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给我转移话题,带我去找黎锐。"我背转过身,脚步有些固执地朝前移动。
"好啊,我们可以当著黎锐的面将事情说清楚。"许柯在我身後懒洋洋地说话,戳得我的背脊一阵发凉。
我呆立著没有动。如果耳朵能够像眼睛一样关闭就好了,我不想听到许柯接下去要说的话。
"黎锐会很伤心吧,是你将他的父亲送往了地狱呢。"
"虽然我没有在场,可是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你骂我是变态不要紧,但你不能以同样的理由伤害黎潇。他喜欢你并没有错。如果我是他,我会把你捆得更紧。一边忍受欺凌,一边享受别人对自己的在乎,你敢说你没有引诱他吗?你受的伤,也是因为你挣扎的结果,黎潇没有错。他没有错,可是他还是为你自杀了。你有什麽资格恨他?"
许柯开始说这些事情时,我就已经用力地跑了起来。但他说出的话,即使我跑到很远的地方,也依旧听得很清晰。
这种清晰,像是沈入水底的时候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死亡一般。所以,清晰的同时又带著些疑惑。
我的记忆原本因为许柯的出现而张开了一些,但现在又重新闭合了起来。
其实所谓的闭合,所谓的失忆,只不过是我在自己心间筑起的一道墙而已。因为我发现被冷风灌入心中的滋味更不好受。我宁愿让它空著,也好过让它寒冷。
黎潇这个人,这些年来,在我的印象里连脸都很模糊。可是不知为什麽,我跑著回家时,随著耳朵对许柯那番话的所产生的回响,背後像要裂开一般疼。
这股疼痛感,很久没有出现。
心理医生曾告诉我,有些心理上的幻觉,其实与身体本身曾有过的真实伤痛有关。
这股疼痛感不是幻觉。5年前砍在背後的伤口,似乎又重新裂开了。
有关5年前,我只记得,那是另一场混乱。後来我一直在梦里回忆起这场混乱,但都有始无终。
"我在XX路XX号,在这里,我砍伤了一个人,他可能会死,请马上派救护车。"一个模糊的声音在电话里说著什麽。
而我躺在地上,枕著满地鲜血,几乎不能呼吸。
在那之前,我被他举起刀一刀刀割向後背。我原本手抓门把,想要逃离的姿势,也硬生生被他拽了回去。
他在我耳边一遍遍哭叫的话,也陡然清晰起来。"很快,我们就能在一起的,忍一下。痛过这一次,就好了。"他说著这样的话,然後把刀子割在我的背上。
我记得我不断地摇头,维持仅剩的力气,只为了摇头,拒绝,否定。所以他的动作更加疯狂。
我原本以为,会被他杀死。然而他察觉到我已经呼吸微弱时,却又用一块浴巾简单地将我的伤口裹了起来,惊慌之余,向医院拨打了那个电话。
我最後被扛上了担架,而他原本跟在我身旁抓著我的手,但後来突然失去了踪影。我所记得的,就到此为止。
常年以来出现在梦里的情景,又再度出现在我头脑混乱後的梦里。那个举刀的人在我的梦里一直没有清楚的影像。
但其实,我如果刻意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脸,是非常容易的。
他和我相识多年,自小就是邻居,但从高中才开始熟稔起来。我与他的友谊第一次发生裂缝,是从我得知他在高三暑假时期与一个女生来往密切,但最终为推卸那个女生腹中胎儿的责任而逃到另一个城市。这原本是与我无关的事情,而那个女生更是与我素不相识的人。但大三那年,我撞见了他和许柯在宿舍里亲热。
一些肮脏的表象,被拨开来,露出的仍旧是肮脏的现实。他之所以不能实现对一个女生的承诺,是因为他实际上喜欢的是男人。这种肮脏至极的现实,令我当时口不择言,朝许柯和他大骂变态。
他的确是个变态。一直想要找寻借口为自己赎罪,却不能承担任何一次错误。大学之後与他之间来往并不密切的我,也因为一言不和而被他强行压在身下。他所做的事情,和变态没什麽两样。
许柯没有说错。我对他恨之入骨。这种恨,直到他消失,也不会断绝。
黎潇,他欠我的,下辈子也还不清。
醒过来时,我的头沈得像快要炸裂。
我摸索著在床边找一些能够令我心里舒适的东西,但没有找到。连床的触感都不像是自己熟悉的那一张。
眼皮也像有千钧重,我尝试了多次,才让它睁开来。
现在时间应当是正午,因为射进窗内的阳光十分刺眼。
这是一间黑白色调的房间,与我的房间注重的浅色调全然不同。但是我分明记得我曾掏出了我的公寓钥匙,将门推开後,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了过去。
结果我推开的不是自己的那张门,并且在别人的房间里睡了过去。被自己的记忆愚弄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没等我费力猜测被我误闯空门的主人是谁,那个人就立即出现了。
"曲经理,你醒了?"
