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瓶中鱼

一
日落西山，直到最後一丝的光线消失在山一头，天一片片地染上黑雾。远地传来鸟鹰与夜枭细细嘶鸣，彷佛在诉说著：回家了，天黑了！回家了，天黑了！
绵布鞋窸窣的踩在枯草的声音分外刺耳，鸟兽听闻，无不走避；反之亦然。
我心想，这枯草地虽是走的让人脚底犯疼，却也多亏这草地的，若有猛兽接近，不只鸟兽知晓，我亦同能随时知晓，方能立即走避。
眼见这天黑的真快，看来今天是出不了这林子了，眺了眺天际，我做出结论，步伐仍是稳健的踩著，踏著枯草地前进，一边找找能落脚的地方，一边捡著枯枝乾草，如此，即是露宿野外，也不怕冻著。
俗话总说，有准备不怕落肚子。也多亏这路虽是崎岖难行，却落的是片草乾地燥，好似才遭人狠狠糟蹋过一般，乾草枯枝忒多，不用砍树头多汁不燥柴火，烧的呛鼻子，活受罪。
翻过小坡、再踏出个洼地，正庆幸的当时，眼睛让林地尽头那一点点光茫给吸引了去。我好奇，往前趋去，发现点点光茫越变越大，甚至比我大上数倍？！正奇怪的当时，才发觉，那是个村落哩！
先前未曾发觉，只因现下日落，夜起，户户皆点起灯火，方才让我发现。我苦笑，方才的好运气顿消，只觉白忙一场。
我接近村落，虽不知这村里，人性如何，想想总能找到栖身之所吧......不知会是何等情形，我还是将柴火放在村口，免的被扫出村，无落脚地，无取暖赶野兽的柴火，落的两头空。
若情况相反，一点点柴火，还是能答谢知遇之恩，这不正好，不得不失？
选了户，看来平合的木屋宅子，握起门把敲了敲。发觉这涂了红漆的木板门上纹路细致，看的出是块好木，红漆久未剥落，豔若桃李，想这该是桃木或是桂木。
转头一看，赫见木造房屋皆是出自同木，整间宅子虽看的出历经久风雨洗，却无一丝虫蛀腐蚀的痕迹。
看来我敲了间好人家，我那些柴火，还真是白费了。
咿呀──红门应声而开，编著两串麻花的妙龄女孩探头而出，看上去仅仅十五、六岁，女孩生的矮小，只及我的胸前，浓眉厚唇，看来普通，两颊透著粉红，看来娇嫩，十指纤纤，举止不若村女的鲁莽，又无下人的谦卑，举止间不失闺秀的端庄，头上的珠花正巧说明了她的不普通。
我猜测这该是间土财主或该是这附近农地的地主，怪的是，应门的合该是丫头，怎会是自家小姐？
女孩抬起双眸，水眸圆睁，怔愣片刻，又举起防备的姿态，她问：「敢问先生，这夜里敲上奴家的门，有何事？」
我笑了起来，胆敢应门又何需躲避？但她的防备，令我赞赏，女孩而合该是如此，我反问：「小姐只身应门，不怕敲门的是宵小之徒，劫了小姐吗？」
她又怔楞，料想不到我会这样反问，「多谢先生关心，宵小之徒怕是见了奴家生的这等模样，怕是便给惊成了木石人，遑论劫人？」
她抬起轻讽似的浅笑，语调里又隐隐有些欢喜，女人的心思，我永远不懂。「小姐貌容清丽、气质高雅，不可妄自菲薄。」勾起清朗微笑，如是道，也道出几分真心。眼前女孩乍看平凡，举手头足间温柔淑雅，五官优美，倒也是个美女。
需细心观察，方才见的出美儿的那种。
女孩羞红一张俏脸：「先生莫要拿奴家说笑，奴家自知奴家生的何等模样，先生还是先同奴家说先生有何事？」
本来还想反驳她的自论，一经她的提醒，方才想起我是要找落脚地的！「惭愧，惭愧，在下竟如此无礼！小姐可不要见怪。」
躬身一鞠，我续道出到此目的，顺道解释。「在下旅经此地，想找个地方落脚，方才见小姐不怕危险，独自应门，遂才出口劝说。」
言语间难免有些迂回。大江南北之下游历四、五年间，我也学回了圆滑麽？甚或是油腔滑调麽？
女孩恍然大悟，「奴家多谢先生关心，前方林地坎坷难行，先生定是累了吧？快快请进歇歇，奴家让人收拾一间客房给先生住下，可好？」话落的同时，她侧了侧身子，让出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通道。
