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口口泣血,嚼碎银牙般迸言道:"无辜?谁非无辜?......妙盗哥儿你且给我评评理:玉珂儿十二岁嫁作人妇,十四岁便死了男人,下在大狱里受尽凌辱,这其间不堪回首难与人道;好容易脱出牢狱,师父却嫌我身子肮脏,不配一把火烧成灰去殉葬!玉珂儿不也是女儿身吗?腹中活生生打落的不也是人胎吗?我一个苗乡女子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这般男人阴谋报仇雪恨,穷图东山再起,又作何拿我一个女子肉体当作酬礼东西奉送,可有谁觉得不忍,觉得良心不安了?!"
聂小欠哑口无言,只转换脚步立在马车横辕上,牢牢扯住惊马辔头,欲勒稳马匹不叫颠坏了车里人。他心想玉珂儿诉说劫难经历,自觉无法指责,却也无法劝慰,只一味盯紧玉珂儿与纪夫人间那近的可怜的腾挪方寸,沉默不语。
玉珂儿久久等不见聂小欠答话,只顾幽然叹道:"妙盗哥儿,我其实也并不十分怪你指责我坏--当日远远看你将那红衣姑娘抛上岸边,自己却落入水中时,我就十分记挂你了。我想你不止男人口上说的那点义气,性命攸关时慈悲怜悯的胸怀,才叫人由心佩服。昨夜近看见你,玉珂儿欢喜你没有死,连一颗心都想剖出来给你,你呢?妙盗哥儿,你可也肯吗?"她脸上神情委屈婉转,手上却早扯下一截门帘布,牢牢栓了蛾眉刺末柄,流星锤一般抛击过来。
流星蛾眉刺缠上烂银白骨鞭,在车马间灼灼浮动。聂小欠面上一副"消受不了"的神情,道:"玉珂儿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这么重的心意......"他苦笑看一眼马车间纠缠不清的一团,手腕一抖,便将流星蛾眉刺投桃报李的回旋归去。
玉珂儿扬手接住,呼呼有声在空中抡了两圈,等贯足势头,又不依不饶再追出去,嘴里道:"妙盗哥儿也太薄情。玉珂儿一个女儿家,喜欢你就直言坦白告诉给你;妙盗哥儿却好狡猾,闹了半天,连姓什叫啥都没告诉人家,莫不是当真看不上人家,好伤心呐!"
聂小欠冷眼观看流星峨嵋刺圈圈缠牢白骨鞭,翻腕一绞,布条丝丝碎裂,峨嵋刺险些掉落下车。玉珂儿急忙收回峨嵋刺,又靠纪夫人近了些。
聂小欠不敢紧逼,讨好道:"玉珂儿姑娘比在下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与众不同,在下飘泊不定不敢耽误姑娘,可姑娘也别看轻自己,中意你的少年郎排起队来能站满整条街呢。"
玉珂儿听聂小欠恭维自己,虽言不由衷,也开心一笑,道:"你肯夸我,我就很开心,可惜玉珂儿终究不能和中意的人相好呢......"
马车偏离大道,人烟越见稀少,聂小欠时不时眺望,随行侍从被苗人纠缠,一时难以接应。又恐前方还有埋伏,他顾不得纪夫人还在玉珂儿控制下,只好行险一搏,当下白骨鞭一振,再不留情兜头盖脸向玉珂儿打去。
玉珂儿挺起一双蛾眉刺吃力招架,不时向后退却,越发挨近纪夫人。纪夫人心惊胆战,也随之往后躲避。聂小欠越逼越紧,那纪夫人紧贴着车厢后壁,玉珂儿几乎就贴到她身上。
白骨鞭如毒蛇入洞,一番搅动颠覆犹嫌束手束脚,索性噼啪几下,将碍事的顶棚打个稀巴烂。头上呼的掀翻一空,疾驰迎面的大风吹得两个女人头发散乱,不约而同的惊呼起来。看着有机可乘,聂小欠弹鞭直刺,事在必得,竟是要一招取了玉珂儿性命。
玉珂儿早就措手不及,见状,终于只是一声轻叹道:"如此,我也心满意足了!"敛了刺,垂下手,并不抵挡,心甘情愿领死一般。
聂小欠不禁惊疑她使诈,手上连动召回杀招,又试探的迂回像她腰间点去--这本是虚招,只要玉珂儿觑空一挡,白骨鞭自会借力弹起反击对侧肩头;可玉珂儿纹丝不动,白骨鞭眼见将她凿个对穿,甚至殃及无处可退的纪夫人。
