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东风----风芷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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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莘依言去看,却见聂小欠头上发簪灰黯如土,形状纹样却很眼熟--可不就是当日落水同船时,安慰他送他把玩的那根!谁知这一眼,叫她眼泪终于忍无可忍淋漓滴下,边继续竭力带他前行,边哽咽泣道:"好!好!聂小欠!你这般精明伶俐的人物,只道真不懂别人的心意吗?你若不能接受,搁置远避之便是,何必提醒人家,却又拿朋友之言曲意搪塞呢?......你,你......唉,你只当我是报你曾经救命之恩,其他我并无所求;但你日后大难脱险,却一定要给玉珂儿姐姐有个交代!"
她情绪紧张之下,更难自控,如此时节,出人意料却又明明白白的告知聂小欠,直叫他一颗玩世俗赖的心地,狠狠撞击!
"我......"聂小欠难得讷言道:"我配不上做你们的朋友......"
"不说这个!"唐莘一擦眼泪,又重新鼓了劲搀他离生门近了些。"我早就明白这是徒劳,却还是忍不住关注‘妙手东风'......唐门的药,向来不允外流;商城那晚,你当我失了药,都不会去寻的吗?"
聂小欠如雷轰顶,脸色煞白,难以置信的推开唐莘搀扶,嘴唇张张阖阖,却一字难吐。
唐莘被他推开,赌气的快意而笑,泪却更加汹涌道:"所幸我不是他,最终失去的,不过是根簪子!"
"那你还要冒险救我?"聂小欠抬手去擦她眼泪,又道:"你该装作不认识我才对啊!"
唐莘避开他,心道你怎知女儿心思,只想扶他穿过伙房,便能逃出牢笼,也好了结一段纠缠了。
推开伙房门板,他二人方才一个泪眼婆娑,一个茫目失神,统统傻眼瞪成个铜铃般大!
铁碑自灶台下站起身子,狠狠丢开烧火棍,语气却平静无澜道:"我当哪个店小二有这么大胆子,敢来捋胡须!原来是‘妙手东风'你够风流吃香。"他双目阴冷直瞪唐莘,似乎在将乔装打扮成灰头土脸的她和玉珂儿两厢做比,先前又听不出"他""她"之别,只误会聂小欠玩弄师妹身心,一双鹰眼越发吃人般可怖。
聂小欠忙将唐莘藏到身后,深怕他发狂动手伤了唐莘。
铁碑看他回护殷切,愈发认定他是薄情郎负心汉,怒火中烧,左手一拳直捣面门,切齿怒骂道:"混蛋!"
聂小欠头晕眼花,却挺直身子避也不避承受下来;抬手擦掉血迹,这才笑道:"铁先生打得好,骂得好!"
唐莘担忧的扶着他后背,悄悄侧首瞟见院墙,寻思退出伙房,一墙之隔便是巷道;正拿不准主意是否能够冒险挡下伤残的铁碑五六招,抽空将聂小欠抛出去,就忽觉背后毒蛇游走般一阵恶寒。她冻僵一般扭转脖颈后视,只见一个枯木雕塑般的白发老者,立在院墙下直盯着她一举一动,仿佛只要她后退一步便要扑上格杀,完完全全掐死了逃生之路。
铁碑恭敬道:"主人,这奸细,是唐门的大小姐唐莘。"
宗仁玉紧迫唐莘不似活人的眼光闪了一闪,却看也不看铁碑,冷冰冰道:"你是怎么看守聂小欠的。就算捉住奸细,你也该在马车里,而不是伙房里向我汇报。"
铁碑汗如雨下,支吾道:"属下,是想引蛇出洞......有唐莘在手,可能将唐门......"
宗仁玉不耐烦的摆摆手道:"够了。我早该料到,聂小欠不是好应付的主,现在唐大小姐自投罗网,也确是桩好事。若姓聂的再不安分,只管奈何这位大小姐便是!"
铁碑唯唯诺诺应了声"是",就要动手押解他二人。
宗仁玉忽又想起一事,问唐莘道:"听说我那不成器的徒儿,可是和你走的很近,今天怎不见她露面?"
唐莘"呸"一声啐道:"拿徒弟当礼物四处送奉,亏你还配自称师父!"