「那真是太感谢小姐了。」我衷心的感谢道，继续笑的清朗。我生的俊挺，不多笑太可惜了。
女孩执起丝帕掩嘴笑了起来，帕下娇颜红红嫩嫩，她轻问：「敢问先生姓名？奴家需先同家人报备说一声。」
「感谢小姐，在下风言晨。」我笑，道出姓名。
随著她娇小的身行入内，拐过一道道弯，屋内布置普通，但就一般农家实属辉煌富丽。「在下已报出姓名，可问小姐姓名与否？」
女孩回眸，踏著的步子一怔，她回首一顿，俏脸一红，轻吐：「邱兰。」
二
跟著她进了厅堂，我一惊。满室的白布条自顶垂挂而下，厅堂里人人穿著素衣，几个还披著孝服，堂上正中间洁白的灵堂与一室白相对应，煞是刺目，我这时方才察觉小姐是因丧而著一身素衣。
我真是敲错门了。
苦笑了下，敲了便敲了，即便敲错，又能如何？总不能转身便走人的吧？那不只对邱小姐失了礼数，对邱家亦是万分无礼。
邱兰福了福身子，又朝灵堂跪拜磕了个头，她方才起身，面向堂上正坐主位的一男两女。
两女中其一单坐在一边，头发斑白，脸皮上层层皱折，已看不出眼嘴，明显长出另两人数倍，眉目间与堂上中年男子几分相似，都是一般的尖嘴猴鳃。
比起老夫人年轻的中年女子，坐在男人身侧浅酌了口茶，发出嘶嘶声响，她朝我上下打量了下，眼底尽是不屑，她挨近男人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双眼眯成了细缝儿，好似在算计著什麽。
这两人该是夫妇，稀奇的是两人生的居是一个样儿，好似一模子刻出来般，让人好大开眼界，世间竟有如此神似的夫妇，我想，他俩该是鹈鲽情深，同床同梦，我在心底赞叹眼前难得奇景。
男的该就是当家，与他的母亲妻子吧。
「兰儿啊，那位先生是哪来的啊？」老妇人邱氏一开口便是一阵批判，好似邱兰天性不知廉耻，打骨子里的下贱，总随意勾搭野外男子一般。
说笑嘛！我与一般山村野夫，怎能相比？
邱兰也不气，好似早惯了这般的待遇，她恭敬的道：「娘亲，兄长，嫂嫂，兰儿向你们请安。」邱兰乖巧地又向三人个别福了福身子。「娘，风先生旅经此地，想借一夜歇脚。」
我这才知晓，她的静谧和见著生人时的怯意与雀意，从何而来，真是苦了这个看来乖巧的女孩儿。
厅堂上，她称为嫂嫂的女人邱家夫人，一脸不出她所料的表情；她称为兄长的男人．邱福生，凝起眉一脸不悦，他厉色道：「兰儿，你不知现下是什麽情况麽？这麽不识大体？」还收留旅人？丢尽他家颜面！
「兄长，兰儿知道，但是风先生风尘仆仆来到我们小镇，我们难道不该将之视为贵客，好生款待麽？」邱兰怯怯地应道。
我一怔，她唤他兄长？他们当真是兄妹麽？为何他待她像是对待下人？胸口一阵气闷，我为邱兰抱不平。「这位爷不欢迎，说一声便是，何需拿邱小姐开刀？」我戾气地道，毫无据人地盘的弱势。
我想，他根本是拿我借宿的事儿，发邱兰脾气，单瞧这样，我便猜的著她在此是受到怎生的待遇，主不主，仆不仆。邱兰一个乖巧的女孩儿，何须受这种待遇？
当头的邱福生瞠大一双小如绿豆的黑眸，眼底闪过几丝怯意，他想不到我一介旅人，在他府上竟无丝毫敬意，一点都没将他这个当家的给放在眼底。他好言好语地说的道：「风先生不必为那、那丫头的事气闷......」他大喝一声。「来人呀！给这位先生备间房，准备些酒菜。」
可惜他胆小，瞧我这般气高，连叫下人把我捻出他府底都没，迳自便怯了步，要人给我备房。
察觉自己摆了大架子，我连忙躬下身假意失礼的说道：「对不住，是我失态了，爷儿不必费心，我这便离开。」
「不不不。」堂上的中年男人急站起身，他仍是一富贵态。「风先生，是我们失态了，於你的面前如此胡闹，今夜一宿一餐，当作陪礼，可好？」
