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慕

缓缓地睁开眼。
眼前是红木的雕栏和淡紫色的床纱，身上盖的是丝制的薄被，身下是絮了棉的软卧。可是那一阵阵木柴被烧断的声音却在提醒著我，这里已经不是我的皇宫了，在临玄，是不需要烧柴来取暖的。
自我嘲讽似地笑了声，我坐了起来。
旁边立马传来了声音："公子要起来麽？"柔柔的，却不卑不亢。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不过......他已经不在了......吧？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想要站起来。脚刚沾地，一阵凉意便侵了进来，不自禁地把脚缩回，我开始有点自怨自哀。
"公子请小心。皇上已经派人去收购毛毯，只是这翔云国人没有用毛毯的习惯，得去他国收购，一来一回也就要有些时日了。公子这几日还请不要贪懒，穿了鞋再下地。"说话间，他已经帮我穿好了鞋。棉制的，很合脚，也很保暖，只是这样一穿，双脚看上去很肿大，我不喜欢。
不过，即使不喜欢，也得接受。就好象，我明明不愿，却还是得呆在这里。恍然间又想到几十年前的那句："我要你。"当时是没把那个少年的话当真，那，现在呢？
呵，一个阶下囚而已......我又有什麽资格来考虑接受不接受呢......
张开手，我任他帮我穿戴。翔云国不比南方的临玄，一年里有七八个月是要下雪的，虽然这宫里取暖的方法多的是，但穿的衣物，还是要比临玄多很多。再加上这宫里讲究体面，不愿意把厚厚的棉袄挂身上，只穿一层一层薄薄的丝绸，要慢慢穿戴的，就更多了。
不过这少年倒是灵巧，不一会儿，十几层的衣物都已经被他弄得服帖了。我复垂下手，问："你是云家的？"
云家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个门派，专门培养侍从的。我本来还觉得好笑，哪有专门培养侍从的门派的？但自从见识了那人的细心体贴之後，才相信，还真是能有侍从，要用万两黄金来计价的。
"是的。"他把我拉到椅子上，开始给我梳头。
我垂下了眼睑，犹豫了一会，问："你知道云舒麽？"
那孩子的手顿了下，好一会，才回："他是我师傅。"
我怔了下，闭上眼，不再吭声。

我正百无聊赖地做在窗前摆弄香炉升上来的烟，远远的就传来一声："皇上驾道。"
好大的气派。
我叹了口气，走出门静静地等。看著他一路悠然自得地走过来，习惯性地走神。直到他站到我眼前了，一惊之下才开始疑惑，该行什麽礼？君臣礼，还是，宫廷礼？
还没决定，就听到他带著笑的声音："临妃亲自出来迎接，朕真受用。"说著便来牵我的手，却被我不著痕迹地躲开了。
听到他那声"临妃"，我就决定什麽礼都不行了，当下就转身进屋。
外面传来他的笑声，我甩甩头，决定无视。

满满一桌都是我爱吃的菜。
菜都上齐後，我才擡头看他，带了分无奈，和苦涩。他还真是，把我查得一清二楚。
他似乎很高兴我能够看他，忙问："怎麽样，还喜欢吗？"带著点邀功的兴奋劲。
我放下筷子，在心里叹气。怎麽可能不喜欢呢？这房间，根本就和我的寝宫没有区别！而这菜色，又全部都是临玄的名菜！
也亏他，能找到厨师和材料了。
他见我不说话，就搬著凳子做到我边上来："你想吃什麽？跟我说吧。"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我的腰，强硬地把我拉到他怀里，在我耳边低声说："还是这菜不好？那我这就去叫人把那些厨子斩了。你别生气，好不好。"十足的撒娇的语气。如果不是这话的内容过于可怕，我也许又会把他当成孩子了。
不过，这人怎麽说翻脸就翻脸了呢。早就听人说伴君如伴虎，自己做皇帝的时候倒是没发觉怎麽著，现在身份地位换了个，却是切身感受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生气什麽，只能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他倒是也没有再爲难我的意思，复又兴奋地道："那我来喂你，好不好？"
我能拒绝吗？
他手仍是没有松开我，用另一只手夹了菜，送到面前。我刚准备张口，他却把那菜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又转过来吻我，把菜送了过来，强迫我和他一起咀嚼。
脸蹭地红了，烫烫的，一路烧到耳根。想往後退，却被他的手压著背，几乎连呼吸都不能。
隐约间，似乎听到他笑了几声。

