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严年本打算借着今夜机会,趁其不备,旁敲侧击于他,只要从泰安王对聂小欠的微妙态度,就能判别他是否涉案知情继而觅到蛛丝马迹;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座次没有地利之便,席间亦无天赐良机,再坐下去很可能只是徒费时间。他便这般矛盾重重,一边尚心存侥幸,一边又深觉无聊的纠结烦躁着,不时瞟一眼宴厅大门,一杯杯喝起闷酒来。
酒过三巡,席中诸客大多有了几分酒意。忽然一串嘎吱刺耳声响,便见宴厅大门嗵一声就关上了。厅里正值酒酣耳热,几个离门近的侍从伸手便去推门,可手一挨上门板,俱都扑通扑通栽倒一地;再一看,脸色发青,口鼻流血,都已没了鼻息,竟然中毒身亡。
亲眼目睹身临其境,席上席下霎时鸦雀无声,便是真酒醉的都吓醒三分,宾主之间俱是面面相觑。
泰安王见状大怒,不禁扬声呵斥道:"孤王乃是皇室宗亲,何方宵小胆敢在本王府上杀伤无辜,却不怕犯下大不敬罪,株连九族吗?"
坐下众人相视无语,并无一人现身应答。泰安王正欲再问,却不由自主身子酥软,一头栽倒地下。又听的厅下哎哟哟叫倒声不断,砰呤哐啷杯盘碗勺摔倒一地,竟无一人还能站起,他才确信是被人暗算陷害了。
再说纪严年与李竞锋,自从刚才见到大门离奇关闭,就交换眼色存了一丝小心,默默敛闭内息。眼下满屋子宾客,俱是满脸通红,手脚无力,不知情还道是众人都喝醉了。只有内力深厚如纪严年印堂上现出一道极细的不住扭动的柳叶形艳红,虽被压抑没有立刻发作,却仍显得极为诡异。李竞锋面色渐赤,无可奈何对他摇首,纪严年便知需得孤军奋战,他佯装不支跌倒,一肩膀将李竞锋撞到人堆里藏好,这才悄悄软下身子,静待元凶自行现身。
纪严年不动声色瘫软在席上,厅下众人不时有发出呻吟,叫他听不分明离宴厅远些地方的动静,禁不住更加忧心。又等了大约半柱香时候,窗外似倏忽有人影掠过,借着不太明亮的夜光,隐约可见有刀剑出鞘的反射,估计解决了家将,宴厅被人无声包围了。
这时泰安王身后屏风方有极轻微的声音靠近,那脚步虽轻捷,却连贯迅疾,声声坚定扎实,给人步步为营的印象,可见来人不仅内力深厚,心机也是一等一的老辣沉稳。
纪严年微眯双眼,以期视线不至引人注目。两三息后,便见那人转过屏风,走到泰安王身侧一顿,这才傲然仰首裨睨厅下。
来者大概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棱角分明的一张古铜色脸庞可算上人物,神气却是极为阴鸷。他虽是一身汉人打扮,骨子里透出的彪悍凶狠,却不是一身衣物便能掩盖的。
纪严年心下有了计较,想那出手便毒翻满王府的人丁,也就是这般险恶人物才做得到的。
"你......你是何人?"泰安王支撑着挺身问他,显然极不满意被人俯视的状态:"是你在孤王酒宴里下的毒?
那人无比仇视的瞥他一眼,沉声道:"在下铁碑,王爷记好。......若是下毒,以王爷的小心谨慎,席上的杯盏碗筷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打造的,怎会验不出来?叫你们动弹不得的,可不是毒药,而是死在你们这些汉狗贵族手下的苗人的怨魂!"
铁碑声音阴沉语意怨毒,在场诸人听在耳里,不啻于大半夜里遇鬼魂,宴饮上了阎罗殿,俱都激灵灵的背后发凉,冷汗浃背。
铁碑环视厅下杯盘狼藉,赌咒一般道:"贪得无厌的汉狗!你们锦衣玉食,声色犬马,比起我们这些穷山恶水挣扎生存的苦人,何止是天壤之别?就算这样,你们却还要夺我们的银矿,杀我们的土司,把我们的子女赶到矿坑里做娃子!你们桌上摆的,手里使的,都淋漓着我们苗人的血肉,现在报应终于到了,怨魂化成的蛊咒向你们索命来了!"
