按方抓药,每日两顿,煎给马诚服用,“这是治伤的,看他造化如何,要是过了半个月,伤能好,我再给他开调养身子的药方。”
小二接过药方,攥在手里,心里直为难,今日是有顾元武帮他们,才能给马诚看伤,再往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有了方子,药可怎么办,去御药房抓,人家能抓给他们吗?宫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有数的,用什么都要记录在案,不然多了少了,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宁太医最看不得别人为难,他咂了咂嘴,一把夺过小二手里的方子,“小孩儿家皱什么眉头,丑死了。明日去太医院找我,看你们粗手笨脚的,也不像会熬药的!”
说着话,宁太医拉着顾元武出门,临走时,还在桌上留了一瓶外敷的伤药。
小二几人千恩万谢,送宁太医出了门。这人虽然长得凶,人也醉猫似的,可医术精湛,嘴硬心软,人也是真好,只是代他们熬药这一点,就足以让小二他们感激不尽了。
小二等人在屋里照看马诚,顾元武跟着宁太医出来,眼看到了院门,顾元武停下脚步,拉了拉衣袖,问道:“有事?”
宁白气得要疯,瞪着顾元武,恨道:“你问我?不是你叫我过来的?怎么,顾大总管这是卸磨杀驴,念完经就要打和尚?我凭什么白帮你?使唤完人,总要给我一句话吧。”
宁白一说话,一嘴酒气就喷在顾元武脸上,两人靠得极近,宁白又紧紧攥着顾元武的衣袖,不让他躲。
顾元武轻叹一声,“你也别喝了,就算你醉死了,那事我也不能答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各宫各院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子那里的动静,情况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是太子信得过的人,有这喝酒的工夫,倒不如多帮太子做些事。”
顾元武修眉长目,长得温润如玉,举止之间也是一派君子之风,连说话都不会高声,一把声音像清泉入耳,细腻而舒缓。
宁白看了许久,心里又爱又恨,不禁冷笑道:“太子,太子,你心里只有太子。顾总管放心,宁白没有一日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希望这条船走得远些,不要半途沉船。”
宁白说到最后,语气里已有几分堵气。他一脸疲倦,眼底都是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顾元武心中不忍,有心劝慰几句,却觉得此时实在不是时候。更何况他给不了宁白承诺,倒不如不要给他希望为好。
心里的一点温情一闪既逝,顾元武入宫二十年,早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心底。他利落而恭敬地躬下身子,向宁白施了一礼,“咱家不敢白使唤大人,先谢过宁大医了。日后大人有用得着咱家的地方,咱家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元武这一礼,彻底把他和宁白拉到了一种客气疏离的关系,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情,而是纯粹的利益交换。你付出我回报,公事公办。
宁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哆嗦着,指着顾元武,突然笑出声来,“好,好,你真狠!就凭你这股狠劲儿,你这官儿就还能往上升!”