坐在满满一桌菜前，我开始抱怨那个死皇帝怎麽到现在还没来。昨天还让我考虑参加一周後的正式册封典礼的，说好今天给他答复......
"禀告临妃，陛下说他今天在语妃那用膳，让您不用等他了。"我认得这个声音，是那个皇帝的贴身侍从。
呵，能够劳他来通传，看来我还是挺有地位的嘛。
我一甩手，把桌上的菜全扫到了地上。没错，我很生气，当然不是因爲皇帝不来，而是......
我刚刚在做什麽？
我走出房间，仰望夜空。开始爲自己悲哀，习惯真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才短短一个星期而已，我竟然已经习惯那个人了吗？晚饭时竟然还会无意识地等他......
想起曾经有人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挂在夜空，云舒，你是不是，也在天空里看著我？
"云舒......"
"我说过了，不准再想他。"岚几乎是突然出现，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我打横抱了起来。到进了屋子坐下来，又突然变得温柔，轻声在我耳边道："以後别再光著脚出房门，这里不比临玄，万一著凉了就麻烦了。"
我闭上眼，缩进他怀里，却不答话。我当然知道这里已经不是临玄，不需要他一再地提醒。只是这几千年养成的懒惰，还一时间改不了罢了。
"看，下雪了。"
下意识地向外望去，雪下得不大，稀稀疏疏地在空中飘，落到地上，化成水。这情境让我想到了临玄每年春天都会有的樱花祭，也是这般情景，只是在临玄不会这样冷，花林里还会有沁人的香气。云舒说过，樱花飘落和雪花飞舞很像很像，惟一不同的是，樱花是在庆祝，而雪，是天在哭泣。当时我没有看见过下雪，如今见到了，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云舒，是你......在哭吗？
胸口突然一阵压抑，我猛地一咳，一股热流从心肺里奔了上来，我忙捂住嘴，却已来不及掩饰指缝间的鲜红。
"笙......笙你别吓我。"他拉开我捂住嘴的手，急急地朝外喊："荃，快去找太医来。"
我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抱得更紧，情急之下，我只能求他："岚......你......痛。"我想说他抓痛我了，却发现自己不能完整地发出声音，一开口，喉咙便像烧著似的痛。但他显然因爲我第一次叫他名字而愣了一下，也就在这一瞬，我甩开了他，赤著脚往外面跑。
倒不是讨厌他，只是感觉身子热得难过，下意识地往冷的地方去。
脚踏上雪刚化成的水塘，我就冷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想转身回屋，才发现整个人没有气力，瞬间感觉天地都在转。
跌进了追出来的岚的怀里。
"笙......笙......"他摇晃著我，伸手探我的额头，才触到就缩了回去。"好烫......早让你别贪懒，你偏......荃！快！招御医！"
我听到他的责备和仓忙的呼喊，没来由的一阵温暖。
他，是真的关心我吧？

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我已经昏睡了两天。
我感觉口渴，泯了泯干涩的嘴唇，叫来那个服侍我的孩子，"云楼......"
没有声音。我又连著试了几次，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麽回事？
帘子拉了开来，云楼在後面探脑袋，见我醒了，转身拿了块绢帕沾了水替我润湿嘴唇，道："公子放心，太医说了，公子只是受凉伤到了喉口，才会暂时发不出声音，等病好了，再好好调养一阵子，自然就没问题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本来就算是一个不常说话的人，这到不会给我留下很大的影响。
只是心里隐约感觉，有什麽地方不对劲。

