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我----王小轩

作者:  录入:01-01

这个笑容让宋凌云的心猛地揪起来。他脱口而出:"伟业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笑?我觉得很难受。"伟业看他一眼,仍旧笑着:"你难受什么?我都不......"却猛地被宋凌云握住了手,剩下的"难受"两个字就没说出口,改成一个深呼吸。
宋凌云心知此事的缘由一定不会这么简单。──许天明很早就说过他与伟业的渊源。以伟业的性格,不可能为了一点小事而与他分道扬镳。更何况伟业从来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连"有戏"的帐都弄不清楚,怎么会突然探讨起什么"经营理念"?他很想知道其中真正的理由。可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最后说出口的是:那你今后打算做什么呢?
伟业的反应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他猛地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宋凌云一眼,轻声地说:谢谢。
宋凌云竟觉不知所措:谢什么?我的意思是说,我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你谢的事情。
"我要谢谢你没有追问我详情。我更要谢谢你没有告诉我,任何时候都不要和钱作对;没有告诉我,我早已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没有告诉我,做人要学会向现实妥协。......"
"不用谢。我不追问是因为,我想有些事你或许此时此刻不愿意再提起。但我还是希望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我没有劝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人固然要活得现实,但如果可能的话,仍应尽量活得勇敢一些。或许我没有告诉过你,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那个勇敢的人。至少,比我勇敢。"
伟业是真真正正地诧异了。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宋凌云是而且一直是个活得一等一现实的人。
他敬业爱岗,基本就是一工作狂人。
认识宋凌云这么长时间,每次他来找自己的时候,不是从外地出差回来,就是刚刚离开办公室。多几次之后,沈伟业就瞪着他问:你真的就没有休闲娱乐的时间了么?宋凌云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我这不是在休闲么?沈伟业就抚额:你简直就象跟我们娱乐业有仇一样。如果你这样的人再多一点,不晓得多少酒吧练歌房要关门大吉。
有一次沈伟业半开玩笑地说宋凌云,你真的这么清白?我还以为象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人通常都会在不为人知处过着糜烂到不堪的私生活......
宋凌云反问他:哦?怎样个糜烂法?
"例如住在大而无当的乡间别墅里,每间屋子里都有KINGSIZE的床。晚上关起门来开性爱派对,室内一片淫声浪语,春色满园......"
宋凌云张大嘴作惊骇状:伟业你怎么会说你自己没有想像力呢?太妄自菲薄了!就凭这水准,完全可以去做电视编剧啊!
照理说做律师的人应该是非常擅长言辞的,事实上宋凌云的辩才也的确好。可这并不代表他在任何时候都能表达得恰如其分。例如他向伟业说"我喜欢你"那次,伟业就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并不是故作淡然。因为当时无论是从现场气氛还是从宋凌云的表情和声调来讲,都实在无法让人有被表白的感觉。
当然,伟业也不是要对方包下整间旋转餐厅,让小提琴手独奏《爱情故事》这样的经典旋律,然后本人手捧一大束鲜红玫瑰,单膝下跪,用低沈富有磁性的声线深情款款地说:伟业,请给我炽热的爱情一个栖息之地吧!──伟业早已远离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的年纪。
可现实是,宋凌云在沉默中陡然开口说"伟业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时,那幅沉稳的语调听起来真的很象是作出"那我们从这个方向入手进行调查"之类的决定。完全是叙事的语气,半点不带抒情的成份。
这了未免太让人没法产生想法了吧?沈伟业甚至联想到,不知道宋凌云与人上床的时候会不会有前戏?
除了认为宋凌云没有情调之外,伟业还不敢苟同其人对性向的百般掩饰。他想好像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同性恋是非法的吧?你宋律师不是常说"法无禁止即自由"么?怎么我半点都看不出你有"自由"的感觉?成天活得这么谨小慎微的,你累不累?
另外他还觉得宋凌云对金钱过分尊重,以至于愿意为此委曲求全。有一次宋凌云替一个女人打离婚官司,那个女人在他面前用不重样的污言秽语骂了她那个有同性恋倾向的老公足足大半个小时,居然宋凌云还是帮她打赢了那场官司,让她在财产分割中占尽了便宜。事后宋凌云告诉沈伟业他当时恨不得把杯子里的水泼到她脸上去,伟业就冷言冷语地回他:你不会的。在你眼里,那泼掉的哪里是水,分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伟业想,换了我,别说杯子里的水,连杯子一起向她砸过去。
......
但就是这样缺乏情趣、不够磊落且尊重金钱的宋凌云,此时此刻却只是握住伟业的手,诚恳地对他说,"人要尽可能活得勇敢一些"。他还说,"伟业你就是那个比我勇敢的人"。
虽然伟业并不知道宋凌云所谓的"比他更勇敢"所指为何,但他必须承认,宋凌云的这些话语象一枚羽毛轻轻地拂过心坎,轻微的,然而是确实的,让他感受到一丝丝温暖与慰藉。
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年的伟业越来越发现人性是这个世界最难看明白的东西。"人心难测"这话实在说得太对了。若非如此,自己怎么会一二再再而三地对人的判断大失准头呢?
