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过去几次大小手术的缝合痕迹,或是车祸时的擦伤、挫伤之类的疤都没留下,他的皮肤美的婴儿都要羡慕,白皙细致,又不是死白的白,皮肤下是红色的血管在跳动,让他的肤色显得粉嫩,摸起来也滑滑嫩嫩的,这是院里某个护士跟我〝抱怨″的。
五
琉影越来越粘我,有时候他会拖著我去他家里,有时候他会跟著我回家,我想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怎麽面对家里那一对情侣的关系吧。
傅琉光看起来是脸皮薄的人,他不像是会在自己的弟弟面前调情的人,而且他溺爱自己弟弟的程度,叫人咋舌,当然更不会做出让自己的弟弟为难的事情。问题应该出现在他哥哥的男朋友身上,那个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会顾虑他人感受的人,除了光会叫他在意之外。
只是,如果当事人是光的时候,为了维持自己的福利,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的忽视光的感受。而光他嘛......据我几次跟他交谈下来,他根本就是滥好人一个,对不平的事情也总是逆来顺受,就算心里很为难,他也会因为顾虑到对方的感受,而忍气吞声,他人这麽好,面对他男朋友的举止,大概也是默默接受吧。
这默默接受的范围,有多少是心甘情愿,或是甜甜蜜蜜的,那就是他们之间才会知道的事了。
唯一苦的就是琉影,对於心智只有十四岁的他来说,突然冒出在自己身边的同性情侣,其中一个还是他双胞胎的哥哥,大概让他再心理上很难平衡吧。
虽然我看的出来,他对於这一对同性情侣的接受度其实很大,麻烦的只是其中一个是他亲哥哥,才让他很难面对而已。
琉影会笑著拉著我的手,挽著我的手臂,医生医生的喊著。对他来说,这应该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动作,他做起来是驾轻就熟,我几乎可以想像的到,在出事之前,他在家里是什麽样的小孩子。
因为正好在中间,他大概就像开心果一样,既不像哥哥要成熟一点,也不像妹妹爱撒娇的样子,逗爱哭的妹妹笑,拉著内向的哥哥,跟著爸爸妈妈在一起,开朗的一个少年。
想像到那个合谐的画面,我突然觉得可惜了起来,如果没有出了车祸,他大概会像一般人一样的长大,一样的从学校毕业,依他现在的年纪来看,他应该是正好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的,而不是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一边复健、一边检查身体状况,每次还要吃一大堆调理身体的药。
他的哥哥也是如此,或许不会年纪轻轻的就抛下学业,开始工作,才二十二岁,就好像看破了什麽,看起来就是历尽沧桑的样子,我也相信,他这八年多来,一定遇上了很多不一样的人或是不同的事,不然他不会有那样一双诲暗的眼。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我不是神,就算我早知道他们可能会发生的事,我也没能力阻止,何况是已经发生的事。现在我能做的,应该是帮助他早早回归社会吧。
琉影他...他的身体,老实说就一个刚刚康复的植物人而言,他健康的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复原的状况一直都很好、很顺利,他很快就不需要轮椅的来代步,连拐杖的支撑,他也很快就摆脱。
虽然还不至於能跑、能跳,或是做一些比较激烈的运动,但是最基本的他几乎都没问题了,甚至还能独自一个人,从他的家里搭车到医院的站,再步行十多分钟到医院挂号、看诊。