聂小欠犹不相信的揣摩玉珂儿,却见她美目黯淡,真一副凄然等死的模样,忍不住怔忡一愣,待他惊觉白骨鞭贯遂不回,再猛地收招,被削短了两三截的鞭梢并不得心趁手,意外的啪声作响,反手打在奔马的屁股上,顿时皮开肉绽。
马匹余惊未歇,又雪上加霜猛地吃痛,脚下更加癫狂的横冲直撞。车厢里人都猛一个趔趄,聂小欠更是脚下浅薄,咕咚一声扑到车厢里。
玉珂儿身子一摇,将要仰面朝天,可不等她摔实,身后另一声尖叫叫人心胆俱裂--玉珂儿背下绵软,似乎是压住了纪夫人;她反手一撑,所触湿哒哒尽是一片湿嗒嗒。转头一看,纪夫人果然脸色苍白,下体衣裳带了一丝血水,情况大是不妙。
他二人显然没经历过这般场面,都只张大嘴巴傻愣看着。耳听纪夫人痛楚恐惧的哀嚎一声凄厉一声,玉珂儿首先回脚一踹,往聂小欠面门招呼去,道:"你怎么还愣着?想办法把马车停下啊。"说着动手去脱纪夫人下裳。
聂小欠懵懵懂懂知道将要发生怎一回事,也不记得是否要杀玉珂儿,爬出车厢,一纵身跃到另一匹没挨抽的马背上。
他脑袋还迷糊着,不提防没计较用力,胯下马匹压得一惊,一拱背就要将他摔出去。聂小欠身子一腾一轻,耳朵风声呼呼,脸上刮的生疼,就听到玉珂儿大喊大叫:"妙手东风妙手东风。"这才忙一捞手,够住车子,却只抱住了个横辕。
趾尖猛的一痛,聂小欠醒清现状,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平稳气息,气沉下盘,脚下步伐犹如打桩下插;虽是同马儿一齐发足狂奔,却在拖拽下坠同时,一点点减缓了奔马去势。--这话说来容易。若是全盛时期,聂小欠也没把握拖动两匹发狂的健马,更何况他现下药性未解又连番恶战,不过半柱香时分,便已满头大汗,腿脚酸软。他只觉得五脏如焚内息翻腾,丹田咕嘟嘟翻着泡泡要被烧干了一般,一股焦糊邪火直往上窜,熏的喉咙烟刀剐似的疼--那里仿佛割出血来,强咽下去,血水顺着喉管往下流淌,淌到胃里,又像是吞了铁汁一般,翻江倒海的阵阵绞痛。他耳畔尽是纪夫人的凄惨尖叫,感同身受,不由错觉是自己发出的一般。
车上的玉珂儿却是两边着急。大约出于母性本能,亲眼见到纪夫人此般模样,玉珂儿再难无动于衷,忍不住动了怜悯之心。她手忙脚乱的扶纪夫人躺平,解开衣裳,就见羊水混着血水汩汩外流,怕是临产在即。玉珂儿虽善用蛊毒,为人接生却真是头一回,不知该把纪夫人怎样,也不知万一胎儿出来,又该如何是好!
她手忙脚乱和大汗淋漓的纪夫人一般气喘吁吁,口里只不停说着"用力用力";碰巧转头一看,外面妙手东风不知中了什么邪,树叶一样任马抛在空中飘着,忙又声喊他,这才醒悟过来,傻乎乎挂在横辕上;车子一个颠晃,里面纪夫人痛楚哭泣的呻吟,玉珂儿一瞥她腿间多了一个血糊糊的东西腌咂丑陋,不欲再看。猛的醒悟过来,大惊之下又手足无措!车厢仿佛随时都会倾覆散架,纪夫人留血多得吓人,她心惊胆战两头担心,又两头帮不上忙。直到后来也不知怎地木然听纪夫人艰难嘱咐,时而递上小刀,时而扯碎布帛,直到那一声嘹亮婴啼,才从浑浑噩噩中转醒回来。玉珂儿定睛向角落看去,纪夫人已经把一个干瘪瘪皱巴巴的东西稳稳抱在怀里,仿佛一百年过去,早就习惯了。
她愣了会神,犹不敢相信的向外看去,聂小欠牲口一样喘着粗气抱着横辕猛跑,背脊上挺聒合体的青布武士服湿的尽成了黑的,她自己身上经晚风一吹,也凉飕飕的......
一等马势趋缓,聂小欠再坚持不住,手麻脚利解开缰绳,任它们自己跑开。他又托着马车往前奔了十来丈,这才勉强将车停住。一回头,就看见纪夫人和玉珂儿都是汗湿重衫,头发更是一片片粘贴在脸颊上,好不狼狈。他嘴里咕哝两句正想问问状况,玉珂儿却早一声"扑哧"出来,笑道:"妙盗哥儿,你这模样,我可要不中意你了!"