例如说天明。当年在戏校时,他们同吃同住同练功,老师都说他俩就是现实版的孟良与焦赞。后来一起进入剧团,剧团解散后又一起开了"有戏"。用"同气连枝"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友谊一点也不为过。如果生活在古代,他们一定是最亲密的异姓兄弟,在菩萨面前焚香叩拜,许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感人誓言。
如果之前有人说,天明和伟业不是同一类人,他一定会觉得人家是在挑拨离间。可现在伟业总算明白,天明为人处世的精明与现实远甚于自己。只是这种高明并没能使他感到敬佩,只是平白产生了隔阂。
那天伟业一言不发地离开,只留给天明一个骄傲而沉静的背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心中的无限苍凉。──原来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对方那里却早已弃之若敝屣。这一转身,两人之间从此便永远隔开了,再也回不去当初亲密无间的关系。
反过来,他一直以为宋凌云在金钱面前是完全没有原则可言的,"为人民服务"这句话到了宋凌云那儿就自动转化为"为人民币服务"。伟业曾经断定,对宋凌云来说,金钱是这世上最可贵的东西。
或许宋凌云的确是这样的人。可他起码没有试图将这样的价值观强加于伟业。他并没有运用强大的口才来劝说伟业也变成这样的人。有时候,所谓"知己",其实只不过是求同存异。这样的认同,让人心安。
直到很多年以后,伟业仍能清晰地记得:当自己的信念正摇摇欲坠时,是宋凌云用一句简单的话语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35
更难能可贵的是,宋律师的支持并没有止步于"精神"的层面。他接下来就向伟业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呢?
虽然当了多年的酒吧老板,但说到底只是拿一份略高一些的薪水而已,加之伟业在经济上向来粗手大脚,存折上的数字远远不足以让他坐吃山空。象自己这样的人,手停就意味着口停,这一点伟业心里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回答:我打算去跑出租。
宋凌云表现得很惊讶:你?跑出租?我都不知道你会开车!
沈伟业白他一眼: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我老早考好驾照了,只不过一直没车开而已。
宋凌云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本本族。要不要我把历年来云城车祸的数据给你报一下?特别是司机驾龄未满一年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仔细考虑过了。我虽然技术不纯熟,缺乏经验,但我也有自己优势──非常熟悉道路。而且习惯了夜间工作,晚上不容易犯困。所以,我准备找人合开,跑夜班......"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宋凌云听他自信满满的语气,不无疑问地问:你已经联系好车子了?
伟业摇头:"没有,前阵子我只是去几家出租车公司打听了一下行情,正在想到底到哪家公司去做比较合适......"
宋凌云仿佛舒了口气一般打断了他:"叫我说你就别考虑了──估计没人愿意和你合作的。因为你这样的司机,实在是......太靠不住了。"
他说这话时,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斩钉截铁毋庸置疑的语气。沈伟业顿时气绝。"你别把我看扁了。如果我找到车开了呢?"
宋凌云但笑不语。"我不反对你尝试,不过......如果你决定放弃的话,我更支持。"
事隔几日,伟业彻底放弃了这一念头。──宋凌云的话虽然难听,但足够真实。
不知为何,宋凌云看见伟业眉头紧皱的样子竟然有些暗自高兴,但他当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非常诚恳地安慰道:"其实这样也挺好。毕竟‘生命诚可贵 '......"看见伟业神色不对,他赶快热情地提议:"我认为你还是去酒吧之类的地方做──俗话说‘做生不如做熟'嘛。这种行业人员流动性强,用人机会多。你做了这么多年,经验丰富,业绩又好,肯定受欢迎。对你自己来说也容易上手,不是很好?"