「那在下先谢过这位爷了，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双手抱拳，一恭。怪的是，他哪对不起我了麽？想不透。
「先生客气了。」略有福态的老脸一弯，他看似温和，实是蟑鼠模样的说道，邱福生一转向邱兰，老脸霎时一冷，又似见什麽脏眼睛的东西般。「兰儿啊，客人是你带来的，你自己款待啊，别丢咱邱家的脸，让人以为我邱家财大势大，却连款待客人都寒酸的紧呀。」
「是。」邱兰福了福身，眼睫垂地，两串麻花与交握的纤手一起分置於前胸，仍是恭敬的样儿。「娘、兄长、嫂嫂，兰儿先带客人去歇下了。」
「风先生请跟奴家来。」自进了前厅她的眼头一次离开地面，在听里三人见不著的角落，邱兰羞涩的浅笑重挂回脸儿。
三
走了好一会儿路，我好奇地问邱兰：「你兄嫂对你怎麽苛刻的？」在人屋檐下批判人家主子，是不大好，但瞧她这我见犹怜的样儿，当真不舍。
邱兰微怔，丽眸望著我，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察觉自己不该因好奇，开口问这事，我说：「邱小姐，是我唐突了，抱歉。」
「才不唐突哩！」身侧一个小丫头，徒地窜出，她端著的面盆因她的激动，溢出几点水花。「太夫人、老爷、老夫人，都瞧小姐是老太爷与农妇生的女孩儿，整日欺凌小姐，拿小姐当下人使唤，我们这些下人，都快看不下去了！」
「桂儿！」邱兰惊叫，制止她的长篇大论。「别胡说，兄嫂和娘都对我很好。」
「小姐！」名唤桂儿的女孩受不了的大喊，她秀气的小脸儿，皱成了一块儿。「您别老这样说，咱们虽是下人，但都有眼儿的，主子们对您不好，咱都看的出哩！」
「桂儿小姐，邱小姐常受欺负麽？」我问，这女孩看来嘴杂，该会告诉我不少事儿。
「可不是！」说到气愤处，桂儿张牙舞爪的像只小虎，两肩缩的紧紧的，气的脸色涨红。「老爷、老夫人，老当小姐，是来偷他家产的小狐狸，太夫人则当小姐是畜生生养的一般，看她像看虫子哪！」
大声呼出两口气，桂儿续道：「偏偏老太爷没用，小姐出世没多久就病了，一点都没能保护到小姐，要是老太爷没病著，哪容的了他们嚣张？」
「是麽？」惊於她所受的不平等待遇，瞧不出她小小纤瘦的臂膀，竟是担的下这些苦楚？
「可不是，小姐人美、心肠好，只有那几个毒蝎心肠的瞧不出......」
「桂儿，休要造次，让人给听到，可又是一阵毒打，你忘了上回那顿板子了麽？」打断桂儿将脱口而出的话，邱兰板著脸孔轻斥，却瞧的出她正为桂儿担惊受怕。
桂儿一颤，手中面盆险些掉落在地。「对不住...小姐...一提起您受的委屈，桂儿忍不住......」桂儿嘟起嫩唇，哭丧著一张小脸。
「风先生，您别问了，这......」邱兰叹口气，模样竟比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桂儿要老成上几分。她道：「这是我家务事......」话落，她又长叹了口气，稚脸微沉，好似早对这一切放弃了一般，终其一生她都甘愿活在欺凌之下。
她，是要我别多管麽？我暗自思付她的意思，竟猜不出她的真意。
她们俩一路相陪，桂儿就像只叽喳的雀儿，呱噪不休，邱兰与她相异，娇小憨人，仅有陪笑的份。
院落不大，不一会儿便到了客房，邱兰就算不受尊重，仍是未出阁的小姐，不便与我同室，桂儿是丫头，自是无妨，邱兰命桂儿好好照应我，桂儿欢欣领了，她便离去。
桂儿听话的伺候我歇息，久未让人如此照料，我不自在的左推右阻，仍是敌不过她的热情，只好应她。
片刻，桂儿自认全都给打理好了方才退下，我亦已筋疲力尽，枕在坑上，想起方才她要帮我拭身擦净，便是一阵毛骨悚然。
相同是人，为何非有上下不可？
我闭眼，自知白问，折腾了好大半天，这才安心歇下。