再次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岚的怀里。
我还是不能习惯这种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挣了挣，却发现他抱得死紧，也就不再动弹。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好好爱惜自己？"我怔了怔，还没弄懂是什麽意思，他又接了下去，"也不用我再提醒你这里是翔云，冷得很，你竟然总是光著脚走动，想自杀麽？"
我看著他接过云楼递来的粥，又作势想要喂我，忙转开了头。
他也不迫我，只是一下没一下地理著我的发，半晌，才开口："你......是不是爲了云舒的事气我？"
我一愣。其实自己倒是没有这样的感觉，现在被他这样一提，反而是有点怒意在心里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捣著粥，道："我没有杀他。"
这话其实说得不明不白，但我潜意识里认定，他是指云舒。
忙转过头去看他，却看到一双带著忧郁和埋怨的眼睛......

他把碗递给云楼，示意他把粥重新热了再拿来，才转过头来面对我，问："我到底哪点不如他了？"
我垂下眼睑，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他，其实我从未将他和云舒比较过。我承认，自我到了翔云，到了这皇宫，他一直都对我很好，一点都不比以前云舒待我的差。但是在这之前呢？他设陷阱将我五十万大军困在龙城，又以这五十万大军的性命挟我以身相换，我又能如何？怪那将军卤莽，轻易便掉进了陷阱吗？还是该怪他狡诈，爲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只能怪自己，也只能把苦把痛都往肚子里咽。但是，他竟然在我面前下令将随我一起来的云舒打入天牢三天後斩首，而原因，仅仅是因爲他与我过于亲密！
岚，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还记得两百年前初次见到你时，我还曾经对云舒说过你天真可爱，而两百年後......
他其实算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讲不准什麽时候做了惹他不开心的事或者说了让他不高兴的话就要倒霉......
突然发现不能讲话也算是件好事......
在我胡思乱想的同时，他一直盯著我看，似乎在下什麽决定。後来云楼把粥端了上来，他见我仍是不愿吃，只能说："把粥吃完了，我便告诉你他在哪里，好不好？"
我花了点时间才反映过来，带著点僵硬地点头，由著他一口一口的喂。其实他的动作很不好，我就著他的调羹吃起来挺费力，还老被他弄痛舌头。但我还没什麽力气，他也未必会同意我自己吃，其实我也可以干脆就不吃了，但我又舍不得......
还真是矛盾。
小碗的粥很快就见底了，他重新把碗递给云楼，又转过头来面对我。我等著他开口告诉我云舒的下落，却感觉眼皮沈重。
岚......何必呢......你若不愿意告诉我，又何必来诱我......
昏迷之前，只是这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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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旧是百无聊赖地拨弄那个香炉，烟里带著梅花的香气。梅花在临玄算是很奢侈的东西，所以即使喜欢，我也没有用，真不知道他是怎麽调查出来的。
"公子，皇上赏的东西下来了。要不要点一下？"
我一愣，感觉有些莫名。我又没对岚说我要些什麽东西，他干嘛自做多情？我也没有兴趣去看究竟是赏了什麽东西，反正不过是些玩物奇珍，我又不稀奇。
摇了摇头，我让云楼退下。
我对云楼不怎麽亲近，虽然他自称是云舒的徒弟，但我觉得他似乎有点排斥提到云舒，而每次提到云舒的时候他的眼神都很奇怪，像是带了点哀伤，又像是充满了怨恨。他只是说了岚曾经告诉我的话："他没死。"就再不肯开口了。
我总不能逼他。