原来聂小欠又是汗又是灰,早成了一只泥猴,哪还是她恋恋不舍的俊俏妙盗?
聂小欠听玉珂儿开口句话无关紧要,便两腿发软的爬回车里,好亲自看个究竟。初为人母的纪夫人姣好面容虽然憔悴苍白,却隐隐透着莹白的圣洁光彩,叫他不由暗暗称奇。眼光下移,纪夫人善解人意将襁褓翻开些许,露出一个剥皮老鼠般的婴儿......
聂小欠汗毛竖立,哑然无语......
快要散架的车里,三个大人的心思全集中在这新生婴儿身上,方才生产的纪夫人疲惫的看一眼其他两人,心知母子性命情牵一线,便要下拜求告。
那二人同时伸手忙拦住她,却听见纪夫人首先对玉珂儿道:"这位玉姑娘,你若要纪氏性命,妾身不敢违抗,可是求你看在同是女子的分上,手下留情,放我新生的孩儿吧。妾身不知我家相公与你有何冤仇,可这孩子才生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禁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
"我......我不会杀你。"玉珂儿兀自喃喃,随即目光坚定起来,道:"我本就不该对你动手。"她手指轻轻滑过婴儿尚且皱缩的脸皮,宠腻道:"孩子能降生在母亲怀抱里,是值得敬佩和祝福的事情。若我能生下自己的孩子,我也不会容他分离。"竟然也扑哧哧的落下泪来。
远远传来人声马啸,许是刚才的两匹马被人寻见止住了,有人往这边追来。
聂小欠心里稍安,推推玉珂儿,问道:"你可怎么办?怕又不好交代吧?"
玉珂儿吸吸鼻子,抹了抹一团糊涂的脸孔,道:"我能怎么办,办砸了师父交代的事,眼下且走一步是一步吧。"
聂小欠犹豫问道:"我似乎,听说你要怎么着我来着的......不如,先到我那里歇个脚?"
"咦?"玉珂儿转眼破涕为笑,道:"莫非这就是善有善报?你不是不中意我吗,干吗叫我跟你走?"
远远已经看见尘土飞扬了,聂小欠等不及拉起玉珂儿,对纪夫人道一句"保重",身子一溜转进路边树林,模糊听见:"我还没定下呢,没准日久生情,你大有机会也说不准......"
12
聂小欠领了玉珂儿,一番隐伏潜行,躲过城卫侍卫的搜寻,于城外囫囵过了一宿;第二天天未明,便由玉珂儿乔装打扮成入城赶集的村姑,混入京城,不在话下。
纪府上出了这桩大事,自是不肯善罢干休走脱了凶嫌人证。然而领命的搜查城卫军只光顾专注搜寻"结伴入城的一男一女",却没料聂小欠这怪物,根本没有进京必须打城门洞里通过的概念。
玉珂儿顺着天不亮时就已入城的聂小欠早一步作好的暗记,遁入他在京城安置的其中一处院落:这院落面渠背街,视野明朗;虽座落在平民群聚之地,却时有三教九流吆三喝五自后街招摇过市,恰好掩饰了那丝异于寻常人家的隐秘气味。这里人多眼杂,却也安全隐蔽,冤家对头想要无声无息神鬼不知摸上门来,并不那么轻而易举--更不用说出入河汊交通复杂,退路重重--所谓的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真难为聂小欠能找到这般进退自如的藏身地势!
玉珂儿踏入不太大的庭院,好奇的环视打量,只见中庭梧桐幽雅茂盛,树下竹榻凉爽闲适,背阴地里重重藓痕,青石井栏道道索迹,微微开启的两扇斑驳的清漆门户间,隐约漏出淡淡的清荷淡香......她徇着香味推门入户,却见阳光明媚的软红香居里,云绡幔帐,画壁粉墙,矮脚案上金针银剪,博香炉中袅袅生烟,那一心思慕的檀郎弯腰整理好两个细巧精致的竹夫人,随手丢上斜对面一具雍荣华贵的香软贵妇榻......
玉珂儿欢呼一声扑上榻去,怀抱竹夫人打了两个滚,才欣喜起坐道:"小欠哥儿,这么漂亮又舒服的房间!我,我好喜欢呐!"