一甩袍袖,宁白转身就走。顾元武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一抹苦笑,“我答应你又能怎样,我们的命何时轮到我们自己做主了。”
第8章 暗查
马诚伤得太重,此时不宜挪动,顾元武就把他留在自己屋里,让他安心养伤。
小二几人已经不知说什么感激的话了,他们从入宫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帮他们。
一遍一遍地道谢,又照看了马诚一阵,直到傍晚,几人才惴惴不安的回了内学堂。
小二他们哪里知道,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更没有平白无故就得来的好处。顾元武在夹道中帮他们脱险,还可以说是临时起意,一时好心,可再往后,他心里就打了别的主意,帮小二,无非是对他们施恩卖好,想让小二他们以后死心踏地的为太子卖命罢了。
要帮太子选忠心卖命的奴才,过程自然马虎不得,小二他们刚刚净身,按理说该是背景极为干净,没有与宫中的人有过深的牵扯才对,可顾元武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派人去小二几人的家乡,把他们的生平、父母、亲眷,乃至祖辈以何为生等全都暗自查访了一遍。
如此还不放心,顾元武之所以一眼看中小二等人,是因为他们为了马诚,不惜以身犯险,要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内学堂虽归司监管理,可司礼监中的人大多另有公务,对这些小太监们,不过是授课时见上一面,平素对他们的管理,还是全权交给宫内的教习太监。
也正是为此,小二他们敢公然顶撞海公公,为马诚求情,才显得格外难得。海公公这个教习太监,可以直接处置小二他们的生死存亡。也就是说,若是当日海公公的心肠再狠毒些,就是当众将小二他们打死,也不会有人去过问,对外报个净身后旧伤复发,不治身亡,谁会去替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出头呢。
宫内等级森严,下一级的小太监不得反抗上一级的太监总管们,若有反抗,轻则重罚,重则私刑处死。宫中上下历来如此,久而久之,在宫中已成常例。
在皇宫之中,人人第一个要学会的,就是自保二字。为了自保,他们可以枉顾他人生死;为了自保,他们要学会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而永远在主子面前保持着一副谦和恭顺的模样。为了自保,顾元武也不知道他到底做过多少件违背良心的事。看见小二他们,仿佛就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也是一样的天真善良,也是一样的弱小无助,受尽欺凌。
然而这些,还不足以成为自己重用小二等人的理由,要想为太子办事,这些孩子,还要好好调/教一番。这期间还要看看他们的品性、毅力,有一点不合格,也是不能用的。
好在离他们正式入宫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还有的是工夫可以慢慢考察。
顾元武心里盘算着,一面翻看小二等人净身前,由慎刑司报上来的户籍资料。小二、云秀、连醉、马诚,一个一个翻过去,都与自己派人调查回来的呈报一般无二,可翻到赵青这里,顾元武就皱了眉头。
慎刑司报上来的户籍资料,是由入宫的小太监亲自确认无误后,才盖印封存,绝不会出现偏差。可为何自己调查来的结果,却与这份资料相差这么多,从家世、生平,到父母,几乎全都与资料相左。
想来慎刑司应该不会记错,那么惟一的可能,就是赵青在入宫时,假造了一份黄册户籍,或是买通了筛选的官员,才得以入宫的。
赵青,顾元武回想起来,记得这个孩子年纪在十四五岁,最高最显眼,可也最为冷静,马诚出事时,只有他,是全程中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
这个孩子,倒是有些意思,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心机、手段,性情也够坚毅、狠厉,连对自己,都能下得去这么重的狠手,试问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他净身入宫,看来是想给自己的家族报仇了。
顾元武看完了面前厚厚一摞册子,心中还算满意,小二几人身家清白,与皇宫中的各方势力都没有直接关系,安插/进宫中,也不必担心他们几个背主反噬。
至于赵青,顾元武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暗自思量:赵青倒是个变数,这孩子为报家仇,能硬下心肠净身进宫,一看就是个狠心、决意,一旦打定了主意,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这样的孩子,不好驾驭,可若真能收为己用,倒真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顾元武想到此处,也就不再犹豫,暗中安排人手,盯着小二等人的一举一动,每日报到案头,好让他心里有个计较,日后也好做到物尽其用。
小二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要被人翻来拣去,从里到外的检验,还要在未来的一个月里,经受不少试探,才能被人当做一个合格的奴才,安插/进太子需要安插眼线的地方。