昏暗的屋子里突然多出了个人，是荃，岚的贴身侍从。他不带表情地重复岚的话语："笙，五日後是你的册封典礼，准备一下吧。"说完又不见了踪影。我继续拨弄香炉，却在心理盘算：照荃的功力，起码是可以列入"紫"的级别的，这样的人物，竟然只是一个侍从......这翔云，还真真是深不可测......
想想自己也才是个"紫"而已......不禁觉得逃脱无望。功力的深浅可以通过一块叫做"容"的水晶测出来，水晶会变色，顔色越深代表功力越高。我的心思向来都不在魔法和武术上，算是浪费了父皇的传承。
然後才开始思索他话里的内容。岚终究是等不急我同意便要册封，那封号是什麽？"临妃"，我记起他一开始对我的称呼。这算什麽？是对于我的侮辱吗？
不，不像。岚可以说是很迁就我，甚至有点忍让，而且，以他的爲人，也不会这麽做才对。那是什麽意思？有什麽特殊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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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呆过了一上午，岚也已经退朝了。他仍旧是带著一堆人声势浩荡地过来，但我却没有再出去迎他，他不是让我不要多走动麽，我自然没必要去献殷勤。
他刚进屋就献宝似的拿出个笼子，道："这个送给你。"
竟然是一只雪貂。
我已经曾经有养过一只雪貂，宠它得很，但是毕竟临玄不适合他的生长，只能让云舒把它送到云翔来，後来更是伤心了好长时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只是个太子而已。算算......也该有一千多年了......那只雪貂......应该......不，肯定已经死了吧。
他一脸的兴奋，神采飞扬地问我："喜欢吗？"
心里一阵酸涩。先不论他是如何知道我喜欢这小东西的，光是捕捉雪貂就该是花了大力气。有雪貂在的地方都会有冰鸟，雪貂够不成威胁，但冰鸟在冰属性中是仅次于雪女和银狼的魔法使种族，很不好对付。他爲了让我开心，也是花了大力气了。
只是......我擡头，悲哀地想，这样只会让我想起临玄，想起云舒而已......你不知道麽？
他见我擡头看他，眼睛里划过一丝惊喜，却又重新被浓浓的忧愁覆盖。他还有点愤怒，把那笼子砸给了荃，喝令周围的人全部退下，才复面对我。
那眼神......愤怒，疑惑，还带了一点点绝望，看得我心里直犯酸。又怎麽了，我又没说讨厌那小东西......
想不通，只能瞥开头。
这样持续了很久，他抱住我的手突然用力，抓得我生疼。还没等我挣扎，他又送开了手，换了种姿势把我埋到他怀里，头靠在我的颈窝，问："你真的没心吗？"
这算是什麽问题？我又没怎麽样，他没事感叹啥......
我走神，他看著我走神......
一阵寂寥。
他似乎想要缓和气氛，说道："五天後册封，你有什麽想要的没？"
我迟疑了会，望了望他的脸色，在他伸出的手上写：回去。
突然就被他反手甩了个耳光。他猛地站了起来，靠在他怀里的我自然摔到了地上，他似乎是习惯性地伸手扶我，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这个动作让他多少有点不自在，甩了甩手，他走了出去。要出房门的时候，他转过头，对著正在搀扶我的云楼命令："看著他。这几天不准他出房门。"才离开。
砸到地上很痛，我由著云楼给我按摩，闭上眼，觉得可笑。这有什麽好强调的呢，我是绝对逃不出这里的，根本就费不著云楼看管。
只是，岚，你知道麽，我想说的是：回去净身。
净身是一道程序，经过净身才能够完成魔法传承，也就是养育子嗣。
还没写完的两个字被他一巴掌打到地上，撞得烟消云散。
才知道原来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云楼扶我到床上躺下，给我掖了被角後出门打水。
敷上来的毛巾冰冰的，碰到辣辣的脸颊......
很苦。

这才发现自己还真是好大的面子，竟然劳得动皇帝亲自来爲我更衣。
他的动作很轻，不太熟练地把一件件袍子罩到我身上，再理顺。我闭著眼睛站著，由著他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