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东风----风芷岚亭

作者:  录入:01-04

聂小欠原本有意与他清算了断,故而初时放他挤进身边以求公平;现下见他一副死缠烂打的姿势,刀招更是阴阳怪气,百无禁忌,不必说已是怒火中烧。他手上操纵越见巧妙,脚下步法巅峰造极,白骨鞭比之与玉珂儿的牛刀小试点到为止,豪放时有如摧枯拉朽,细微处却似锱铢必究。那斓银的梢头不过指尖大小,却带的点点银芒如同活过来似的,严密窥伺伏击偷袭纪严年面门脑后死穴要害,和势均力敌随之隔挡的游龙刀雨打芭蕉一般撞的噗噗闷响。
李竞锋是旁观者清,那二人间的龙争虎斗只看得他汗湿重衣--这哪是好勇斗狠,分明是不死不休!此来游龙刀一斩决绝横劈腰间,美檀郎眼看化作"两段东风";彼往白骨鞭团卷暴涨,纪神捕大好头颅就要烂西瓜般喷涂遍地,李竞锋再忍耐不住,大喝一声:"都快住手!"忙仗剑跻身战圈,堪堪挡在交锋之处。
聂小欠无奈纵身后跃借此层层卸力,白骨鞭被长剑隔挡一下,拐出个光滑弧度节节松弛;他正准备抽身而去,手上却忽然一颤一轻,原来是李竞锋挡在游龙刀刀势去路上,纪严年刹不住的十成力道无处发泄,都斩在白骨鞭上,李代桃僵。--他两个收放之间,不难看出手段高下;然而白骨鞭虽是"妙手东风"的独门兵器,贵在灵活诡谲,毕竟只是斓银打造;游龙刀却是纪严年的鬼才师尊融和天外奇石,千锤百炼锻铸出的神兵宝刃,削金断玉不在话下。
众人只听 "噗"声闷响,银白长蛇无头不行,首端的三四截骨节应声而落,悄无声息静静伏在地上,"白骨鞭"真如一根断弃的手指。
纪严年李竞锋面面相觑,身后观战的一众城卫军士更是噤若寒蝉--若方才的打斗不过是"两败俱伤",那么接下来上演的戏码,就绝对可推测是"同归于尽"了。
可不由纪严年心里叫苦不迭:他本想纠缠聂小欠哪怕多停留片刻,凭靠李竞锋巧舌如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说不定能激劝他回心转意;谁知总是事与愿违,这次再度结怨,怕除非以死相谢,便再难化解了。
纪严年浑身僵硬,口干舌燥,勉强将视线从"断指"上拉回来,抬头就见聂小欠怒目圆瞪,眸子里两点寒星箭矢般疾飞射来,正透当胸,叫他心头一阵凛冽酷寒;待惊悚回魂,再看进那双深邃无底的墨瞳时,里面却仿佛枯涸了一样,只混混然一片死气沉沉麻木不仁。
他正惴惴揣测惊疑惶惶,却万没料到,聂小欠竟只是抿了抿嘴角,一语不发扭头转身就走--"妙手东风"竟然真是飒踏有声,脚踏实地一步步离去的--纪严年眼睁睁看他背影逐渐远小,手中游龙重如泰山,心口却虚飘飘的。
被聂小欠射出的透明的窟窿,破窗纸般嘶嘶拍打着冷风。
□□□自□由□自□在□□□
六月炎炎似火烧,尤其午后这一段时间,更是熏风阵阵,蝉声鼓噪。
刑部卷宗室里,纪李二人昨夜历经一番惊魂,险死生还,却也并非全无收获;他俩凭着一众苗人留下的线索,调出当年案件的陈年卷宗,满怀希望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摊开纪严年面前的,便是当年苗人土司勾结总督私开银矿一案的案卷记录:但看证据历历确凿,人犯掌印符合:首犯判处斩弃市,家属族人流徙充军......因为此案牵涉甚大,正是由当时辅政的泰安王监督其任大理寺卿的门生审理,一概过程从严办理,提刑审拷中规中矩,案卷记载名目清晰,巨细虽是浩瀚繁琐,却并没有遗漏和可疑之处--难怪铁碑对那泰安王恨不得啖肉饮血,以此来看,要说他存在伺机报仇的动机也是合情合理;然而尽管眼下时局微妙,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得的一丝模棱两可的头绪,纪严年绝不相信是赶上巧合。
埋头苦读一无所获,饶纪严年是铁打的人也不由疲惫的一声叹息,举手揉捏酸乏的内眦;一边忙于斟酌呈报的李竞锋闻声,搁下手中狼毫,正襟危坐,肃容对他道:"严年,你心中可是乱的很!"