聂小欠轻笑环视:这房子是他好些年前,多方借鉴观摩又加自行揣测才布置出来。在若干风格相类的卧房里,形影相吊的度过少年时期,其间一具一物,无不凝聚着他的拳拳心意,寄托着眷恋渴望。然而白驹过隙,转眼聂小欠已是英武昂臧的大好男儿,这风格旖旎暧昧的房间布局之所以保存下来,只权当是个时代的纪念。
"你喜欢就好。"聂小欠自问能将这屋子轻易让给玉珂儿住,莫非他不再心怀希望,就是真心怜惜眼前这多娇多姿又多灾多难的佳人。看到她不是出于勾缠狐媚,而是发自内心的喜笑颜开,心里也不由晴空万里:原来将这般出色的人儿拉上一条坦途,竟是如此成就欣慰的一件事!--他恍惚间有些理解他原以为荒唐可笑的另眼相待。
玉珂儿忽的止了笑,对聂小欠正色道:"话先说好了--你肯收留我,便是对玉珂儿有大恩,玉珂儿以后再都不会起害你之心;可是玉珂儿也是由人养大教导的,你想要从我身上探出什么不利证供,却是不行!"
聂小欠心知玉珂儿的脾性,打骂不屈,现在更是不忍诓骗,连忙点头答应道:"这是自然,我与你是一回事,与你身后那人,又是一回事。我们恩怨分明!"
玉珂儿这才满意,甜甜笑道:"就知小欠哥儿是个正人,你说出口的话,我信!"便转头满足尚且蓬勃的好奇心去了。
聂小欠虽乐见玉珂儿小鸟般雀跃,不过会也有些吃不消她过于旺盛的新奇感。抬头看窗外日头渐高,赶忙嘱咐道:"我还有事要出门去,傍晚就回来,厨房里有些吃食,你先将就着安顿凑合,好好歇息。千万不要出门,有人叫门也切莫答应!"
玉珂儿见他急匆匆要走,忍不住咬唇踟躇问道:"小欠哥儿,你也住这儿吗?"
聂小欠被叫停脚步,想了想,只好点头答应道:"没错,我就住对面那间。"
玉珂儿道:"那我们可真是......住在一个屋檐下了......我,我听说,汉人女孩儿家是要把清白身子给自己中意的人的,玉珂儿......算是你的什么人呢?"
聂小欠早知她直率大胆,却不想这么快便短兵相接。他心里翻滚几许,都琢磨不出圆滑讨好的说辞,只好歉然实话道:"好妹妹,我也讲不清楚。许是我一个人孤单久了,所以很开心有你作伴。也许当你是姐妹,也许当你是知己,可眼下情形早叫我的疲于奔命,我实在无法分心多虑......"
玉珂儿看他背影逃也似出了院子,再环顾装点雍容的华贵房间,不由生出一种鸟儿住在水晶宫里的荒谬之感,她小声的委屈嘀咕道:"什么吗!你心头再乱,身子再疲,中意和谁相好,不也就是心里一动一点头的事儿,莫非也要步步为营策划盘算吗?"她坐立不安团团转了几圈,终于确定是那清淡虚无的荷藕薰香不对胃口--聂小欠知她火辣热烈脾性,这透着冷淡疏离的气味,却是为谁而备?不甘心的想了想,记得似乎街转角就有家香料铺子,不过三五步路,快去快回不打紧吧?
□□□自□由□自□在□□□
再说聂小欠,急切完成白日之事,便匆匆直往"家"赶。
不露声色几个迂回,小心确定没有盯梢。路过院门瞥眼定睛,却见出门时用米饭粒粘在门缝上的发丝落在一边土里,心里不由咯噔一惊。
他装作路人,拐入岔道,沿着自家院落外墙转了一圈,只见墙角阴沟六七个老鼠麻雀的僵硬尸体,便知事有不妥。
聂小欠轻轻跃上一株探墙跨院的大树,向自家门里望去:静悄悄没有生气--玉珂儿便是坐在房里,也该有些气息响动--眼见晚饭时分,不见炊烟,更不见人影,聂小欠撮着嘴唇打声呼哨,也不见反应,就要下去看个究竟。心里正想,脚下一错,几片树叶轻飘飘落到地上,霎时由绿转枯,便是他艺高胆大也不由后怕。
情急之下便随手寻了个物事,跑到渠边,提了水回来,居高临下来来回回冲洗院落屋顶,直到半个多时辰后不见烟雾升腾上来,这才放心的落地进屋。
为玉珂儿准备的屋子里明显可见打斗痕迹,加上用水冲浇,更是一片湿泞狼藉。满地碎成渣滓的家什物件,飘在水里;没看见血迹尸首,聂小欠暗自松一口气,却还是忧心忡忡--他并不担心玉珂儿已然遇害--从铁碑的言行中,可见她该是比铁碑还受器重的首脑人物--然而对方魁首盛怒之下,叛徒玉珂儿必然会受到严酷惩罚,他只有早一步救出她,她才能少吃那一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