宾客们刚才还大加赞扬的珍馐佳肴,现下不知是联想到扭曲诡异的蛊虫,还是腥臭淋漓的骨血,都变得不是滋味。不少人脸色古怪,仿佛要忍不住呕吐出来一般。
铁碑见状,得意的哈哈大笑,道:"可笑你们汉狗天生贪生怕死,偏偏自命不凡,不可一世。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汉狗中的佼佼者......不!是佼佼狗,大限临头会是什么副丑态!"
纪严年见状,不禁暗自摇头:这苗人心机了得,却毕竟不是汉人。他想要玩手段,却不是这帮身体孱弱,却心如蛇蝎权臣老吏的对手。
又听铁碑在上头嘲弄道:"你们汉狗有句话,叫‘一命偿一命'。我宣布,若是有人取了另一个的性命,我便解了他的蛊!"他环视四周,满意于厅下的侥幸和不解神色,道:"我留给你们不那么痛苦死去的机会有限,否则,门口的尸体就是榜样!"
众人视线一致向门口看去。原来不知何时,方才倒毙的侍从,尸骨只剩一地浓水,散发着浓烈的酸臭腥味,有人终于忍不住呕吐出来。再看铁碑双手拢在袖里,胸有成竹的模样时,厅下原本大多高傲鄙夷的目光,却变得复杂多样。虽没有人回应于他,但眼光却都时不时偷瞟那残渣,显然心摇意动。
铁碑见状更加得意踌躇,故意从袖里取出个羊脂白玉小瓶,捏在两根指头里道:"只要杀死一人,把这解药闻上一闻,诸位中的蛊就尽可解了,解蛊之后,又该当如何,全凭各位本事。"
听闻这话,有不少人又抬头望向他手中,怀疑,犹豫,恐惧,渴望......对上铁碑阴冷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又都情不自禁的扭转开来。
"岂有此理!"忽有一人大声骂道:"爵爷我平日逍遥快活风流自赏,到死却落得分不清谁是谁的一滩臭水,说出去哪个信?也不嫌笑掉人大牙!横竖是死,好歹换个体面死法,有什么不可为之。姓铁的,给爵爷解药,爵爷今天就杀个人给你开开眼界!"
说话的是个世袭的伯爵,他一开口,铁碑指尖弹过瓶口,便有一道细烟向他射去。那伯爵得了解药,又有伴着细烟而来的一道内力顺畅五脏筋络,不一时就能站起。他抽了装饰佩戴的宝剑,大咧咧走到铁碑身前,颇为英俊的脸上阴险闪烁道:"你保证今晚没有活口走的出去?"
铁碑点头,道:"这你尽管放心,事关我自家隐蔽,铁某人也晓得轻重。"
"那便好!"伯爵贪婪的舔舔嘴唇,转向瘫倒的泰安王道:"要杀就杀个够本的,才总算值回爵爷我的一条命。"他引在手中的长剑因激动紧张不住乱颤,却离泰安王的脖颈渐渐逼近。
铁碑似也被这期待中的一幕吸引住了,他欣喜的观看泰安王赤红面上浮现的愤怒,不信,无奈,认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仇人,就要在原本对他卑躬屈膝的下等人手里表演血溅五步横尸眼前的精彩戏码,怎能叫他不兴奋!
颤抖的剑尖似也感到他心绪激动,仿佛回应他的热情一般,不断逼向泰安王的势头猛然一顿,转而向他直面扑来。
铁碑不齿一笑,也不正眼去看那花哨精美的耀眼剑锋,随意挥出一掌。只听"噗"声闷响,那伯爵一言未发,却喷出满口携着碎齿的腥热鲜血,石块般死沉沉的被打飞下来。
又听他轻蔑笑道:"就知道汉狗奸佞狡诈,一肚子居心叵测。可就凭这两下子想暗算铁某人,未免也过不自量力了吧!可笑啊可笑,可不是笑掉汉狗的大牙!"
厅下瘫软诸人眼睁睁看伯爵尸首撞向厅柱,马上就要脑浆迸裂死无全尸,却有一人轻身闪入中堂,矫健身躯轻巧巧打了一旋,缓过势头,便将那尸身接了下来。
纪严年今夜一身便装。没有肃杀威严的行头在身,掸眼看去不过是个端正沉稳的普通青年。铁碑眼底的意外神色悄然闪过,如临大敌沉声问道:"敢问阁下,却是何方高人?"
纪严年轻轻放下手上尸身,站直身体毫不避讳与他道:"在下纪严年。"
"原来是你。"铁碑点头,似是认可。又看见他额上红线,似比方才动手前更阔一分,才安然得意道:"你此时不过强撑一口气在,实在外强中干。若是一直隐而不发,兴许还会等到更好的机会对我突然袭击,却这么沉不住气跳了出来,难道不想伺机解救众人了吗?"
