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快三更了。"
"嗯。回衙。"
于是,过境洪水急速撤离,时过片刻,原本热闹喧哗红灯高挂的秦楼楚馆变得冷清寥落寒气森森。
您还别说,嫖妓宿娼的官员还真不止宋临一个,这帮刑部的土匪们随便一划拉就揪出十多个各级官员,风雅的正在吟诗作画,务实的已然吹灯就寝。那些刑部的悍匪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眼皮都没抖一下,就地取材拿床单把那些光溜溜的身子裹了裹,找绳子一个个串起来,典型的"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人在前面拉着,一人在后面押着,浩浩荡荡回了衙门。
马车缓行,蹄铁轻敲石板路,夜深人静之际,格外清脆悦耳。朱佑杭挑开窗帘听王统领汇报辉煌战绩--"大人,最大的犯官是正四品,此次共查封了九户乐籍人家。"
"很好!"凝神片刻,缓缓地笑问:"如赵虞这般声动天下的名姬能轻易得窥容颜吗?你说......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王统领抱拳,"豪商巨贾,风流才子。"
"所见略同!嗯......或者......你说,达官贵人朝廷权臣会不会受她青睐?"
"当然!"王统领极其严肃,似乎说的是不容辩驳的至理。
"那么......几品官才能算得上是权臣?"
"回大人,"王统领郑重行礼,"就小人所知,最起码也得正四品!五品是毛毛虫官,六品是绿豆官,七品是芝麻官。"
朱佑杭放下窗帘,闭目微笑,"见解独到,说出了人间正理。你说......一旦宿娼被抓,所宿之娼是不是赵虞有本质区别吗?"
"没有!"王统领斩钉截铁。
得!黑锅有人背了!
这事要是被宋大人知道非得血溅当场不可。前一天晚上他还言之凿凿地对徐津说:"此人比君子卑鄙,比小人谦和。"
隔了一天,这句评语此时听来极度不中肯,简直错得离谱十万八千里!
人家朱大尚书明明比君子谦和,比小人卑鄙!高尚品格,秉阴阳之气幻化而来。
31
半梦半醒之间,宋临感觉时而温暖如春,时而清爽宜人,时而燥热难当,然后通体舒泰沉入梦底。
霞光万丈,栀子花的清香萦绕鼻端。
宋临猛然一震,悄无声息地眯开一条眼缝,素帐之上绣着老翁垂钓图,两行反写的行楷--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透过帐幔还能隐隐约约看见本朝宣德炉和满堂楠木家具。
"嗡"一声,宋临魂飞魄散,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明显感到身后有一道和缓的呼吸声,宋临悄悄朝外挪了挪。
"嗯......"身后发出梦呓,呼吸一浊,温热的鼻息拂动宋临颈后的碎发。
宋临凄苦,蜷身僵持,极力回想昨晚的事。
绞尽了脑汁,只是依稀记得除了跟赵虞喝酒就是自己一个人借酒浇愁。然后......
这头猪来了,把我带到了他府上!(即使毫无印象,宋临还是义无反顾地断定!)
然后呢?......然后呢?
还要问然后?宋临大声嗤笑。
"刺啦"一把掀开被子--
果然--
光溜溜未着片缕!
宋临"腾"直挺挺坐起来,头颅翻江倒海,"砰"又直挺挺倒了回去。捂着脑袋呻吟。
"嗯......"
真是没想到,身后居然也在呻吟,"博誉,天亮了吗?"
宋临反手一把卡住他脖子,"亮了!"挺身死死压在朱佑杭身上,横眉竖眼咬牙切齿,"您终于得逞了,恭喜啊尚书大人!"
朱佑杭紧锁眉头痛苦不堪,嗓音沙哑万分艰难地开口:"博誉......我......禁不起......"声音戛然而止,朱佑杭头一歪,面色索然气息缓和,似乎睡着了。
宋临一愣:禁不起?禁不起什么?
