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沈伟业也不说。两个人就这样马路边无语而坐,整得有点象行为艺术。这条马路是货车禁行的,但到了晚上没了交警,货车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穿行。大多是超重的,卷起很多的尘土。它们在道路上呼啸来去,倒颇有点一骑绝尘的味道。
伟业无聊之余,便将注意力放在车子开近前的动静上,并据此判断来的是货车、公交车还是轿车。猜对了他就舒一口气,没猜对他就叹一口气。久而久之,竟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平和安宁,浑忘了坐在这里的起因。
良久之后,宋沈二人成功地把自己整成了灰头土脸的卖炭翁造型。宋凌云突然说回去吧,沈伟业便率先站起来。回头一看,宋凌云立到一半又一下子跌坐下去,大约是腿麻了。沈伟业很自然地伸手去拉他,宋凌云借力站起,突然把他的手紧紧握住。沈伟业回头,见他眼中似有东西闪烁,便由他这样握着。
末了,听宋凌云长长呼出一口气,松了手,捡起地上的公文包。"你怎么不问我出了什么事?"
沈伟业说还能为了什么事,肯定是为你那些案子吧,难道还会是失恋?
宋凌云被他戗得没话说,气极道我为什么就不能失恋呢?沈伟业说你眼里全是明明白白的郁闷,可失恋的人我见过,眼里什么都没有。
宋凌云说没看出来你倒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沈伟业说什么叫粗中有细,你当我是猛张飞吗?
然后两人就各自回家了。
后来宋凌云对沈伟业说,之前我从没想到过你会是那样一个沈得住气的人,居然能不声不响地陪我那么久,什么都没问。
沈伟业说我哪是沈得住气,你那些烂事,我根本不稀得知道。你绷着不说,正好。
宋凌云气绝。他又问,你就不怕我是为了追求你,故意创造一个独处的机会?沈伟业说那是你宋大律师会做的事么?有这点时间这点功夫,你不好多去研究研究案子,实实在在地挣点真金白银?
宋凌云说沈伟业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么?沈伟业说我为什么要给你留面子,你滴酒不沾的,我又做不成你的生意。一点回报都没有。
就在这有来有去的针锋相对中,两人的友谊就建立起来了。
通常都是宋凌云打电话去找沈伟业,两人随便找个僻静地方,聊点有的没的。有一次宋凌云嫌沈伟业不够主动,他说即使是普通朋友也讲究个礼尚往来,怎么老是我来找你,你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
沈伟业回他,你日理万机的,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没有空?万一一个电话打过去,你的秘书小姐告诉我宋律师现在不方便接听,有事请留言之类,我岂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沈伟业说这话的那种腔调太像他们事务所的秘书了,宋凌云立即明白他真的打过电话来,而且真的被秘书小姐挡掉了。他一下子就兴高采烈起来。这种感觉太不可思议了,他竟然会为了别人给自己打过一个未曾接听到的电话而顿时觉得山青水绿人多娇。
宋凌云的风格是速战速决的──他立刻对沈伟业说:伟业,我觉得挺喜欢你的。
沈伟业看他两眼,只"哦"了一声。好像宋凌云刚才说的是"你看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话。
宋凌云苦笑,给点反应好不好?
沈伟业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反应?我是不是立即要痛哭流涕,跪下吻你的脚背,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谢主隆恩"?或者立即张开双臂,大力拥抱并亲吻你?还是急不可待地冲上来脱你的上衣和长裤?
"当然不用那么夸张,可你至少应该有点表示吧?"
"苹果再大再红再美味,可有人天生是只喜欢香蕉的。这话可是你自己说过的。你是苹果,而我喜欢香蕉。"
"你怎么知道我是苹果而不是香蕉呢?还是你已经找到自己心目中的香蕉了?"之前沈伟业带宋凌云去买过一次"蜀香楼"的卤菜,沈伟业对刘川的那种熟稔与亲昵溢于言表。宋凌云曾经问过沈伟业是不是喜欢刘川,沈伟业否定了。虽然宋凌云觉得沈伟业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但心里难免还是有所疑惑。
沈伟业说这种吃醋拈酸的语气有点对不起你大律师的身份啊,怎么倒象个怨妇。
宋凌云说,你有拒绝的权利,我有喜欢的权利。大有"咱们骑驴看唱本"的味道。
说完这话没多久,宋凌云就到美国去参加为期半年的进修了。临走前沈伟业打电话给他,说祝你一路平安,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宋凌云多少有点失望,问为什么。沈伟业说明天你们事务所肯定有人去送你,我跑去算怎么回事啊?是要深情相拥呢,还是要泪眼婆娑呢?算了吧,十八相送是小生的戏码,没我什么事。反正我又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你回来再给你接风吧。
宋凌云在出关前还是频频回顾了一下,想看看沈伟业的身影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大厅尽头或者某棵盆栽后面。当然不会。沈伟业虽是唱戏出身,但他显然并没打算把自己的人生演成一出戏。
30
宋凌云从美国回来时,却找不到沈伟业了。
他带着在美国买的一块名表跑到"有戏"想给伟业一个惊喜,没想到那个老位置上已经换了一个生面孔。惊愕之余拨打手机,却听到一个干巴巴的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硬着头皮去问了问,那里的人说沈老板不做了,"有戏"已经换了新经理。原来的号码停用了,没有新号码。没有沈老板的住址或者座机号码可以提供。又问沈老板什么时候走的,答说半个月之前。再问及原因,似乎没人知道。不是不肯说,就是不知道。
怏怏离开"有戏"时,宋凌云望着满眼路人,想难道伟业就这样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了?再想到沈伟业当初说的"反正一直都在"的话,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难过。
思来想去,只有去找刘川了。伟业的朋友中,他认得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不过他进修回来,有很多不得不应酬的人和事,一时也抽不出身。虽然这事儿一直沉甸甸地搁在心上,但宋凌云从来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并未显出焦躁。只是偶尔失神的时候比平日多了些。
世事难料。还没去找刘川,他竟然已经遇到了沈伟业。
那天晚上,他在金海港餐厅的大厅里看见穿着正式的沈伟业与一名女子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桌子上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凌云控制不住地朝他们走过去,扬声叫道:"伟业!"
