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传记Ⅰ人间春色篇----满袖灰尘[上]

在这片古老的大陆上，有一条蜿蜒美丽的河流，这就是秋水河。它由南向北贯穿大半个大陆，同时哺育了人类近二千年的历史和文明，因此也被称为人族的"母亲河"。如果你还是不相信，它对于人类的生活有多重要的话，不妨去读读那些哀婉动人的诗篇：人们甚至用它的名字去描述绝代佳人的风华，以及情侣间脉脉含情的温柔眼波。
这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其源头却是在寂无人烟的蛮荒之地，皑皑雪山的环峙之中。直到双林王朝之前，从未有人类的足迹踏入这片净土，只因为这里有一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黑松林--传说林中居住着大量魔怪妖兽和一些不知名的恐怖生物，普通人一旦进入便有去无回，因此被称为"绝望之林"。
双林王朝二十三年，国师玄木长老夜得神谕，亲率座下十八名弟子沿秋水河溯流而上，历经千辛万苦，耗费数年时间，才得以穿越绝望之林，最终到达秋水河的源头。从此，这里就被圈定为净魂殿的落成之处。
此后，又是经过了漫长的79年光阴，朝廷投入无数人力财力，付出了史书上从来不会记载的惨重代价，净魂殿终于正式完工。这时，已经是双林王朝102年。
依此数字推算的话，净魂殿的存在，比起伏魔岛正式命名，晚了整整100年；却比"灵剑之盟"的创立，足足早了三百多年。
关于为什么要修建净魂殿的问题，正统的答案是--"拯救和净化一切堕入黑暗的灵魂"。这当然没什么不对。不过，从使用效果来看，净魂殿实际上已经成为一座拘禁邪恶势力的最坚不可摧的牢狱。
昔年玄木长老曾有过这样的阐释：
"自从人类诞生以来，由于人性的脆弱和与生俱来的弱点，再纯洁的灵魂也有可能被邪恶浸染，从而坠入魔道。最为有效而长久的方法，并不是用武力消灭这些堕落的肉体和生命，而是以天地至善抵消罪孽，弘扬正气以净生命之源。"
正是基于以上宗旨，每年均有大批邪教、魔族弟子被羁押在净魂殿，包括一些怙恶不悛、罪无可恕的大魔头，只要本人愿意，立时便可得到赦免，转押于此。
这绝不是说他们可以侥幸逃脱一死。事实上，在净魂殿里面临的诸般考验，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残酷一百倍！甚至于当年叱咤风云、睥睨天下的"天谴老魔"第二次被"灵剑之盟"镇压后，宁愿永久放逐于伏魔岛，也不愿意选择到净魂殿里"悔过自新"，就是因为忌惮这里的神圣力量。
究竟是什么震慑住了这些罪恶的灵魂？是什么样的威力，千百年来让关押在里面的囚犯几乎无一生还？
好在凡事皆有例外。漫长的悠悠岁月中，唯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幸存者，亲身体验、见证了此中玄机--
净魂殿里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并非固若金汤的冰雪监狱，而是三道难以逾越的关口：回心壁、净魂台和祈愿湖。只有通过这三大考验的人，才有资格走出净魂殿的大门，恍若再世为人，从此与前尘两不相干。否则的话，便只能困在囚室里，"于忏悔反省中度过余生"。
前朝扶日王朝时期，曾有一位著名的修行者无叶大师，乃是极少数通过考验的幸存者之一。他从前的身份已经无人知晓，虽然出狱后一身功力尽毁，仍是不辞辛劳，云游四方，以扶危济困、渡人向善为己任，赢得世人多少敬重，至今美名留于史册。他晚年专注于精研学问，著书立说，其中为一般人所熟悉的便是那篇《净魂殿志论》。
文中以作者的所见所闻，详尽记载了有关净魂殿的历史、环境、建筑、构造等等诸般细节，所述事无巨细，令人读后有身临其境之感。时至今日，许多根本无缘到此的平民百姓，也能对净魂殿里的种种隐秘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大半是由此文而来。
我们不妨也循着无叶大师的指引，去窥探其中的奥秘--