"啪"一巴掌抽在他脖子上,朱佑杭身形一颤,悠悠转醒,迷惘的眼神游移多时,温和一笑,"博誉,我想睡觉,有事等......"声音渐低渐消失。
宋临失神,纳闷:他的笑容怎么这么虚幻?偷偷掀开被子,一眼扫过去,果然不出所料,躯体坦呈肌理清晰。宋临喉咙深处"哼"了一声,陡然扯起被子扔了出去,"乘人之危卑鄙小人,你这头猪!"
朱佑杭眼睑耸动,垂目看看自己,抚着额头叹息:"博誉,不能等到......"
"不能!"宋临蹦起来穿过帐幔跳到地上,三两步跨到门边,刚想打开门,身后传来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博誉,矮几上有衣服,你这样出去有碍观瞻。"
宋临一拳打在自己大腿上,折回来眨眼功夫套好衣服,见朱佑杭蹙眉锁额表情凝重,极不安稳地睡着了,都来不及盖被子。
宋临冷笑,暗想:我马上就把门打开,让大家好好观瞻观瞻大明朝庄重温润的户部尚书大人伟岸的身躯!
左手抓着门耳,右手已然扯开门闩,身后无声无息,宋临示威似的瞪了他一眼,朱佑杭极不安稳地轻抚额头,宋临迟疑了,额头顶着门板,总觉得不对劲,具体哪里有悖常理,心中腾挪万丈,一时之间却无法理清。
低头凝视身上的蓝色衣衫,扭头看看矮几上另一套墨绿色长袍,印象中朱佑杭总习惯于墨绿色,衣裳如此,折扇如此,连腰间挂的玉都绿得发黑,价值远远比不上和田羊脂。
宋临惊觉: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而他却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有什么特长有什么愿望。
"唉......"朱佑杭含糊不清地叹息,宋临跟木偶似的痴痴转过身去。床上的朱佑杭脸色困倦神情萧索,唇角纠结,平时的风采荡然无存,连端午节通体浴血都没现在如此触人心弦。
宋临轻手轻脚插上门闩,内心深处一个虚弱的声音反复不停地叨念:难道我把他收拾了?......
闭上眼睛一寸一寸地感受自己的身体,除了头昏脑胀意欲裂开之外没有异样之处。
我把他收拾了!宋临断定!
宋临以为自己会欢呼雀跃一跳三尺高。
可不知为什么,惆怅懊恼却纷至沓来,大有连绵不绝愈演愈烈之势。
宋临慢慢走过去,床单被褥上干涸着斑斑驳驳的乳色痕迹。在床沿坐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不忍之情流于颜表,"是不是......很疼?"
朱佑杭艰难地睁开眼又闭上,"嗯。"
"哪里疼?"宋临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抱住后背,吻着嘴角,"我酒后失德,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嗯。"朱佑杭答得心不在焉,只管闭目睡觉。
"你是不是......受伤了?"手指往下移,"严重吗?"
"博誉,"朱佑杭压住他的手,"没什么,不用自责。"
"这时候还有什么好矜持的?"
"矜持?"朱佑杭勉强一笑,"这词用得......真是......"
宋临见他连笑都这么吃力,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滋味,扶他趴好,盖上被子,"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
"博誉,"朱佑杭半梦半醒间说:"我饿了,我想喝汤,博誉,我想喝汤......"
"好。你等一下,马上就来。"宋临站起来,匆匆出去。
刚拐过墙角,一抬头看见管家正领着一群丫鬟垂首站立。
老头见是宋临从里面出来而不是朱佑杭,惊诧万分,"宋......大人......"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宋大人?"
宋临行礼,"大人还没醒,所有人一律不准进去打搅,还望老丈约束家下人等。"
管家赶紧还礼,一叠连声地答应。
宋临在众人疑惑万分的目送中穿过庭院进了厨房,直接吩咐:"去,生火烧水,"踢踢杂役,"你,去洗排骨。还有你,泡香菇木耳。"端起油罐闻了闻,"这油不行,去买,告诉老板,要黑菜子油。"
所有人傻了吧唧地互相对视,心说:这是从哪来的二百五?