看到对方,我就有了灾难感。
连著两次发恶梦都会在睁眼的时候见到他,实在不能不说成是灾难。
"昨天很晚的时候,我刚从外面回来,看到你在我家门口。"林欧说著这些解释的时候有些微微地窘迫,"我以为你回家就直接休息了,但你看起来像是发著烧,跟你说话也都听不到,所以我让你先在这里睡下了。你现在感觉怎麽样?烧退了吗?"
一边说著,他就一边伸手过来抚向我的额头。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又将手缩了回去,轻声道歉:"不好意思。"
虽然他说的话都很简单明了,我却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我睁著眼望著他逐渐地有些坐立难安,然後匆匆地说了句"还在煎药"就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许久,才让自己的意识逐渐回到现实。
5年前,我就开始需要看心理医生。因为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患上了所谓的选择性失忆症。
失忆的那一块,似乎就命名为"黎潇"。这两个字带给我的不快,导致我如今记起他来,仍是充满皱痕,遍布恨意。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看到林欧重新走进房间。他手中捧著滚烫的药碗,脸上仍旧笑得一派优雅,并且坐在床侧看著我,似乎要看著我将药喝完才肯罢休。
我想起我误闯到了他的家中。即使我并不认为我有发烧的症状,但面对林欧一片真诚的眼神,拒绝的话也无从说起。於是我端著药碗,一口一口灌了下去。
相比起昨晚许柯那一种蛇蝎美人带给我的冲击,此时的林欧给我的感觉要舒服许多。
脑子里不自觉地想起那时推开宿舍门,看见赤裸著抱在一起的黎潇和许柯,随後我怒斥他们是变态。我初时对待林欧,似乎也这般不留情面。
我对同性恋的恐惧症,原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正疑惑著,我又被林欧凑上来用纸巾拭去我嘴角的药汁的动作给惊了一惊。
"不好意思。"林欧也似乎有些被自己的动作惊到,他又低声道了句歉,随後缩回手去,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我低咳了一声,终於让自己被感冒病毒侵蚀过後的破锣般的嗓子发出声音来:
"谢谢,我想我没事了。"
如果继续被林欧这种关怀的眼神包围著,我不免要担心我记起更多不堪入目的过去,糟蹋了他的一番美意。
6TH
头脑不清醒的时候会闯进林欧的家里已经很难解释,再清醒著躺在他的床上更不像话。但在我从他的浴室里清洗完毕走出来时,林欧已经替我准备了午餐。
独居的时候,平常我都在外吃饭。直到黎锐与我同住後,我才开始学著烹饪。但很少进厨房的我,做出的菜也只有黎锐才敢吃。我虽然并不鄙夷男人下厨的行为,但也不觉得男人有必须下厨的必要。所以我对林欧的厨艺也并不抱多大期望,毕竟他看起来是比我更娇生惯养的男人。
结果他只是清炒了几个小菜,佐料也没见他放得多夸张,我却夸张地吃了三腕饭。从昨晚的party至今我也的确有些饿了。
林欧气质文静地吃了他的第一碗後,便一直微笑地坐在桌边看著我吃,甚至我起身要盛饭时他还非要代替我盛。感觉有些怪异。