因为他太健康了,健康的让人很难相信,所以,更容易让人忽略他的一些小小的隐疾,等到发觉时,已经几乎救不了他。
琉影昏倒了,在他的家里,他的哥哥下班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昏了多久,送到医院来时,我不在场,是另一个医生帮他做的诊断,打了葡萄糖,还有一些基本检查,像是眼球的运动和对光的反应之类的。
我跟医院的几个医生,决定帮他做一次彻底的检查,等到报告出来时,已经是好几天之後的事,然而这一段时间中,还是没有人发现,他的病情到底在哪里。
琉影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六
从他清醒之後,不管是在医院里,在他的家里,在他哥哥的身边,或是在我的身边,没有人看过他吃饭,九个多月的时间,每个人都被他笑著说吃过了,或是不饿给蒙骗了过去,其实,他什麽都没吃。
或许他是有吃的,不然九个月的时间,他老早就饿死了。只是量都不多,至少没有办法补充他的身体所需要的能量,还有,让他的胃可以正常运作。
「你上次吃饭是多久之前的事?」我问他。
琉影有点为难的看著我,支支吾吾了好久都说不出来。他的哥哥趴在床边,哭红了一双眼,被那个叫莫的男人强制带走,这对他们兄弟是好的,适当的分离,可以让人冷静冷静。
我还记得琉影刚倒下的时候,琉光一直哭,哭的几乎昏死过去,看他气都快换不过来了,还在担心除了床上躺了一个,又要多一个时,左莫华却很温柔的抹了抹他的眼泪,「你别哭了,如果哭可以治好他的病,你哭瞎我都不阻止你。」
握著莫抚著他的脸颊的手,琉光的眼泪还是一直掉个不停,「可是,影他好不容易醒了,现在又......」
「光是你这样担心,有用吗?」
「莫,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你要我怎麽不担心?」
後来左莫华什麽都没跟光说,他拜托我好好照顾他弟弟,我说了句:这是我的本分。傅琉光就被他强制带离医院。
琉影又开始住院了,营养剂、葡萄糖、盐水,不同的点滴他吊了一瓶又一瓶,偶尔我会自己弄一些稀饭过来,盯著他吃。他哥哥来过几次,每次也总是哭著被左莫华带走。
床铺上的琉影,像是风一吹就倒的身型,他瘦的几乎没有几两肉了,为什麽没有人会发现?
坐在他的床沿,我看著他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著,然後,再全部像是要把他的胃都给掏空一样的吐出来,和著血水,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他哥哥在的时候,我知道他会硬忍著不吐,再怎麽忍也有到尽头的时候,他呕吐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倒後来,他连把东西吞下肚子的力气都没了。
绞痛的情况也一次比一次严重,把止痛药跟安眠药混著注射,才能让他睡的比较安稳一点。每次看他痛的脸色发白、冒冷汗时,我又忍不住怀疑起,我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
傅琉光哭著跟我说,救救他。问题是,我要怎麽做,才是救他?我该怎麽做,才算是帮他?
琉影又做了几次身体检查,X光片也照了好几张,结果出来时,我被几个资深的医生叫去开会。
当初,他还是在沉睡的植物人时,就已经发现到他的胃有萎缩的现象,那时候因为他的清醒,暂时得救,现在的情况就像是那时候的延伸。
我们都以为他清醒了,病情自然会好转,没想到的是,他的病情其实并没有好转,只是暂时延缓了而已,而现在,他的胃已经完全萎缩了,必须马上帮他做切除手术,否则也只是留在体内溃烂,到时只是更糟糕。
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他,他只是很冷静的听我说完,然後,他问我,他还能动手术吗?