见没人挪窝,宋临只好自己动手,炒了菜,熬了粥,等把排骨汤炖到火上时,已然忙了半个多时辰了。
宋临端着托盘进房间,"汤还要等一会儿,先喝粥吧......哎?"
朱佑杭已经穿好了内衫,正靠在床头上翻看折子。
宋临夺过折子扔到踏板上,"哪来的折子?"
"刑部送来的,今天又不是假期。"
宋临一愣,干笑,"我今天旷职了?不说这个,先吃点东西。"
朱佑杭捧着粥碗,搅拌多时,迟疑着问:"博誉,你不生气了?昨天在后院......"
"你不提我都忘了,"抢过粥碗,扯唇笑说:"先把这事坦白了再吃。"
朱佑杭失笑,"坦白什么?"
"那几个漂亮男子是什么人?"
"我要是说全是别人送的贺礼你信吗?"
"信!我干吗不信?"宋临一口喝干稀粥,"我这么缺心眼儿我能不信?还有吗?都叫出来见见,要是有绝色美女......"
"我要美女有什么用?当丫鬟岂不是暴殓天物?"
"哎?"宋临诧异,见他伸手去够素菜,立刻把托盘撤走,"你只喜欢男的?"
朱佑杭莞尔,"你现在才发现?"
宋临挑起青菜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直到咽下去,陡然一震,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慌问:"人人都知道你喜欢男的?要不然怎么不送美女?"
"我虽然认为完全没必要把私人嗜好公告天下,但时日一久总会有人抓住蛛丝马迹推测出来。既然已不再是秘密,我为何还要刻意隐瞒?再说,我并不认为这是不可告人的。"
"是!您多光明磊落啊!您连当贪官都能直言不讳说出来,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宋临嘲讽,端起炒苋菜送进嘴里,"那些人都是谁送的?"
朱佑杭拽过枕头塞在腰后,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启口。
宋临瞪眼,"别想糊弄过去,快点交代!"
朱佑杭长叹,"有万岁爷赏赐的‘江南贡品',有兵马大元帅俘虏的西域回回,有刑部尚书查出来的七品犯官,本来是流放的罪......"
"结果就流放到你后院去了!"宋临冷哼,"你就不能婉言谢绝?"
"你没发现都比我地位高?再说,里面还有我父母送的......"
话音未落,宋临大骇,一口菜汤哗哗啦啦全呛进了肺管里,抬头跟看苍蝇似的看着他,"你......父母也知道?"
朱佑杭伸手轻拍他后背,微笑,"这么吃惊?弱冠之年早已过去,时值二十七岁还不成亲,难道很正常吗?"
"他们不苦恼?"
"曾经苦恼过。"朱佑杭抱住他靠在自己胸膛上,吮着耳廓低声说:"我十四五岁时兄弟们把自己跟丫鬟的情事讲给我听,而我却提不起兴趣。十六岁那年,陆续有人来提亲,我就慢慢地循序渐进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家人。十七岁时,提亲的蜂拥而至,我知道父母开始恐慌了。于是,我毅然决定北上参加会试,其实我家有三个爵位,我是次子,完全有资格袭爵。"
"然后呢?"
"然后我就半个月写一封信回家,告诉他们,如果找不到情投意和的,我就独自一人过一辈子,写得声泪俱下凄楚寂寥,用来博取同情。"说完,落寞一笑。
宋临没来由地鼻子发酸,吻着他的喉结呢喃:"你其实真的很苦。"
朱大尚书唇角上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喉咙里却发出长长叹息,令闻者痛心听者不忍。
宋临问:"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不能吃饱了再坦白?"
宋临挺直腰身,一把推开他,恶声恶气地说:"少来这一套,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快点!"