"曲经理,你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呢,坐著吧。"林欧的解释是这样的。
但我的身体其实并没有异样,遇见许柯以及记起了过去,所能遭受打击的也只有我那颗密不透风的心脏而已。
我低咳了一声,将饭碗放下後,对林欧突然说了一句:"私底下,不需要再称呼我为经理。"
林欧略微有些惊讶地望著我。
"对我直呼名字就行,林欧。"我又补充了一句,随後有些困窘地站起身来,"打扰你这麽久,我也该回家了。"
林欧跟在我身後站起身,并且走到门边将我的鞋子递了过来。
我穿上鞋子之後,他也已经将门关上,与我一同站在门外。
"我送你吧。"林欧微笑著说。
我立即摆手,"不用,大白天的,我不会有事。"
他却仍固执著:"我送你下楼就行。"
也许他只是想维持他一贯的礼貌,我不便推辞,便与他一同进了电梯。
直至走进电梯里,我才发现我跟他住的公寓在同一栋。
结果,他的确只需要送我下楼而已。我与他只隔了两层楼。
见我按了电梯楼层然後走出电梯,他也有些讶异。
"曲......,你也住在这一栋楼里?"林欧跟过来,惊奇地问。
我被他临时住口的称呼逗得一笑,随即点了点头。将我的公寓门打开,林欧也依旧没有转身回去的意思,我只得请他进去。
但屋内的一切令我大吃一惊。
仿佛被人洗劫过一般,沙发坐垫扔了一地,桌椅也歪歪斜斜,房间门大敞,从外面就能够看出被凌乱地摆置著的衣服与家具。
见到这样的场景,林欧比我更早反应过来,他匆匆地走进门看了一眼,然後说:"报警吧。"
我抿紧唇,走进了一个房间里,然後环视其中,打开衣柜与书桌抽屉,看过之後,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用报警。"我朝林欧摇了摇头,然後有些疲惫地坐在黎锐的床上。
"怎麽了?"林欧关切的声音透了过来,"丢失了什麽吗?"
"没有,丢失的不是我的东西。"我又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勉强。
黎锐的东西全部被拿走了。
我丢了一个领养两年的孩子,仅此而已。
林欧替我整理了房子,期间什麽也没有问。
面对偌大的被乱置的屋内摆设,我一人也的确有些无能为力。手上不停地将没有损坏的东西搬回原位,再将破碎的东西清理掉,忙碌让我能够短暂地忘记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
林欧整理黎锐的房间时,大概注意到压在书桌一张玻璃平面下的照片,於是整理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从他身後望见了那是一张今年春节时黎锐的独照。
黎锐不喜欢拍照,我也不喜欢,这张照片是黎锐的母亲给他拍下的。那个女人已重新拥有了家庭,但在春节时没有忘记这一个儿子的存在,并且懂得抽空来探望他,我不知道是否应当认同她的这一作法。但黎锐看来是喜欢这样的,否则他不会将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留下来。即使在照片里,黎锐的表情也过於成熟,没有属於小孩的天真的笑容。
许柯将黎锐的东西拿走,却惟独忘了这张照片。这让我不禁低声笑了起来。
林欧伸手轻轻掀起了那张玻璃,将黎锐的照片拿在手中,翻看了一阵,然後问:"他就是你的那个孩子?"