在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日子里,对于小二他们来说,如何躲过海公公的责打、刁难,才是最为紧要的问题。
马诚不回内学堂,海公公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他管的人,顾元武却横插一脚,说什么人手不够,要留马诚在他那里帮忙,分明就是怕自己再找他的麻烦才找的托辞。
海公公敢怒不敢言,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顾元武比他大了不只一级。他们这些老太监,平日里也只敢欺负欺负新进宫的小太监,稍有些资历的,在主子跟前得脸的,他们都得在人家面前装孙子。
欺压和被欺压,不少太监都在这两种处境中不停转换,想不变态都难,民间都说宫里的太监心理扭曲,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人要在夹缝中生存,既要保全自己,又要面对宫中锦绣奢华的诱惑,心态是很容易起变化的,这也是顾元武如此谨慎小心的原因,小二他们进了皇宫,在面对那些声色犬马的诱惑时,还能不能保持如今的这份本心,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海公公不敢跟顾元武要人,却不意味着他不会暗地里找小二他们的麻烦。
宫里有的是折腾人的办法,不打不骂,也一样可以累得你吐血,钝刀子拉人,只疼不见血,暗地里整人的法子实在太多,小二他们,也就活得更加艰难。
打扫内学堂本来有专人负责,此时却全成了小二他们的份内事,每日天不亮就要就起来,在海公公来之前将学堂内外打扫干净,地要用净水泼过;院子里不能有一片落叶,看见一片后背上就要挨五下藤条……
海公公每天在院里来回巡查,挑刺、找别扭,指着地面说不干净,嫌树叶硌脚,嫌小二他们干活不勤快。地面太湿要打,嫌脏了他的鞋袜,少泼些水吧,他又嫌地面太干,土沫子扑进嗓子眼里。藤条时时攥在手里,瞅冷子就往小二他们身上来一下,其他的孩子都远远看着,怕挨打,没有一个敢上来帮一把手。
内学堂少说有十几间屋子,皇城之内,处处要讲究皇家威仪,厅堂广厦都建造得格外宽敞,内学堂虽然只是小太监上课用的,算是皇城里最简陋的地方,可仍然是层层院落,前堂后室,自成一片小小的建筑群。
这么大的一个院子,要四个孩子天天打扫,还要处处被人挑剔,平白无故就是一顿藤条板子,小二他们的处境可想而知,辛苦就不用说了,只是时时防着挨打一点,就足以让他们时刻紧绷的情绪更加紧张难安了。
小二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断了,身体像被碾子碾过,浑身都像散了架,连醉和云秀也是一样,赵青从小就没干过活,开始还能挨着不吭气,后来累得狠了,便大骂海公公不是东西,吓得云秀死死捂住他的嘴,生怕被外人听见。
孩子们干着、忍着,日日不得轻闲,只有趁海公公不来宫里当值时,才能偷偷跑去顾元武那里,去看马诚一眼。
马诚的身子还没见起色,宁白每日过来给马诚换药,外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可内伤却看着更严重了些。心脉受损到底有多严重,小二他们也不太懂,只是看着马诚说话就要气喘,有时咳嗽起来,手帕子上还有一大片血沫子,心里就冰凉冰凉的。
马诚倒是没怎么沮丧,反而笑着劝小二等人,“我现在挺好,能躺着养病呢,要不是顾公公,我这会儿早死了,你们也不用替我难过,我好着呢,真的……”
这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好的。
马诚脸白得像纸一样,嘴唇都没了血色,从前那个爱说爱闹的胖小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小二给马诚掖了掖被子,低着头紧咬着嘴唇。连醉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今日是清明,宫里赏了每人一点寒食点心,知道你爱吃,特意给你留的。”
马诚倚着靠枕,勉强坐了起来,抻手接过纸包,打开一瞧,里面四块点心,做成梅花形状,雪白的糕饼中间夹着五样馅料,豆沙、果仁、枣泥、芝麻还有八宝,看着漂亮,远远闻着,就有一股子甜而不腻的香气。
马诚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就在齿颊间慢慢散开,等咽进肚子里,却全都化成一股苦涩的泪水。
马诚捧着点心哭了起来,为小二他们,也为自己。他们怎么就活得这样难呢,这些点心,都是小二他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吧。
马诚知道内学堂的伙食,层层盘剥,到了他们这里,只剩下每日两餐,勉强果腹而已,吃的大米都是隔年的陈米,里面还有不少砂粒,又牙碜又难吃,说是顿顿都吃干的,可和猪食也差不了多少。
这点心有多难得,他们心知肚明,也许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可能再得到这么一块精致的点心了,可他的兄弟们,还是省了下来,留给自己吃,马诚不知道这里面包含着多少情义,他只知道,他想哭,特别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