沈伟业回过头来,看见是他,微笑着招呼:"回来了?"那声调平淡得很,好像宋凌云不过是去邻市出了个短差,丝毫听不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走得近了,宋凌云看清那名女子,脸形小巧,妆容精致,举止优雅,一看就是颇招人喜欢的那种姑娘。桌上还放了一瓶1994年的长城干红,两人面前的碟子里盛的是浸泡在橙红色鲍汁中的泰国香米饭。看得出这顿饭档次不低。
与伟业意外相见的宋凌云本应该是喜出望外,可这一时刻却突然怒上心头。他本是神情严肃的人,眉头一皱紧就更显阴沈。他一开口便是一句:"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
沈伟业对其由内而外透出的不快丝毫不以为意,一边往嘴里送饭一边轻描淡写地回他"怎么可能?"
这时宋凌云那边已经有人在催,伟业又补一句"快去吧",他便向沈伟业要号码,沈伟业摇头说没有,我家没电话。宋凌云说"我有事找你!",声音中已有了明显的怒意。沈伟业忽然朝他笑了笑,"知道了,我给你打......",竟象是哄孩子。宋凌云一时无言以对。懵懂着就被人匆忙拉走了。
中途到底沈不住气,借口离开饭桌再去找伟业时,他和那个女子都已经离开了。于是他只好揣着一肚皮的气枯坐了一个晚上。
宋凌云以为自己会今夜一定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了,没想到头沾到枕头没多久就已经与周公喜相逢。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一睁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伟业怎么会突然辞职,又怎么会跟个女人在一起?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么?难道他突然醍醐灌顶转了性,打算回归人生的正常轨道了?
转念又想:沈伟业说会给自己电话,会是什么时候?他手机不用了,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号码?早知道当时应该重新再给他一张名片的。如果他今天不联系自己,那要不要照原计划去找刘川?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急迫?刘川就一定会知道吗?如果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就这样躺上床上颠来倒去地想着这些无聊的问题,然后发觉在这种时候,自己平素引以为傲的严密逻辑思维完全没有作用。他就象双手互搏一样一会儿从正面说明自己,一会儿又跑到反面来进行教育,而且怎么说都有理。宛如一个人参加一场辩论赛,正方反方都是他自己。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直觉再不起来就该迟到了,便匆匆起身洗漱了一下去了事务所。正式开始工作之前,他先确认自己的手机开好了,电量充足,又吩咐秘书小姐有自己的外线电话统统接过来。
把这些想到的事项做完了之后,他开始坐卧不安地坐在办公室里等待这个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电话。
当沈伟业的声音终于从手机中传过来的时候,宋凌云都有精疲力竭的感觉了,他对着沈伟业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度日如年了。
沈伟业说,我知道你有话想问我,等你下班后找个地方吧。宋凌云说我现在就下班,因为我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
于是宋凌云又形色匆匆地交代秘书小姐今天所有的电话都直接留言、所有的事情都推迟,然后离开了事务所。他前脚刚出门,后脚"宋大律师又接了个极为重要的案子"的谣言已经传遍了整间事务所。
宋凌云迅速地赶到市民公园。老远就看见站在门口等候的沈伟业。沈伟业也看到了他,向他挥手示意,并用手势提醒他过街时注意车辆。
宋凌云此时却镇定下来了。之前所有的忐忑都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几乎是慢条斯理地走到沈伟业面前,很沉稳地向他笑了一下。
沈伟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真是不知道你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前几天又有点事,没顾得上去找你。本来就想着这两天打个电话给你,我还欠你一顿接风酒呢。
宋凌云在路上时一直在盘算,是先问他关于辞职的事情呢还是关于与女性共进晚餐的事情呢?可一听这句话,却怔住了。过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你真的没有专门进修过心理学或者读心术什么的吗?