朱佑杭瘪嘴,"几年前,先帝在位,某日下朝在御书房里,他要给我指婚,我就巨细靡遗地说了,周围还站着其他人。"
"怪不得,"宋临自言自语,"怪不得知道你那些龌龊事的全是高官。"伸胳膊攀上他肩膀,"喂!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帮妖精?"
"我哪知道?"朱佑杭见稀粥炒菜全都一扫而光,干脆躺下去闭目养神,"送走了得罪人,我这么有见地的贪官能把自己推到万劫不复的边缘?"
"少打马虎眼!是你自己舍不得吧,怎么说也是如夫人,你敢说你没动人家一根汗毛?鬼信!"
"又吃醋了?"朱佑杭眨眼,见宋临举拳欲打,急忙改口,"我血气方刚正值青年时期......"
"行了行了,"宋临站起来打断,"我不想听!我告诉你,就算得罪人你也要把他们送走!"
"哦?"朱佑杭似笑非笑,"请问,我以后要是血气上涌孤枕难眠该找谁?"
宋临一顿,脸通红,抄起座椅高擎过顶,"少啰嗦!非得叫我说出口?再废话我让你缺胳膊断腿!"
朱佑杭大笑,"太好了,要言而有信啊!博誉,我饿了,我要喝汤。"
"呃......等一下。"宋临猛然想起菜全让自己吃了,匆匆跑了出去。
32
在厨房里忙活了近半柱香的工夫,宋临端着清粥浓汤进了卧室。
刚掀开帘子,一愣,朱佑杭居然穿戴整齐端坐案前,正提笔圈点。
宋临放下托盘白了他一眼,"大明朝是你家的?一年那点儿俸禄你犯得着鞠躬尽瘁吗?贪官就要有个贪官的样儿,事情往外挡,钱财往里装。瞧瞧现在,还不如在南昌府当个浮夸子弟等着继承王位呢,你亏不亏啊。"一把抽走文书,"行了行了,先吃东西。"
"此言差矣,即使不弃爵我也只能袭侯位,当不了王爷。有爵无职,大明尊族的遗憾。"朱佑杭笑眯眯地端起碗,凑近鼻子深嗅,"嗯,真香。"
"你倒好,有职无爵,天天忙完刑部忙户部,我算是看出来了,好听点叫能者多劳,说白了,你就是劳碌命!"见朱佑杭要开口,宋临瞪眼,"赶紧吃,吃完去睡觉。"
朱佑杭一边喝粥一边嘟囔:"真把我当猪养了?"
这话不高不低正被宋临听见,舀了勺汤递过去,笑嘻嘻地说:"知道这是什么吗?"强行喂进他嘴里,自己下结论:"排骨汤!用猪肋条熬的。看到没?猪,养肥了是要杀的!等我把你养肥了......嘿嘿!"
"嗯。深有同感。"朱佑杭笑着听完了,点头,"而且一定要一刀致命斩草除根。"说完,扔了文书,又拿起一份。
宋临直犯迷糊,捡起来翻开,只扫了一眼,墨字旁边的批语赫然写着:一刀致命斩草除根。
宋临大惊,凑到朱佑杭眼皮子底下,"怎么回事?"
朱佑杭端起汤碗,"指导天下屠户如何杀猪。"
宋临大翻白眼,"得了吧。"展开折子仔细阅读,疑惑至极,"埕王党纠结工部大员密谋造反?这......这就是端午节你......"
"博誉,"朱佑杭打断,"不是所有事情都应该刨根问底。"
"知道了知道了。"宋临一脸不耐烦,眼珠一转,攀上他肩膀,神秘兮兮地耳语:"治黄总督贪墨公款是不是为了给他们筹措军饷?"
朱佑杭皱眉,眯着眼睛审视他的侧脸,看宋临得头皮发麻,"喂......"
朱佑杭垂目,"谁告诉你的?江秋罗赞还是徐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