我低头一手掩住眼睛,止了止笑,然後说:"我没有孩子,他已经被他想著的人接走了。"
黎锐一直唤著的爸爸,应该是许柯吧。即使不是他亲生的父亲,但许柯给过他一些慰藉。而我,只不过是他的监护人而已。我与他之间半点温情也不存在。
"我觉得他并不愿意走呢。"林欧忽然说。
我讶异地望向他。
林欧微笑著将照片的背面展过来,轻念著:"2008年2月10日,曲捷和妈妈,在我身边。"
我向那张照片迟疑地望著,林欧则笑著将照片一把塞在我的手里。
"如果你对他而言不是重要的人,那麽他也不会这麽用力地将你的名字写下来。"林欧这麽说。
我看到照片後的字迹,黎锐的字比他的年龄要苍劲许多,很容易认。
"把他找回来吧。"林欧伸手按在我的肩头,眼神似鼓励又似关切,"这样你会开心一些。"
不知为何,我明明不怎麽容易波动的心脏,却忽然猛烈地鼓动了起来。
我并没有去找黎锐。待在许柯身边,不会比待在我身边差。毕竟,黎潇与我的牵扯,也比他与许柯之间的关系更复杂。这种复杂,以我的头脑已经难以理解。至今,我也不能明白,黎潇把我送进医院抢救後,到现在消失无踪的缘由。
许柯那天说,黎潇为了我自杀。这实在太荒谬,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但是,我与林欧却不可避免地熟络了起来。
在他知道我那麽多隐私之後,我再与他保持距离,未免太过做作。而且,我也的确不讨厌他。非但不讨厌他,还越来越欣赏这个年纪轻轻的男生。
在我面前偶尔显露出男生的秉性,或者有时显得很成熟地说出一些鼓励的语言,林欧的表现都没有一丝虚伪。从那双眼睛里,就看不到任何杂质。
我也越来越迷惑,从前是GAY BAR的dancer,并且与公司林董的关系非比寻常,明明是我亲眼所见,林欧也已经承认,但与他共处的过程中,我找不到那些状态中的林欧的任何蛛丝马迹。他看起来,就是一个纯洁善良的男生。
甚至於,他是GAY,这原本令我极端排斥的身份,也似乎平常得像一个普通人的身份。
下班之後和林欧时常一道回家,也是逐渐习惯了的事情。
原以为这将平静地代替旧日生活,但似乎任何事情也都逃不脱它原有的本质。
我这麽说,并不是因为遇到了多厉害的现实,而是看到了一幕重演的场景。
一天夜里我在家中憋闷难捺,於是走出家门想要邀林欧一同散步。在他的门前按门铃无人应答,所以我又只得作罢,一个人走下了楼。
正揣著手机边走边犹豫著要不要打电话给林欧,我犹豫的理由是我似乎与他走得越来越密,比我曾要好过的朋友更甚。但我最终还是将这个无聊的想法抛在了脑後,既然心里一片清白,又何必在意那麽多?
所以,我按起了林欧的号码。但就在电话将要接通时,我听到了小区花园中响起的一阵铃音,和林欧的手机铃声恰恰一致。
接著,林欧接起电话,而我则一边低声询问他的方位,一边拿著手机在花园中走动起来。
一种冰凉的感觉裹上了我的身体,我只能这麽形容。他告诉我他在外面有事耽搁,结果我在花园的长椅上看到他与林董依偎的身影。
这一幕,虽然是第二次撞见,却依然很冲击。
我几乎在同时就按断了电话,再一次转身就跑。
一边跑还一边想笑,我想不出我逃跑的理由是什麽。
难道我担心被别人发现东窗事发而灭了口吗?
太可笑了,难道我才是那个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的人吗?
事实上,我只觉得,那个朝林董笑得无比灿烂,并且将身体倚靠过去的林欧,陌生得让我心寒。
我刚刚跑出花园,手中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林欧来电",手机屏幕上如此显示著。
我不假思索地按断,但身後接著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使我有些失措地转过了头去。
转头是一个错误。我在心里默念著这句话。因为在我眼前站著的是刚刚被我撞见好事的两个人。
"曲......"林欧有些茫然又窘然地望著我,"曲经理。"
我听到这声称呼,忍不住想冷笑。
"小曲?"倒是林董的一声称呼依旧平常得很,而且轻松得很。
"林董。"我弯起嘴角,朝林董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否可以看作奉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