也不见宗仁玉色变,他大袖轻描淡写虚空一扬,躲在聂小欠身后的唐莘便"啪"的挨了一巴掌。又听他淡淡道:"老夫年纪大了,不易动气,但是偶尔出手教训下小辈,相信唐门长老们是不会怪罪的。"再不多话,便吩咐铁碑押了二人重新关上马车。
守卫刚刚被冷水浇醒,睁眼不见了囚犯,现又看到主人亲自押解回来,都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跪地求饶。
宗仁玉并不答应,只路过时两袖拂过,两个守卫便喷出一大口鲜血扑到在地,咳嗽血污间,清楚可见夹杂着白森森的碎裂牙齿;虽是如此,却还是喜笑颜开,连声谢着主人不杀之恩。
宗仁玉这一式杀鸡警猴,恩威并重,是故意作给铁碑看的。铁碑现下便是有一百条胳膊,都不敢再离开聂小欠半步了。
唐莘和聂小欠并肩坐在马车内侧,俱都不言不语。
唐莘内心恐惧宗仁玉,却并不将断了右臂且方才低声下气模样的铁碑放在眼里;又兼挨了教训,更加不服气的瞪视蔑视,铁碑却无聊的闭上双眼视若不见。
唐莘自觉输了一场,心想论唇舌刻薄,聂小欠倒是个中翘楚,拉了拉聂小欠手,想叫增援,却觉得聂小欠手指冰凉,隐隐颤抖,不禁心里咯噔骇跳,忙问道:"聂公子,你莫非不舒服么!"
20

唐莘说话间自然而然手指转动,扣向聂小欠脉搏;聂小欠反射的挣扎逃脱,却只颤动几下,便乖乖任她捏牢了--他二人俱不由想起曾经身中"春风一度"时,妙盗尚大马金刀意气风发,彼此相视苦笑。然此一时彼一时,唐莘是伤感他身体根本受创之重,聂小欠则是满心思忧唐莘的处境。
唐莘默默诊了一会,发现他伤情比想象之中还要危急:正经脆弱奇经断续,内息逸散的所剩无几,再兼铁碑本志在夺命的当胸重击,聂小欠现在还有命活着喘气,已经不可不说是个奇迹了!
当下,唐莘也顾不得和铁碑置气,正色问道:"聂公子肺腑损伤,时有性命之忧。你是始作俑者,理应知悉;疗伤之用,难道一点没有准备吗?"
"少白费力气耍手段了。"铁碑轻蔑冷笑,却又见她虽衣衫邋遢面容蒙尘,一双眼睛便在黑暗中,连愤怒焦急,也惊人的清爽澈亮。不由想起师妹年幼时也是这般单纯率真,便淡淡道:"我们自身尚未脱险,何来功夫将这祸害养好了四处添乱?再说,当日主人说他性命无忧,那他就一定死不了。"
见她还欲争论,聂小欠也反手拉住她,劝道:"大小姐放心,这点伤还要不了我的小命。你看他们费这么大劲乔装打扮,却不急着逃命,反而拖拽我扯后腿,便知我‘妙手东风'今后还有派上用场的地方,不至于杀鸡取卵。"
唐莘却为他不值道:"算来你受伤至今已三天四夜了,眼看伤势稳定正是治疗最佳时节,若再耽搁,二十几年辛苦功夫,都要付诸东流,你竟不着急吗?"
聂小欠放松身体靠在马车壁板上,淡淡道:"虽然年深日久得之不易,然而武功对我,却有什么裨益呢?"
又仿佛这话不是他自己问出的,聂小欠垂首思索片刻,才自问自答道:"想我聂小欠四岁学艺,十三岁踏足江湖,十七岁便盗名昭彰,却在二十岁时修行冒进,险些散功--没指望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却歪打正着将身外事看淡些,修为居然又有寸进......这两年小隐于市,很过了些松散日子,本想着做个市井帮闲也不错,至少当宝官混赌档,这辈子也够自给自足了。然而常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叫别有用心的人冒了名,又闯出这么大个祸事来!大小姐,若非我聂小欠在盗贼行当里稳坐头把交椅,若非我一身功夫却全用在高来高去上,又如何会陷入今日阶下困境,至于不义连累了你呢?"