沈伟业却立即坚定地摇头。他说我已经做得够了。再说了,人上了年纪,这种昼伏夜出的工作做着也觉得吃力。
宋凌云仍然不死心地劝说:"你是不是不愿意与‘有戏'成为竞争对手?其实这种顾虑很没有必要。云城这么大的市场,这块蛋糕不可能被有戏一家吃光,并不存在你帮别人和它抢生意的嫌疑。"
沈伟业知道宋凌云的话很有道理,但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回到这个行当的了。那天天明就说过,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寸净土。换一家做,仍然难免面对类似的问题。如果那样,他忍痛离开有戏还有什么意义?万一真的找到一家干干净净的酒吧,那思远和天明在他心中会是个什么形象?他不敢想像。──伟业觉得自己越来越象一只驼鸟,头在沙土里越埋越深。
当年那个对生活满怀激情、是非分明、嫉恶如仇的伟业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变成如今这个面目模糊的样子?──伟业不禁黯然神伤。
宋凌云之前从未见过伟业这样惆怅茫然的神情,见状不觉有几分酸楚。在职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他早已知道:有些人的伤口摆在脸上,有些人的伤口刻在心里。伟业,应该是后一种。但至少在此时,他没有触碰的勇气。
否定了这个最易行的方案,只得再另谋出路。
过了几天,宋凌云突然打了个电话给伟业:"我觉得开间茶室倒挺不错的。你说呢?"不等伟业答话,他又着急忙慌地说:"我这会儿手头有事,就是突然想起来跟你说一声。你先考虑着,回头再联系。"撂下这么一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只字未说的伟业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长:00:00:12"楞了半晌。再看看时间,上午10点不到。这个钟点应该正是宋凌云最忙的时候。宋律师向来工作态度严谨,不在工作时间聊私事。
......一丝暖暖的笑意爬上了伟业的嘴角。无论如何,被人牵挂的感觉总是不错。
再见面时,宋凌云果然又提起这事。他问伟业,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觉得现在开茶室时机正好,而且也不浪费你的从业经验。
伟业说:"我也想过了,的确是件挺好的事儿。"接下来话锋一转,"问题是开茶室首先要租店面、装修、还要置办一套从茶叶到茶具的家当。另外对茶我又是个外行,肯定得请员工,还得是有技术的员工......我算了一下,启动资金起码得25万。可我现在手头只有大约15万。这10来万的缺口上哪儿补齐去?
宋凌云听了忍不住说:才15万?!伟业,你这老板当得也忒寒碜了点了吧?
伟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还指望我有多少?百万富翁?我倒也想......
"那倒也不至于。不过我本以为起码够开间茶室的。人天明不是都买了地造好别墅了么?"
伟业现在就不愿意听人提到天明,更何况这人是宋凌云。他当即垮下脸来:"他是他,我是我,干嘛非得拿我跟他比啊?他不仅有别墅,还有老婆孩子呢......样样都比我强,你跟他说去!"
宋凌云一听,这话怎么就拐到这儿来了呢,我根本没这个意思......不过伟业这种语气倒是让他说不出的欢喜,以至咧嘴傻乐了一会儿。
伟业见他挨了数落不生气反而高兴得嘴都合不拢的样子,想这人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怎么有点傻了似的?正想用言语鄙视一下,却听宋凌云喜滋滋地说道:"伟业,如果你不嫌弃,剩下的钱我出,算咱俩合开吧。"
伟业听这话,其实就是要拿钱出来合伙的意思吧。还说什么"如果你不嫌弃",真没听说过投资的人这么低声下气的呢,只觉心里好笑。不过他缓缓摇头: "不,我不想再与人合开店了。"看到宋凌云有些受伤的表情,他赶快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针对你,只不过真是不想与人打这种交道了。特别是朋友。别弄到最后伤了感情,不值得。"
最后这句"伤了感情,不值得"听得宋凌云鼻子微微发酸。他暗自思忖,这意思就是说伟业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吧。想到这儿,刚才遭到断然拒绝时的难过立刻化作乌有。又想到有一句俗话说,"如果你想失去一个朋友,请借钱给他吧",的确也有道理。
两人再商量了一下,还是打算开茶室。先着手筹备起来,找找店面,了解了解行情之类。好在资金缺口也不是太大,实在不行的话就向银行贷款。反正伟业那套位于老城区的房子还能值些钱,拿去申请抵押贷款肯定没问题。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两人分头开始行动。──宋凌云熟人多,关系广,主要负责搜集信息;伟业空闲时间多,主要负责跑腿,看房或者实地考察之类。
没过几天,伟业有个开网吧的朋友跑来找他帮忙守店。那朋友原来找好的人突然回老家去了,一时找不到人,看伟业正好闲着,便想抓他去补缺。
宋凌云知道后坚决反对。他对伟业说,你上次才说这种昼伏夜出的事情做起来累人,管网吧可比管酒吧更累。而且这活儿也没啥技术含量,工资肯定高不了,趁早别去。
伟业却是个天生的热心人,反过来劝说宋凌云:人都找上门来了,我又闲着,不去多不好意思。谁没个为难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不过我跟他说了,我只是临时顶着,做不长。还有找店面的事情你就全权负责吧。一旦找到合适的就定下来。回头通知我一声,我也好有个理由走人,回来折腾这头。
眼看伟业都把这么重要的权利下放给自己了,宋凌云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只有遵旨的份。伟业便兴高采烈地去网吧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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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业接到宋凌云的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店面找好了?",听得宋凌云抗议起来:"你什么意思啊,没找好店面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么?"伟业这时发现自己的确有些神经过敏,赶快解释:"不是不是,只是我看你这么些天都没有消息,今天打电话来,估计是事情办成了......"
这两句话说得宋律师心情大好──听起来伟业很思念自己嘛。嗯,好吧,说"思念"有点夸张,但至少是"惦记"吧。于是宋律师很高兴地说:"前两天忙活一个案子,今天结束了,想着问候你一下。今天我不用加班,要不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我走不开,要到11点才下班呢。"
"这么晚?!"
"是啊。现在我们这儿是两个人轮班,白班是中午11点到晚上11点,夜班是晚上11点到早上8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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