"你不必出言挑动我,已经没有再隐藏下去的必要了。"纪严年泰然自若道:"相比而言,你这苗人的确狡诈多谋。但是错不该把解药拿出来叫我看到。"
"哦?"铁碑不以为然笑道:"你自救不成,却还有办法拿到解药救人?"
"或许你说的不错,汉人的确贪得无厌。" 纪严年也淡淡笑对他道:"但世上没什么东西,是我们汉人想要却要不到的!"
铁碑闻言,怒从心生,不由厉喝一声,自厅上扑身下来,举起略带着甜腥气的两掌,劈头盖脸打向纪严年。
纪严年后退一步避开铁碑锋头,一拍腰间宝刀直刺面门--原本他的"游龙刀"以逍遥洒脱的驰骋遨游之姿著称,然而他此刻以刀器使出乃师凌厉凶悍的剑法,却也托大。以不到原本的四成功力,想要抵挡全胜之时稳占上风的铁碑,谈何容易?然而再不出面,只会徒增无谓死伤,拖延时间却抑制不住蛊毒的发作,一样是在铤而走险。
铁碑与他交手两招,也试探出纪严年捉襟见肘的底气不足。然而自纪严年挺身而出,原本丧气窝囊的厅下宾客,却都两眼放光兴意鼓舞起来,铁碑好容易营造的优越感,便这么荡然消失,直叫他心里不甘。他自逞拖延下去必胜无疑,但想要气势上高人一等却要另有手段,想到这里,他突的一步跳出战圈,自傲道:"想必纪捕头此刻发挥出的不到一半功力可是?如此,铁碑不能凭空占了便宜,却叫诸位耻笑,不如,铁某人也只出一手之力,好叫纪捕头心服口服!"
说罢,他便拢起一掌,执起白玉的解药瓶,笑道:"比斗却需的有个彩头,纪捕头若是胜了铁某人一招半式......"
铁碑正欲讥讽挑逗,却惊觉头皮上寒颤乍起,连忙闪身急躲;只见一道炽白闪电无声的携了幽幽夜风灌顶一吐,又倏然鬼魅的收回屋瓴之上。铁碑冷汗湿衣,虽侥幸没被人自天灵劈了个贯穿,却还是被一纵而逝的闪电尾梢带过,装解药的白玉小瓶落地之前,就已"啪"的震的粉碎,余波波及的手腕也麻木的毫无知觉......
随着一股略带硫磺味的药香在整个大厅波浪般弥散开来,仿佛隔世已久的宴厅里才隐约听见外头有大队人马正呵斥着逼近,怒骂声惨呼声,和埋伏在外的人马交起手来。
药香见风即散,原本瘫软的众人中有些武功底子的,已经可以稍稍活动手脚了,不解于铁碑小丑般"失手"的戏剧般的峰回路转,纷纷四处张望寻视。
铁碑面色铁青,闷声问道:"不知哪位英雄赐教,在下铁碑还请现身一见!"他运起内力,把声音传遍王府上下,甚至每个角落都能听得一字不差。厅里众人饶是恨他心狠手辣,却也着实心惊叹服他这浑厚内力。年轻力壮的勉强守住呼吸免得心脉受震,可怜老弱无力的文臣学士,没等药劲解清,便又是瘫软一团。
铁碑连问三声,余音绕梁回荡不歇,却始终未得回应。耳听城卫军呼喝更近,筹划大计功亏于溃,他只冷笑道:"铁某还当是输在了不得的英雄人物手下,原来却是藏头露尾的无名鼠辈,中原果然无豪杰!"
话音未落,却耳听破风声压顶而来,一截黑压压的木桩模样东西当头镇下。铁碑忙运功双掌将其截下,等抱到手里,才发现是一截合腰粗的房梁檐尾。其上密匝匝的缠着几圈齿痕,手一摸竟是入木三分,谅这手下劲道,谅是铁碑也不禁暗自庆幸没有落在他的血肉之躯上,否则难保落个筋折骨断的下场。
但见哪些密密齿痕每个不盈一寸,绕着檐木有四五圈,拉直大约将有三丈,若有人用心一数,不多不少七十二个!
铁碑手指摸着凹陷惊魂未定,底下却早有耳目灵通的惊叫起来:
"妙手东风!"
正是,八九七十二节烂银打造的白骨鞭,普天之下除了妙盗还有其谁?