「......」
琉影软软的躺在病房的床铺上,苍白的瓜子脸上,有一点仓皇,是他外表上的冷静所无法隐藏的。
琉影的身体很虚弱,照他的身体衰弱的情况来看,连他是否能撑到手术完成都不知道,怕是在手术中就已经一命呜呼,就算幸运撑到手术结束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有体力撑过〝无胃″的适应期,还有,他是否能再一次的适应食物,不是只靠营养剂来补充体力。
而以上的所有的前提是,他的身体不会再衰落下去,前一阵子的身体检查,结果显示出不止是他的胃已经留不得,他还有很多脏器都连带的有衰落的迹象。
就算琉影撑过了手术,习惯了无胃,有办法把食物一口一口的吃下去,人就算没有胃、移植一个肾,确实都是活的下去,但是其他呢?八年植物人的生活,和九个多月没进食的身体,他的身体内部衰竭的很迅速,速度快到让人无从下手救治的地步。
我把依照他的身体状况做出的推断,实话告诉他,与其骗他,我更想让他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能珍惜著过。
「那我......」他有点害怕问下去,二十二岁,他还很年轻,就算是三十好几的我都会怕了,何况是他。
「看你的体力能撑多久,依你现在的状况,不会超过半年。」
「光...光他会哭吧。」琉影轻轻的笑了笑,他剧烈的颤抖著,床铺上的双手扭的死紧,我上前去握了渥他的手,「你也会吧。」
他的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无力的双手,胡乱的抹著眼泪,他其实是不想哭的,因为,他不想让这麽多年来,为他担心烦扰的琉光再多费心,我什麽都不能做,无谓的安慰,也帮不了他,我只能陪著他,到了深夜,我都没回去。
七
琉影面对琉光的时候,都还是笑著的,就像他当初刚刚清醒那时,那个孩子一样的笑容,倒是傅琉光,他已经不止一次哭倒在琉影的身边,每次都是左莫华半拖半拉的带著他,等他冷静一点。
「光,我好像老是让你哭啊。」琉影笑的有点腼腆的说著,琉光哭累,睡在琉影的身边,後来他让左莫华带了回家。
那天晚上,我值夜,寻完了病房,我去他的房里探了探,他还没睡,笑著向我招招手,偶尔我都会像这样待在他的病房里,琉影会开玩笑地说:「医生,你都滥用特权喔。」
我微笑著,摸了摸他的头,「既然是医生,为什麽不好好利用。」
现在的他已经几乎没有体力,连坐著的体力都没有,讲一句话也总要换好几口气,光本来想在医院陪他的,手续也很简单,只要资料填一填了就好,只是左莫华不准。
不能说他无情,他们两兄弟的情况,愈是让他们相处,反而愈是糟糕,我不记得是曾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一句话〝医生是人不是神,但是当亲属面临死亡时,就算是乞丐也会变成亲属眼中的神,而医生不是万能的,即使尽了全力,也不一定救的了将死去的人,那为什麽不把这份全力,分一分力,放在活著的人身上,那对将死去的人,也是最好的救助。″
左莫华的处理或许近乎无情,但是,他的做法也不能说是不好的,如果影会死,而他的死,对光的影响大到可能会影响他的人生甚至是生命的地步,那麽暂时的分离,是对他们最好的。
床上的琉影他还是一张苍白的瓜子脸,褐色的略长的发丝,茶褐色的瞳仁有点失焦,原本粉嫩的皮肤失了点血色,他轻轻的笑著,有点吃力的开口,「从前......我刚刚醒来的时候,很讨厌左莫华的,每次看到他,他都粘著光,老是那副他在光身边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我觉得......」
「像光被他抢走了一样?」我接著他想说的话说道。
影笑了笑,他咳了几声,「对、对对,从小,我跟光的感情最好了,可是......我还记得那天,爸跟妈说,晚上要...要一起去吃饭,光说,他不想去,他跟朋友约好了...我生气了,跟他吵了架。」
「早、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就不跟他吵架了......」琉影他顿了顿,我上前握住他露在床铺边的手,他会害怕,就跟光会怕失去他一样,他也会害怕失去光,只是,他是离开的那个。这几天,琉影的身体越来越糟,营养剂跟盐水都没办法补充他的体力,上个星期帮他看诊时,他还咳了好几口血。
只要有点经验的医生,一定都看的出来,他的生命已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想帮他续都不知道怎麽续。
琉影喘了好几口气,他继续说:「左莫华他...虽然讨厌,可是......有他...在光的身边,光或许会好过一点吧?」
「会的,或许不会比现在要好很多,但是,他会一直一直陪著光的,他一定会一直陪到光没事了,也还是会一直陪著他的。」对琉影来说,说话其实都是一种负担,可是,我不打算阻止他,他想说,我就会一直听,一直一直,我都会陪著他。
「那麽...或许、或许他也不是这麽讨人厌的吧......」
「如果光知道你是这样想的,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会开心吗?」
「当然会,他爱左莫华,也爱你,如果他爱的两个人没有办法在他的身边,好好相处,他一定会很难过,可是你很高兴有他在光的身边,那麽,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我想,我现在是微笑的吧?应该还是笑著的吧?