沈伟业还是那幅无辜的表情。"这会儿还早,我们先进去坐坐,中午我请你吃饭。如果你嫌不够正式,改天我把刘川也叫上......"
"难道还是在金海港?"
沈伟业听他提到这个名字,一下子就笑了。"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你还别说,真能当个故事听。"随即又叹道,三令五申饭店不能禁止自带酒水,怎么可能?那一瓶94年的长城干红居然标价888元,超市也不过600左右吧,真是暴利啊。
"这话别人说还可以,你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冷幽默啊?你们店里好像只有更贵的吧?"
"我们那是酒吧,能一样吗?不过,现在不是我的店了。不关我的事了。"
"为什么?做得好好的......"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是你一直以来你所坚持的东西其实一钱不值。在所有的人当中,别人都活得无比清醒,只有你才是最傻的那一个。而且还傻得不自知。"
说这话的时候,沈伟业面上挂着笑容,可为什么宋凌云觉得他其实在哭?
31
沈伟业曾经一度以为,净天死了,秦思远走了,至少这辈子,他们与自己无关了。可事实证明,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不会那么简单。
那天他接到许天明的电话,叫他过去聚聚。
天明去年在城郊买了块300平方的土地,自己起了幢小洋楼,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幸福生活,时不时就要叫人去打个牌,聚个会什么的。伟业则至今住在那套旧房子里。天明说你看看你那房子,小区不成小区的,连个物管都没有,还不赶紧买套好点的房子搬出来,把老房子趁早租出去是正经。伟业说我爹妈回老家去养老了,我一个人住得挺好的。那房子虽说破点,可地段好,生活方便,最适合我这种光棍。再说了,左右一个人,折腾什么房子?那是你们这种有家有口的人操心的事。
天明现在知道了他的事情,虽觉得他这么混着不是个事儿,但也找不到什么有力的话来劝,提过几次也就作罢。
伟业来到天明家时,看见院子外面停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A6L,想着这小子倒挺牛的,刚刚弄完房子这又买上新车了,便恶作剧地扬起嗓子喊:"哎哎,有人划车了!"
等他围着车细细打量了一番再抬起眼来看清眼前人时,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这个身着深色羊绒衫的男子,不是秦思远是谁?
沈伟业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不是去加拿大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仿若没有见到伟业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秦思远笑吟吟地开了口:"伟业来了?"那笑容之真诚,口气之亲热,仿佛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一般。
毕竟事隔多年,人家波澜不惊,伟业也觉得自己犯不着显得耿耿于怀,而且现在是在许天明家,拂袖而去扫的是他的面子,便只好调整一下表情,硬逼出个笑脸:"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时天明也跟在后面走出来,"进屋进屋,站在这儿聊什么?这车不错吧?等我哪天有钱了也买一辆开开。"
伟业勉强坐下来寒喧几句,很意外地发现秦思远对"有戏"的情形竟然了如指掌,忍不住瞪着天明。天明见状笑起来:没想到吧?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思远才是"有戏"的大老板呢。
思远是大老板?伟业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原来当初是思远通过关系又付了头款买下那家舞厅,然后才交给天明打理。至于请伟业当经理以及那一套说辞,也都是他的主意。
伟业只觉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说不郁闷是不可能的。可转念一想,当初与思远闹得那么僵,如果知道了实情,自己肯定不会来当这个经理。天明瞒着自己也实属好意。无论如何,当酒吧经理也比送牛奶和晚报强许多。论起来,自己应该向思远道谢才对。可此时此刻这个"谢"字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一时之间,他只觉心乱如麻。好在思远被天明带着去参观豪宅了,给了他一个调整的机会。待二人再回来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方才的话题,只坐着闲扯些家常。
这么多年过去,秦思远却是形容依旧。似乎老天对他特别仁慈,完全看不出岁月流逝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头发还是那么浓密,相貌还是那样俊美,身板还是那样颀长。仿佛换上戏服,描上粉墨,他就还是十年前那个风流倜傥的俏张生。
他又留神观察秦思远的神情。
以前他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今更是历练得深藏不露。他笑的时候令人如坐春风,不笑的时候则一派温雅平和。无论对伟业还是天明,他完全是一视同仁的熟稔与亲切。但对于以前在剧团里的事情,他绝口不提。看起来,那之前发生的种种,早已被他遗弃于岁月深处。
这时他才发现,对思远,自己从来都不能以平常心相待。先前曾以为已经忘记,原来只不过因为相隔太远。现在他一回来,往日的种种记忆便如潮水一般缓慢而汹涌地奔袭而来。可思远的表现让他明白,对于那些自己念念不忘的往事,他不是原谅,而是根本的遗忘了,不再记起。──伟业用尽心力仍不能释怀的事情,在他那儿,宛如浮尘,风一吹便散了,留不下一丝痕迹。
伟业身处静室,神游天外。
他想问秦思远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好问,你这次回来是探亲吗?秦思远说不,是打算留下来不走了。现在国内经济形势很好,很多外国人都回来投资办厂,他也准备自己开个公司,做服装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