唐莘只听他言语中尽是聊无趣味,只大略而言,就似浑然看尽了一生,不禁忧心动容,软语劝慰道:"聂公子,你可一定不要自己先失了信念。想我此行之前,虽名为唐门嫡女,自以为家学了得,可真临场上阵,才算明白生死瞬间无论贵贱出身的道理。你且静心待看下去,人事多变,一定有叫你全然改观目前看法的变数!"
聂小欠听懂唐莘言下之意,随即爽朗笑道:"大小姐莫非以为我自暴自弃,不欲求生了吗?哈哈,我聂小欠素来争强好胜,不齿人后。只看这回幕后人布了如许大局步步疑云,叫我身不由己的听凭摆布,便早有心一定要亲眼见见这等高人。铁先生,开条件教你们留我一命的,应该正是这位高人了吧!"
铁碑闻言讥诮道:"便是猜对了又如何,你眼下还不是朝不保夕?有精力在女娃子面前故作洒脱,还不如祈求老天,但愿买家不要是你对头才好!"他玩味了许,忽又促狭道:"嘿,若非我与汉官不共戴天,还真想把你论斤卖给他们。不说你做过那么多大案,便是这次添的乱子,就够他们忍不住好好招呼你了,盗贼世子!"
"世子?"唐莘闻言惊诧,不知所以的看向聂小欠。
聂小欠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尖,对她解释道:"我母亲,曾经是泰安王王妃。"
唐莘好奇道:"哎?那你何尝知道吗?"
聂小欠苦笑道:"她为人向来直来直去,打我自力更生时,便早交代清楚不再牵连瓜葛了。"
唐莘虽心道天下哪有这般决绝的母亲,却还是避过不提,岔开话题道:"话说回来,七夕那夜禁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你可是当事人,亲身经历,一定好好说给我听听!"
聂小欠便依言将他如何化装扮做舞者蒙混禁宫,如何争抢玉玺失手被擒,又如何殿上相认再被挟持,混乱之间的步步惊心一一详述,直听的唐莘连连呼叫过瘾,马车里方才的抑郁沮丧不经意间竟一扫而空。
唐莘听完闻所未闻转折跌宕的悬疑故事,寻思了会,总结道:"说起来,其实你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幕后黑手固然导演了一场险些颠覆朝野的大乱,太尉周氏也一步之差篡位夺权成功,却被皇帝将计就计,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你‘妙手东风'也着实不简单,竟有门路光明正大混进宫里,若真对‘和氏玉玺'有所企图,还真是防不胜防。"她眼波转动投向黑暗里也听得津津有味的铁碑,又道:"最后还有你们这些苗人,在各大势力夹缝间游刃有余,到现在还能逍遥法外,却也真是不容易。"
铁碑又恨恨"嘿"了一声,却不回话。
聂小欠估摸他是心疼失去的一臂,却因为事发当时已然昏迷而不知其所以,只好试探道:"铁先生,当日我只记得你一人落在后头,又要挟带我,却是怎么突破禁城的?"
铁碑忆起旧事,咬牙道:"如此还要托了你聂小欠的福!我不提防竟被纪严年砍断一臂,不得已只好卡住你脖颈当作盾牌,没料到竟真能安然离去--除了这条胳膊,出入万计羽林军却无其他受伤,世子你的脸面实在够大!"
聂小欠听见某个名字,却仿佛第一次听说般,竟皱着眉低头思忖片刻,才道:"不对,纪严年身为臣子入殿觐见,并不能随身佩刀,后宫又只有金瓜卫士,如何能砍伤你去?再者你与他二人功力相当,又出其不意抢了先机,怎会反而被他所伤?"
铁碑不禁唏嘘道:"你们汉人有话,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没想到纪严年年纪轻轻,却竟已参悟刀罡化形,实在叫人佩服!"又禁不住感叹道:"真不愧是名师出高徒!"
唐莘笑道:"纪大人的师父可是秦上人,你输给纪大人,莫非因为是庸师教出的低徒吗?"
铁碑被她气的语塞,狠狠翻眼,噗哧噗哧直吐粗气。
就听聂小欠叹气道:"大小姐,方才宗前辈动手时也不过是扬了扬袖子。以纪严年现在的修为,三五招之后,就该无以为继,他也不过是初窥门径而已。"奈何言语中,也满满都是艳羡。
唐莘却另有想法,又趁机安慰他道:"既然纪大人那么厉害,就一定有办法将你救出去的。你可是世子呢,俗话说官大一级轧死人,还怕他到时敢不买你的账?"