如前所述，净魂殿的确切位置在雪峰顶端，绝望之林的环绕之中。四面群山耸立，唯有中央一大片天然形成的平地。主要建筑由正殿和左右两侧偏殿组成，俱为一层。殿内四面空旷，别无遮挡，从地面到顶部足有数十丈高，全以近百根两人才能合抱的廊柱作支撑。其中正殿又比偏殿高出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寓意进出难如登天之意。
在正殿的后方，有一道极隐蔽的石门，这里就是净魂殿的囚犯所面临的第一道关口--回心壁。
诚如《净魂殿志论》所言："回心者，回首往事，反思己过者也。"
石门后面，是一间独立封闭的密室，四面皆为坚固的石壁，刻满了各式符咒和奇异的图案。进入密室的人，于壁前思过，感官顿失，犹如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周围全是困死于净魂殿中、永世不得超脱的绝望灵魂。其从前所造的罪孽，则化为无数冤魂厉鬼，加倍反噬自身。
更可怕的是，每一个人心中隐藏的悲伤、痛苦、恐惧、愤恨等等负面情绪，都会被石壁映照出来，无限放大，再一丝不差地反射回内心。所谓"境由心生"，各人体验到的，其实都是自己最恐惧、悲愤、绝望的事情，如同身临其境，难以自拔。这种心志上的折磨，简直不啻于地狱式的煎熬，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周而复始，永无止休。
没有人能确切描绘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毕竟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感受都会有所不同。超脱如无叶大师，忆及当日情形，也不过只有寥寥数句话：
"......初入室内，如堕入无底深渊，失魂落魄，茫无所依。既而诸种心魔，纷至沓来，终日震怖，惊栗万端；而锥心泣血之痛，莫可名状，念及无日可解脱，几欲萌速死之念......"
总之，绝大多数从密室里出来的人，不是变得疯疯癫癫、状若白痴，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自绝身亡；或者实在承受不了太过强烈的刺激，被活活吓死、气死、恸哭而死。《净魂殿志论》一言以概括之："慑其魂，夺其志，摧其神，此为降其心之法。"只有意志足够坚强、敢于正视己过、真诚悔悟的人，才能通过这第一层考验。
相比于深藏在石门后面的回心壁，净魂殿的第二道关口--净魂台，则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威慑力也大得多。
这座长宽俱为十二丈、高一丈六尺的青岩台，就矗立在正殿前面的平地上。要登上台，必须先通过二十八级青石阶。台上既没有盖顶和围栏，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根高耸的白石柱，直径超过二尺有余，直指苍穹，气势非凡。以这石柱为圆心，还有同样粗壮高大的六根白石柱，分别立于台下六个方位，形成六角拱星之势。
这七根石柱所组成的，乃是威力无边的"火雷阵"。被送上净魂台的人，将会锁在中间的石柱上，遭受天雷轰顶、地火焚心之苦。确切地说，就是从第一根柱子开始，于柱顶引爆天雷，顺次循环四个周期，共二十八响暴雷，尽加诸台上一人之身，同时引发地心烈焰，侵噬其心。据说，每一记雷鸣，均蕴含天地浩然正气，有开山裂石之力。修为稍微不够的人，根本就不敢轻易尝试。否则的话，哪怕心存一丝邪念，立刻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如此惨烈的场面，观者尚且触目惊心，世上有几个凡人可以承受？个中滋味，我们也只能从无叶大师的描述里稍作体会："......惟闻惊雷爆响，肝胆俱裂，全身骨骼欲碎，如遭斧劈；五内如煎似沸，痛彻心扉。始知世间严刑，莫过于此。"
也有极少数保持灵台清明，诚心向善之人，拼死熬过二十八记天雷，然而受余威波及，依然会被震得全身经脉寸断，功力尽失。