纪严年闻言不喜,却仍中肯承认道:"可不是吗,这几天疲于奔命,又倦又惑,手上的头绪虽多,却没的一件落在实处,还接连捅了漏子,怎不叫人泄气。"李竞锋平素圆滑可亲,没半点官员架子,却毕竟首领秘密机构"鬼针"好些年,观颜察色情报分析是他特长;他平时少有此般严肃,纪严年不由引以为戒。
李竞锋寻思片刻,又道:"严年,我们自从金陵出发以来,都没有坐下来平心静气的好好交流整理。我私觉得此番回京后,你刻意和我划分了界限:你所知之不详的,不肯向我问询‘鬼针';自己心底有了计较,又独自打着小算盘。若再不开诚布公,仔细你被胡思乱想拖垮!"
纪严年闻言苦笑:论辈份,李竞锋还得喊自己一声师叔;论年纪,纪严年却是四个好友中最幼的一个。他少时曾长期寄住在李侯府上,与李竞锋总角之交,和他说的知己话,反比跟亲大哥还多些。然他虽心怀感激,那桩丑事却怎能向他不加掩盖的启齿剖白?
纪严年深吸口气,挺直腰板,道:"你既如此讲,我们便从头到尾梳理一番,可好?"
李竞锋乐见他振作起来,端起卷宗念道:"首先是案发:唔......六月初八,是丙午的十二个小黄门丑末时洒扫宫廷,在御书房大门上解下挑战书,书上大意言明七月初七,‘妙手东风'借和氏玉玺一赏。这队黄门背景家系俱已查清,目前并无不妥,分隔审问,该没有乘乱留书的可能。"
纪严年道:"单凭此书却不能断定出自‘妙手东风'之手--哎?我们竟没有聂小欠的亲笔字迹,可是疏忽了--署名虽是‘妙手东风',但此风格和聂小欠闷声发财的性子大相径庭,猜测留书目的,多半挑衅多于盗窃,或者嫌犯有意吸引有司注意力,混淆视听。"
"单从不声不响畅行大内,留书之人若非轻身行匿的功夫极高,便是身属手眼通天的势力。"李竞锋继续分析道:"聂小欠就有这般功夫,不过似乎和留书之人不是一伙--,除了你说的,贼不走空这也是行规;况且我想他本尊亲口说的有理,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势力确实难以承受抚平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无论是价码,还是关系的调和。"
纪严年道:"好吧,先排除扮演‘盗贼'角色的聂小欠。若是挑衅,辽人嫌疑较大,虽说边界安宁,但京师戒严以来,对辽人等外胡盘查愈严,大鸿泸司未见异常。"抬眼看李竞锋,李竞锋也道:"鬼针回报,确是不见异常。"
纪严年接着道:"所以我们把重点放在当朝几元重臣之上:当今海清河晏,当无反民--咦,铁碑这茬算是例外吗?可要查查他是如何渗透进京的!若论怀有不臣之心,赵姓皇亲里嫌疑只有泰安王与海安王为大。为了不打草惊蛇,竞锋你以去年巧合收获的玉赃作幌,我与你顺势造访了‘扬州别苑',对了,聂小欠也是此行结识的。"
李竞锋头疼的抚额道:"关键又转回聂小欠身上了不是?虽我们十有八九就能断定聂小欠系泰安王所出,然而他出现在金陵地头,又因为一出意外英勇救人,叫我们与海安王的试探周旋大大减少......"折扇敲敲额角,道:"你觉得唐莘授意于海安王,与聂小欠串通的可能性有多大?"
纪严年沉默估量,片刻道:"我觉得可能性极小:海安王再大方,也不见舍得担风险让水性生疏的对头之子搭救他的宝贝独苗儿。"
李竞锋却道:"我却觉得,聂小欠本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他会出手相救海安王世子,未必不是另有所图。"
纪严年本能想要反驳,张张口,却硬吞下去,道:"此处便是我们第一个分歧,先行跳过可好?"
李竞锋有趣的敲敲扇子,促狭道:"非也非也,这一分歧,却叫我们自此分道扬镳一去千里。"他起身转到纪严年身侧,坐下,又道:"你难道真相信他一时兴起,为好玩才跟着我们凑热闹吗?"