夜，早已深了。
四
夏日亮的早，方才四更，天便已大亮。太阳晒的刺目，想要人多赖片刻，都不成。
幸好我早已惯了早起，伸展伸展，我翻了个大筋斗，一越起身。窗外天正蓝，万里无云，看来今日一日都是好天。
出了客房，我迳自活动起四肢了来。约莫半个时辰，我已是满身大汗，看来真是太久未活略活略筋骨，手脚都硬了。
「风先生真是好精神。」
陌生的女孩声音，迳自调笑，循著声去，只见一名身著粉色外挂、红内衫的女子，她一头长发挽成了髻，发上摘满金钗珠花，身上挂的叮叮咚咚，皇太后出巡，也没她这般礼重。
「小姐更是好兴致，天方亮，便来散步呀？」
女子双眼如豆，脸大如瓜，唇如薄叶，鼻小如枣，身段更是惨不忍睹，这副尊容，看也知她是谁家小姐。
就不知邱兰如此清丽，是遗传了谁？
「小姐不知道这後院来，是有何事？」我笑问。每家院落方向建地几乎相同，昨日经过桂儿和邱兰带路，我方知，邱家老爷嘴上说的好听，实是把我扔在後院。
「呵呵呵.........」鬼魅瞧了亦会走避三舍的尊驾，不自在的笑了起来。大饼般的脸蛋熨红，因狂笑而出的红。
她答不上，我也知为何，八成是为取笑她小姨的客人，殊不知竟是个伟岸男子，便给惊的忘了来意吧。我笑，说：「也罢，小姐起的早，可也别在半夜散步呀！免的吓死活人。」
言下之意，她大小姐貌比精怪、乍看之下不似活人，半夜就别四处溜达，免的不知情的活人，给她活活吓死。
面对见著俊一点的男人，便不知娴淑的女人，我向来都不客气。
邱兰虽也曾见我面貌失神片刻，却一会儿便揪起妇道人家该有的矜持，与我保持适当距离。
「你！」女子饼般大脸气的涨成猪肝色，纤指指著我的鼻子，你了半天就是没有下文。
忽地，又一阵俊朗笑声窜出，一名青衫男子笑著窜出。怪哉，这家人都爱学习鬼怪麽？要不怎老突然窜出，桂儿是，眼前的小姐是，方才才窜出的男子亦是。
男子朗笑几声，遭到身边女子怒瞪，方才收敛。「这位先生即便是说笑，暗喻一名女子貌丑，不会过火了点吗？」
他莞尔一笑，我暗自猜想这男人的身分。他并无邱家人特徵，生的伟岸约莫六呎，举手头足皆是出自富贵人家尊雅，面貌白净俊俏，称的上是俊雅。
但仍不是我见过最清俊尔雅的男人，记忆中，那男人还要俊上几分。
察觉失态，我恭手一楫，「失态了，您说的对，是我失礼了，小姐有所冒犯，请多见谅。」
我留下话根，表示这不会是第一次进犯。
女孩一听满意的浅笑起来，男人则不客气的大笑，女孩不明所以，男人九成九是听出了我的意思。
半晌，男人止住笑：「在下施若林，她是邱家大小姐邱今，亦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风言晨。」我简答，直惋惜好生一个俊朗的男子，配给这般女子。
施若林好似又看出我的惋惜，趴在梁柱上大笑不已。
我皱眉，这人真爱笑。「施先生与小姐大清早地造访这方後院，不知是何事？」
「哼！这是我家，我爱往哪便往哪，你一个借宿的旅人，管的著麽？」显然是馀怒未消，邱今发起大小姐脾气。
脸色不自在地一僵，她说的对，我确只是个借宿的旅人，或许今日便会离开这府邸。一日，邱兰的事，会与我完全不相干。
因为我只是个旅人，其他什麽都不是，我自嘲。
五
「今儿，别无礼。」施若林一笑，他轻轻掐起邱今丰厚的下颏。
「我说的不对？」邱今怪叫，「不过是邱兰她不知哪勾搭上的山村野夫！」
「今儿......」施若林还想说些啥，便让东西落地的声响给打了断。
匡当！匡当！
面盆落地的声响在这上算寂静的白日里，分外刺耳，温水洒了一地，湿了打翻面盆的女子一身，她却浑然不察。
一双眼瞠的老大，眼珠子像要掉出来了一般，朱唇微张，好似要哭出来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