无叶大师阐释得十分清楚："净魂者，借雷霆之威，以净心魂之意。灭其威，毁其功，以降其身者也。"整个过程，其实更像是一场祭祀。盖因人所周知，凡是献身于净魂台的人，任你有多嚣张，照样有去无回，难得幸免。
基于以上原因，为彰显震慑作用，每逢有特别重要的囚犯被送上祭台，通常都会举行盛大的观礼仪式，各路冠盖云集，场面颇为壮观。最近的一次大排场，是在雷武王朝十七年，距今只有两年时间，包括当时位列前十名的十位领主，都曾经莅临盛会。净魂台不容挑战的无上权威，也愈发家喻户晓，传遍天下。
如果能够通过前两关的试炼而侥幸不死的话，第三道考验或许远没有那么骇人的即时效果。不过，能够通过这一关的人，数目也是最少的。
距离净魂殿大门不足百步的地方，有一个冬不结冰、夏不干涸的小湖，名为祈愿湖。从来没有人知道，湖里的水从何而来，到底有多深。尤为奇特的是，秋水河的源头就在旁边，却与湖水互不相通，犹如不同阵营的死敌，壁垒分明，永不相交。有人说，那是来自天上的神水，为神明所赐。所以，祈愿湖的水又被称为"玄水"。
拥有这样一个温馨名字的小湖，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温情。只因为这湖水表面上清澈透明、毫无异状，可万一有谁不小心喝下去的话，无异于最猛烈的毒药。对于修行练武的人来说，更可以化去一身的修为和真元，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之人。
这就是净魂殿里最旷日持久的第三道考验。
"祈愿湖，祈求众神垂怜，庇佑重生之意。须以天赐玄水，濯涤身心，荡净邪恶。此前需禁绝饮食，进入辟谷状态，日仅饮用玄水一升，共七七四十九天，无一日稍停。否则前功尽弃，枉费心力。"
"......甫入口中，冰寒冷冽，忽而火烧燎心，几欲穿肠蚀骨。然饥渴难耐，犹如饮鸩止渴，日甚一日，剧烈难当。至真气衰竭，涣散无力，方十余日，遥遥无期......"
没有必要再引用下去了。玄水本身并不足以致命，可怕的是，那种生生剜却五内的剧痛，仿佛整个生命都快要被抽干的无望感觉。到了这种时候，中途放弃，实在是无可避免的选择。否则的话，也只有诚心忏悔，祈求上天的份。
所以，纵然有几个功力深厚的人，抗得住回心壁和净魂台的神威，却断断熬不过整整四十九天神水"脱胎换骨"的洗礼。
--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惜就算能够通过玄水的试炼，他们也将失去所有异于常人的力量，再难有作为，从此彻底断绝为恶之途。
是以千百年来，无数含恨而逝的怨魂，依旧在无尽的罪恶中苦苦挣扎，不过如祈愿湖上的一缕清风，无声掠过水面。那是神对世人的怜悯，转瞬即逝的一声轻叹。
请为这些永堕黑暗的灵魂虔诚祈祷吧！愿他们在地狱中得以安息。
相比起来，那些寥寥可数、通过三道考验的幸运者，数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按照《净魂殿志论》记载，他们只需要完成最后一道形式上的程序--在秋水河的源头沐浴净身，便算是获得了全新的生命，一切皆成过往。
秋水之源，自然是世上最纯净圣洁的清流，再没有其他地方，更适合抚慰饱受煎熬的疲惫身躯。

* * *
以上为无叶大师亲笔撰写和史书中所述的事实，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它的真实性，更不曾怀疑净魂殿将会永久持续下去。
那是一个被理想和信念照耀的时代，人们执着地相信，光明终将战胜黑暗，正义永远不会遭到亵渎。
善良的人们啊，是什么蒙蔽住了你们的眼睛，让你们以为，外表的强大接近于完美，短暂的辉煌等同于永恒？
曾几何时，当神圣的殿堂被邪恶所侵占，有谁会相信，连众神也将它抛弃；那千年不灭的荣光，顷刻间变得黯然失色。历史就是这样公正而无情。设若玄木长老和无叶大师此时重生，又不知作何感想？
雷武王朝历十九年十月十四。
在世人惊愕的目光中，连续第43座灵山沦陷之后，魔王军的赤色战旗以昂然的胜利姿态，高高飘扬在净魂殿的大门上。
仅仅经过两个月，这一年行将结束的十二月十二，净魂殿终于迎来了它最奢侈的献祭品。

魔山大会（一）
十二月十二，午时。大雪。
凌霄城外。