09
饶是铁碑手段诡异,阴谋毒辣,也不敢在汉人心脏的京师要地,和倾城而出的城卫军正面硬撼。一声竹笛锐响,堂中爆起一蓬迷烟,便趁乱带了残余的下属匿身而去。
在城卫军的协助下,纪严年安抚了惊魂未定的泰安王,又安排宾客在军士护送下各回府,直过了深更半夜,这才辞了泰安王府上,在一卫城卫军的陪同下返回京兆尹府。
城卫军带队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校尉,土生土长的京城顽少,见了纪严年和李竞锋也不见外,自来熟的与他俩并肩一道,今夜惊险迭起,自然边走便聊了开来。
校尉虽没亲眼见到泰安王府中,"妙手东风"有如九天神来的霹雳一鞭,却直言不讳对传说中的大盗的向往倾慕:"我当时正在朱雀大街巡夜,一众兄弟才进了‘东街口',就见岔路上一朵银花崩了天河也似的绽开来啦......兄弟们当时可是全都傻眼了,也不晓得是见了夜行鬼,还是遇了夜游神,直到一条白蟒似的影子带着冷风‘呼'一下刮过鼻尖,将人家门口的驻马石一劈为二,这才反应过来去追!"
恢复神气的李竞锋笑着与他抬杠道:"兄弟说话言过其实,‘妙手东风'的独门兵器我也见了,不过指骨粗细,名副其实的‘白骨鞭',哪来白蟒一般粗笨?"
校尉正色道:"那白骨鞭到底长啥样,我武功比不上二位,看的不甚清楚。但那横扫千钧的气势......啧!若非这位祖宗是个贼,说是白龙也不为过!小侯爷,我虽是个巡城的小字辈,但凡打小见过在京城里耍威风使派头的,决不比您少。不恭敬的说,能像‘妙手东风'这般静若泰山磐石,动若九天惊雷而折人心服的人物,除了我十来岁时见过凯旋游街的那位威锋大元帅,可真没几个能望其项背的!"
纪严年寂寂听着,不反对也不附和,其实那惊鸿游龙般的一鞭,如何不是在他心里狠狠刻下了一笔?他此刻很理解那些顽固著名的武痴们缘何苦苦寻觅"妙手东风"但求一战的心情:白骨鞭神踪莫测,发的出人意料,收的举重若轻,若是陷入鞭网,便真如其名的"在劫难逃"。想聂小欠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却于此道浸淫毕生;不知若是对上 "游龙刀",远击近攻,迩来我往......纪严年设想两人交手的场面,手指轻动,微微比划着刀诀,只觉得墨蛟银蛇水银泼墨的纠缠眩耀,银蛇信齿有如蹈水无孔不入,每一击俱都是狮子搏兔般全力以赴,却又总能收发自如游刃有余,虎视眈眈于迂回潜伏中发动下一波颠覆。纪严年也尝试目不暇接立意死守,不过四十余合,便已额头见汗,眼花缭乱。他收束心魂长吸而叹,只觉得棋逢对手,心里头恨不得趁着心血沸腾,即刻揪个人出来练练才好。
不想他一语成谶,一行人行至离京兆尹府还有三条街的地方,听得竹笛尖响,身前身后人影连闪,前途后路就都堵上了二三十个杀气腾腾的苗人。
众军士一见,断喝一声,在长官指挥下第一时间结成军阵,立刻和包抄后路的苗人兵戎相见;纪严年则一马当先直取敌酋,对上胜负未决的老对头铁碑,只一声发喊"来的好!" 腰间宝刀便使出鞘。
铁碑显然是苗人中的重要头目,武功精深不可小觑。纪严年虽未完全恢复气力,却在一番计较下方兴未艾。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不甚宽敞的街心里就看见刀光剑影翻飞流动,剑罡刀煞呼呼有声,内家真气破了闸似的奔腾咆哮,刀剑所至破空厉啸,明明距离两尺余远的街两侧民居墙上,历历都是刃风刻痕。一时之间竟然难解难分。
双方首领全力以赴,手下众人也不禁鼓舞的疯魔一般性命相搏,不过两柱香时间,两方人马已各有损伤。
纪严年手上"游龙"是为宝刀,高手过招虽不至于"叮叮当当"一通乱斩乱劈,可铁碑的铁剑却在猎猎罡风中已见卷刃。二人正当是棋逢对手,酣战难休,虽是敌对,却彼此佩服武艺高强,豪情顿起,禁不住惺惺相惜。当下各自收了刀剑,只出一双肉掌近身搏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