纪严年茫然摇头,却如骨鲠在喉一言不发:刁钻滑头的市井小儿,战战噤噤的怯懦侍从,手段毒烈的睚眦恶人,飘逸潇洒的传说妙盗......聂小欠应付不同的角色俱是游刃有余,且各个都自然到了极点;然而纪严年只相信独独展现在他一个人面前的那个,才是他以为的最本质可信的那个:
他难以忘怀压抑滞窒的绝望黑暗里,聂小欠躁狂犹如的噬人之兽,肆无忌惮四溅喷射着压抑已久的恶毒汁液。他无顾忌未来,不计量尺度,毫不在乎就能将他人推上与之势不两立的一面,却又能好整以暇看似不过举手之劳便救人于水火--然而那可恶的大盗却又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欠下人情的时候,戳痛他揭开他血淋淋的伤痂嘲讽戏弄--仿佛是在他双手奉上一颗滚烫搏动的心上淋了一泡热尿!
这个自大狂徒,正可有可无的试探着追求自我毁灭,那透着淡淡无趣和疲惫的漠然神情仿佛雕刻一般铭刺在纪严年的脑海中,傲然宣布他在这方寸之地的君主权利:眼见聂小欠由兔化犬,疯狂似吠咬撕扯,作贱挑衅以宣告自己之存在;又是不知睡眠的癫人,漫无目的的疯跑乱撞,扰了别人的安宁却只为演示终有一天精疲力竭的仆倒,或绚烂或卑微的彻底湮灭消失--他身上背负着无以排遣的抑郁,纪严年自认感同身受:因为只要一想起他,他就头晕脑涨!
大盗思维敏捷抉择果断,独门兵器锋势霸道,然而滂沱中的湿漉背影纤细如芒,脆弱易碎的下颌忧郁单薄......纪严年不幸探知到他的秘密,因而更不幸不可避免被拖卷陷落。他挣扎着往岸上爬,偏又情不自禁的不住回望:聂小欠幽魂般浮动着将怨恨展示在毒瘴缠绕的泥淖沼泽之上,阴谋的毒雾不知是由他而生,还是因他集聚;他周身究竟是沆瀣污浊,还是濯而不染,可惜纪严年只凭肉眼凡胎无法看清。他用力眨眨眼睛,视线仿佛深邃的能透过案几一侧的熟漆木板,看见一截银手指静静的躺在抽屉里。
"严年?严年?"李竞锋苦笑着坐直身子:纪严年陷入沉思,于外物不为所动,他往往拿他毫无办法。都说聪明人爱钻牛角尖,一点不假:
聂小欠恁特例独行,也不过是个在案罪犯--充其量是个血统高贵的罪犯--对于罪犯,除了彻底消灭,便是收为己用。聂小欠的未来看似缥缈未知,可自从他敢于公然披露真面目的那一刻始,便已被血样鲜红的朱砂印戳裁定死了!
11

近来京畿左近虽是气氛紧张,大有山雨欲来之势,然而世俗熙攘,却不妨碍城郊的大相国寺香火鼎盛。
初一十五,庙供上香。眼见纪夫人离产期不到一月,便趁着还能行动,赶在生产前最后一次进香拜佛。她一介待产的弱质女流,理所当然首先拜了观音以求顺产吉祥母子平安,又为焦头烂额的夫婿小叔给行愿普贤菩萨供了香油。等拜过一众菩萨,又在寺内净室里诵了经解了签,时辰只堪堪能在城门关闭前赶回府上。
大腹便便的纪夫人在丫鬟陪同下,自大相国寺后门出来,乘马车打道回府。登车前,略显疲态的孕妇扭首望那一轮似血残阳,心头隐隐不安。
"夫人还等什么,仔细城门关了,可没地头歇息。"搀扶相伴的丫鬟见她徘徊,连声劝谏。
纪夫人闻声看她,觉得眼生,不禁问道:"你是哪房的丫头,似乎没见过你,碧汀哪儿去了?"