「那、那我也...开心了」琉影又笑了笑,他握紧床铺边我握住他的手,「医生,那你......」
琉影难得支支吾吾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从我真正认识他之後,他一直都是有话直说的,很少会看他这样。「怎麽?」
「可以...陪、陪我吗?我...不想一个人......」
「可以啊。」琉影他红了一张苍白的脸,生病的人总是脆弱,所以我回答的很乾脆。
那晚我在医院陪了他一整晚,一整晚,我都没有阖眼。我看著他,他就偎在我的怀中,浅浅的呼吸著,有时候像是睡不舒服,他会动了动,找了个他觉得舒服的位置,又继续睡,我想,他从前一定也常常这样跟光一起睡。
八
会像我现在跟他的这个样子,紧紧的偎在一起,或是聊天之类的,双胞胎的兄弟都会聊些什麽呢?
记得他说过,他们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所以发色跟眼睛才会是褐色的,可是他们跟那些个外国亲戚,从外婆那一代开始,就根本都没有联系过,所以一句法文都不会说,倒是常常因为这个发色跟瞳色,被附近的小孩骂是妖怪,被同年的同学说嚣张。
不过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困扰,他很喜欢他的发色跟瞳色,他觉得这样很好看,他的妹妹还有一头遗传自外婆的卷发,又长又卷,阳光照下去的时候,会显得有点红,很漂亮。
他们给我看过照片,他们的妹妹长的也很漂亮,褐色的大眼睛、挺鼻子、粉嫩的红色小嘴,穿著一件粉红色的洋装,边边还缀著荷叶,脚上还穿著一双红色的皮鞋,美丽的就像洋娃娃一样。
五官中,有几分跟他两个哥哥相似。
那天,我正束手无策时,琉影他刚清醒,对我一点都不会陌生,在我陪他等他哥哥时,他总是灿烂的笑著,操著生硬的国语,慢慢的问我一些问题,像是他睡了多久,现在什麽时候了,还有他的家人在哪里之类的。
就算我实话告诉他,他的家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哥哥,或是告诉他,他已经睡了八年不曾醒过,过去的八年,他都是植物人状态,他除了脸色有点难看之外,其他都没什麽太大的情绪波动,虽然我知道,他其实是很想哭的。
「医生,一直都是你在陪我吗?」
「我不可能一直陪著你,我还有其他的病人要负责。」我只是负责他的医生,不是他的私人看护。
「可是你会陪我说话吧。」
「......」说会的话,他会不会觉得奇怪。
「谢谢医生你陪我。」琉影他总是笑著,从他清醒之後,他总是笑的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一样,单纯、天真、没有心机的,只是也少了十四岁的孩子会有的以及能有的希望。
实际上,他活到现在的这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傅琉影他,只有十五年能算是真正活过,其他的时间,他都睡著,他的年纪,如果由心理来算,也不过只有十五岁而已,算一算,足足小了我十八岁。
转眼间,天已经一点一点的亮,我也不觉得累,吃了点东西後,琉光跟莫华到了,所以我回去了,下午再来上班,琉影还是在睡。
他就那样睡了三天,然後一天的清晨,他在我的身边,永远的睡去。
傅琉光他哭的很伤心,几乎崩溃,特别是我把死亡证明交给他的时候,他哭的像是他的生命已经都没意义了一样,回去时,根本是被左莫华抱回去的,琉影的丧事、法事到入殓,都是左莫华替他办的。
头七那天,我替他上了支香,丧事期间,我也只有去过那一次,他火化和入敛的时候我都没到场,他不是第一个在我身边或是我的面前死去的病人,可是他是我所负责也是我认识最久的一个病人。
五年的时间,够久了。
他虽然死了,但是医院里,我还有其他的病人,如果发生了什麽万一,都会让他们成为下一个傅琉影,当然这只是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