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飘洒。并不宽敞的驿道上，却是车粼粼，马萧萧，不时可见一队队装备统一的士卒，以及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行色匆匆，走马灯似的来了又去。各人脸上无不神态凝重，偶尔低声交谈几句，似乎发生了什么特别严重的大事情。
路旁的凉亭里，摆了一个简陋的豆腐摊。一碗碗刚磨好的豆汁、新鲜嫩滑的豆花，冒着蒸腾的白烟，吸引了大雪天里还要赶路的人们在此稍作逗留，歇一口气，顺便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卤水豆腐，暖暖身子。
摊主吴大叔是个整天乐呵呵的中年人，在这里摆摊也有七八年了，难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生意这么好，简直都有些忙不过来。好在他的手脚还算利索，一边忙活着，一边热情地跟熟客打招呼。
一个身背竹篓的高大身影健步走过来，熟稔地坐下，随手卸下装满草药的背篓。
"老吴，给我也来一碗豆汁！"
"哟，是魏先生！这么冷的天还要上山采草药？"
吴大叔的脸上，一如既往挂着憨厚的笑容，一大碗清香四溢的豆汁说话间已经捧到桌面上。
"是啊，早几天就出门了，没想到碰到这么大的雪......"来人也笑着答话，一面拍打衣襟上的积雪，好奇地环顾四周。
"嗬，生意还不错嘛。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十二月十二呀！魏先生居然不知道今天有一件惊动天下的事情要发生？"
吴大叔惊奇得眼睛都睁大了，好像在看着一个来自天外的怪物。
"今天？什么大事情？我......天天都呆在山里，哪里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来人实在有些懵了，再次困惑地看了看周围。
"唉！"一说起来，吴大叔也无奈地收起笑容，原本麻利的动作，变得缓慢沉重起来。"十二月十二，是那群妖孽，在净魂殿里开魔山大会的日子啊！其实呀,就是他们的庆功大会。听说，还有三十多位领主和家人、弟子，都被关在净魂殿里，就是准备今天用来祭旗的。"
说到这里，越发摇头不已，连连叹气："再这样下去，照我看用不了多久，108座灵山只怕都会变成魔山了......到时候，妖孽横行，咱们这些小民百姓，可怎么活啊？"
这时，一名客人刚好过来倒茶，忍不住插话："可不是？伏魔岛这一次出征，简直就是势如破竹。尤其是今天的魔山大会之后，必定士气高涨，再也难以阻挡了！不说别的，单看他们选择十二月十二，便大有讲究--你们想啊，三月三有春祭日，六月六有灵剑祭，九月九是秋祭日，如今再来一个十二月十二......啧啧，可算齐了！"
旁边挑着水果担子的小贩却鄙夷地撇撇嘴："这叫示威！你们懂不懂？人家就是要造成这种气势，让后面那些没被攻下的灵山，还未交战就胆怯了。哪象你们这样，平白灭自己的威风......"
一个脚夫打扮的粗豪汉子实在按捺不住，将碗重重一搁，一拍大腿："这话有理！他娘的，真把人给郁闷死了！别说排名第一、二位的诛天剑、空寻剑，光是名列前十位中的东、南、西、北四座灵山，还有夏灵山、秋灵山、冬灵山、搏浪山，不是都没有被占去吗？哪有这么快就认输的道理？依我看，迟早让这些妖孽，埋骨头的地方都没有！"
见他如此愤慨，旁人都不再答话。唯有先前那个客人，实在很想辩驳几句，嘴角嗫嚅了两下，终于还是低低吐出一句：
"排名前十又怎么样？连春城领主不是也......"
后面的几个字到底没敢说出口。那脚夫、小贩，包括周围的人，一下子都沉默了，仿佛谁也不忍心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倒是那个被称为"魏先生"的高大青年，显然完全没有了解清楚状况，仍是一脸迷茫地打量来往行人："这么多人，难道都是赶去参加魔山大会的吗？"
这句提问，可谓毫无水准，居然无人愿意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