聂小欠面孔抽搐了几下,极勉强的干笑应付;倒是同为男人的铁碑心照不宣,暗笑唐莘天真不明事理:"妙手东风"向来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如果要借权势迫手下败将救援逃命,削了面子可不比要了他命还要难受。
聂小欠撑不住般的按着心口,作痛苦状道:"不得了,伤了自尊心了。"顺势背转侧卧,面壁躺倒。唐莘见状,也不再说了。
他一得安稳,便闭目养神。先前好一番折腾,已叫他略感乏力。然他此时侧身挤在马车角落里,右掌虚按胸口,竭力压制一颗砰砰急跳个不停的心脏,忍不住隐隐雀跃;他说不清自己是否想而不敢想,见而犹怕见,却不知他原本燃烬死水般的瞳眸里,竟又生出了烁烁星火。
□□□自□由□自□在□□□
鸡晓天明,再度上路。
随后两三天中,车队一行时不时沿路停靠临微山湖的小码头,将货物故布疑阵向不同埠头分批发运;聂小欠和唐莘也不知是裹胁在第几批药材里上的船。
船舱虽比车厢阔敞安稳,却苦在铁碑得令上了另一批船,以备万不得以时作为诱饵--如此,看押二人的工作便由主子宗仁玉他老人家亲力而为了。
聂小欠与唐莘分别关押在货船底层相邻的小间里,舱门外面便是仿佛不眠不休的宗仁玉虎视眈眈。莫说小动作,二人便是隔着木板说个话,一想到俱一字不差被宗仁玉尽收耳中,都不由觉得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底舱里又黑又湿不见天日,更不知今夕几何,聂小欠忍着无聊焦灼,耐着性子打坐疗伤,几日来虽不见恢复神速,但叫一板之隔的唐莘得知进展,还是不由宽慰了些。
这一日,估摸日正当午,底舱里尤为闷热。聂小欠正盘腿靠着舱壁昏昏欲睡,耳听船外水声潺潺,只絮絮默念"心静自然凉",却止不住的汗出如浆;更不料猛然一个剧震,叫他不提防间一头扑到木板上,"咚"的撞出大声,忍不住"哎哟"叫出声来。
舱门"掣"的打开,宗仁玉双目炯炯挡在门口,一语不发一把提住他衣领,便向甲板上走;聂小欠被提到走廊上,方发现舱底漏水已湿了鞋底,忙抽空抱住一根廊柱,叫道:"大小姐可出来了没?"
"跟上!"宗仁玉枯朽嘴唇开阖一线,又继续面无表情的向上走。
聂小欠扭着脖颈向后张望,看见唐莘无声推开舱门,摄手摄脚紧随在后,这才安下心来。
宗仁玉将聂小欠随手丢在甲板中央,唐莘自然紧贴相伴。几日囚困不见,他俩急切的相互打量,虽彼此不见再添伤病,聂小欠还是忍不住要问:"大小姐可过得去吗?"
唐莘苦笑道:"你看我这般蓬头垢面,还是方才急吼吼打理的呢。"
聂小欠闻言不禁无话可说。不多时便听有属下向宗仁玉回报道:"主人,船夫方才下水看了。说许是木商赶的排,不知为何被渔网缠住,在船头上撞出个大洞来。现虽暂用泥灰填了,但若不用木料加固,还是撑不出三五里。
宗仁玉放眼张望,烈日下的微山湖,水面上明晃晃一片耀目难睁,前不见埠头后不见船来,只好问道:"船夫打算怎么做?"
属下又回报道:"说要紧急靠岸,往前头码头买了木材回来,修补之后再行启航。"
宗仁玉想想,又道:"你派两人随船夫同去,船钱料钱你都照付。老夫却不能再等,另再雇艘船来。"
那属下得了命令,便去和船夫交涉。不片刻,货船起篙,慢慢向岸边芦苇密布的滩涂上停泊。
时值盛夏,微山湖一则荷叶,一则芦苇,都是生长最旺的时候。货船靠近苇滩,又向前撑了十几篙,这才看见苇根下乌沉沉的淤泥。十几个苗人下属不必吩咐,便早已跳下船,对着芦苇一通切割,不多时清出方圆半射的一片空地,宗仁玉这才示意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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