那丫头笑容明媚,乖巧作答道:"回夫人的话,婢子唤作玉儿,原是府里做针线的。碧汀姐姐前两日身子不好,还没痊愈,怕路上伺候不周,才调了婢子随同服侍。"
纪夫人点点头,心里却想这丫头狐媚的很,可不能叫见着老爷;倒是后院小叔身边缺个知冷暖的,不如借机拨过去也好......她心里有的没的乱想,却依然姿态娴然搀进车厢。
待纪夫人坐定了,俏丫鬟放下帘子自管坐在车首;车厢里眼前一黑,身下一动,车轮辚辚作响,马车碌碌启程,估摸不到半个时辰,就到家了。
日近将落,天底下的万物披上昏黄诡谲的夜装,隐匿了原本清晰的外形,模模糊糊叫人费尽目力难能辨解。纪夫人折腾一天,早已有些精神不济,眼前又暗的叫人眼酸,不觉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她怀胎九月,身子累赘,窝在车里只有嫌憋屈,尤其肚子郁闷滞胀的直往下坠,随着马车摇摇行驶,羊水也要跟着叮咣叮咣直晃荡。她心里没谱,只想可别怕什么来什么,但倒霉事总是一语成谶,那沉重的感觉越叫她恐慌的喘不过气,腹中胎儿似忍无可忍这逼仄压抑,竟迫不及待要往外钻。
纪夫人心里哀号苦也,就听"噗嗵"一声......有什么东西摔下车去了!手里却是空空什么也没捉住......一个冷战惊醒过来,她急忙伸手去揽肚子--还好,汗湿的手心里能感到胎儿平稳有力的脉动,原来只是作了个怪梦!
她坐直些身子,却被快速行进的马车颠晃的头晕想吐,这才发觉跑的太快。掀开车帘一缝,欲叫车夫勒着些马,却看见车夫脖子上明晃晃竖着插了把小刀,脑袋歪在一边,耳根顺脖颈蜿蜒如领的血水已渐干涸,死白手里无力捏着的马鞭,随着车子猛的一颠,掉下去不见了......
纪夫人无声的缩回马车一角,恍惚听见身后有叫喊追击,还夹杂兵刃交锋的声音。可在她耳中,都比不上惊马狂奔的踏踏蹄声,一下下仿佛踏在她肉体凡躯上。母性的直觉叫她紧张的拢着座垫护住高高隆起的肚子,却又似乎根本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直愣愣看着眼前的好戏开锣。
这戏台绝无仅有的搭在车辕上,一左一右分立一双金童玉女。男的绞着条明晃晃斓银鞭,玉面好似俏罗成;女的持一双亮闪闪蛾眉刺,飒飒就是穆桂英。马车颠叵弹跳几欲散架,他两个却真如两军对峙般的岳停渊聚。
那女娃赫然就是先前的俏丫鬟,只见她美目流转间妩媚娇笑,风情万种,却趁着车轮在石上梗的一颠,男孩分心去看纪夫人之际,一双毒刺借机呼啸疾贯的直取心窝。
纪夫人心急如焚却叫不出口,喉咙里砰砰跳的发疼。却见男孩却善财童子般娇憨一笑,手上银鞭自下撩上,电射双目;俏丫鬟不得已两刺相交,隔挡弹开,犹咯咯笑道:"妙盗哥儿好不知心,人家若是眼不见你,说不定多伤心哩!"
那"妙盗"也粲齿而笑,道:"你一个看不见我事小,若天下姑娘往后不见我‘妙手东风'真容,才是事大!"长鞭回转,银蛇缠噬玉颈。
俏丫头脆声笑道:"难不成大名鼎鼎的‘妙手东风',也兼顾偷香窃玉的活计不成?"她手腕连抖,一簇飞刀撞歪梢头,刺向聂小欠咽喉。
聂小欠鞭花搅动,叮咚弹飞,耻笑道:"那却还看我是否愿意了!"
纪夫人闲暇时,也曾家里见过相公和小叔比斗切磋,兄弟俩俱是威风凛凛直叫人望而生畏,却没料想也有这样的,那一双神仙似的妙人谈笑间亲昵无比,下手却招招致命。
聂小欠不住缠打玉珂儿双腕,叫她无暇探囊取刀。白骨鞭扭曲封死峨嵋刺,稳占上风,只提防玉珂儿情急之下用上两败俱伤的手段,眼看就要手到擒来。
玉珂儿识破手段,稍一觉得招架不住,便一闪身落到纪夫人跟前,盘踞在车厢里。眼看聂小欠鞭长莫及,好容易收束力气,依然将白骨鞭打的两侧车厢噗噗碎裂,她猫儿般弓着腰笑道:"妙盗哥儿可真是凑巧了,你不仅救了纪严年这冤家一条狗命,还赶得上照料他家人。他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处处要和妹子我作对?"
"原本你们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我犯不着多管闲事。"聂小欠顾忌珂儿离纪夫人实在太近,拿话稳住她道:"今日凑巧见你乔装打扮坐在车上,叫我心疑;却不想你竟真能不择手段作出胁迫无辜孕妇的狠心事来。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同是女儿身,就不觉得残忍吗!"
玉珂儿闻言,眼中厉芒闪耀--大不相同于夜间的娇柔妩媚,原本流淌着月光般秋波粼粼的一双明眸里,戾气怨忿有如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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