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狐疑的神色完全没有消退的迹象。
宋凌云再点下头,稳步下楼。走到一楼半的时候听见上面响起敲门声。他停住了脚步。过了片刻,果然听见伟业的声音:"秦老伯......对,是我朋友......临时有事......嗯,谢谢您啊......"
宋凌云摇摇头,叹口气,走出了楼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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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律师的办公室进门处立着一面穿衣镜。他时常会站在前面照一照。请不要误会,宋律师没有自恋倾向。他设立这面镜子的目的是提醒自己不要对客户发怒──"生气的样子是最丑陋的"。
不过最近他照镜子的动机发生了明显改变: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过分春情,不,春风满面。在与客户会面前,他一定要故意拉低自己的眉角,抿紧双唇。
尽管如此,还是有细心的客户和同事感受到了他气场的改变。──声音中的柔和成分明显增加,唇角上扬的幅度与频率也明显提高,疯狂加班的次数明显减少。有一天,两个年青女律师上班时间扎堆讨论下一季流行色,一转身就看见宋大律师站在身后......挤出个笑容打了声招呼,正想着会不会被罚薪,却听见宋律师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其实巧克力色很不错......"
两位女律师不约而同地望向西方的天空:难道今天太阳从那边升起?
与此同时,宋凌云开始强烈地感觉到伟业眼下这份工作的不人道:一周白班,一周夜班的安排大大减少了自己与之共处的时间。他问了伟业很多次,你那朋友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人,把你给解放出来啊?
伟业郁闷地回答:我哪知道?──之前他已经问过朋友,可每次都只得到敷衍的答复,也不好意思再问。伟业不愿意再做下去的原因倒不是嫌累,而是因为他越来越觉得做得不安心。他曾经跟宋凌云抱怨:"是不是现在想发财就必须昧良心?"
宋凌云加紧了寻找茶室店面的步伐。他向每一个有来往的人提及此事,表现得象一个强迫症早期患者。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大量的无用功做过之后,终于出现了一条有用的信息:说是团结路上有间门面房,楼上楼下总共大约300来个平方,开茶室正合适。那房主人现在要移民,打算贱价出售,只要80万,但是要一次性付清。
300个平方的店面只要80万?这便宜也太大了点吧?宋凌云是个典型的怀疑论者,他并没有立即表现出很强烈的兴趣,只是道了谢要了地址,然后亲自去了趟团结路实地考察。
团结路的位置不能说偏僻,但由于地处一条背街上,市口并不好。一个街面上倒有将近一半都是铁将军把门,门上贴着"旺铺转让"之类的字样。他朋友提到的那间也在其中。
宋凌云到左近一个烟杂店里买了包烟,顺便向店主打听了一下情况。他说你们这儿的生意看来不怎么好做呢。店主是个满脸精明相的半老头子,被宋凌云这声充满人文主义关怀的言语所打动,立即打开话匣子。他说可不是吗,背街的店面就象后妈养的一样,天生低人一等。当初说得有眉有眼的,要打造什么生活便民区,呼啦啦建了这么多门面房,好多人抢着买。结果之后就没动静了。肯定是造房子的人造的谣。你看那家,开过酒楼,卖过毛线,还整过什么"全场2元"的假冒伪劣,成天喇叭吵得苍蝇蚊子都不飞来,最后还不是做什么都赔。宋凌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可不就是自己的目标么?
回头宋凌云又照门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那头是一个嗲声嗲气的女人,也报价80万。宋凌云说我不买,就想租,听说那儿年租金只要3万。那女人一听就叫起来:你怎么不叫我不要钱白借给你呢?!300个平方的门面房,一年房租3万,你以为是美金啊?
宋凌云说我去看过了,你那房子顶多120个平方,只不过造的时候挑高了,架起了两层楼而已。女人没了声气。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房子我只卖不租。我要出去了,急需一笔钱。你若是诚心,给个诚意价。宋凌云说我再想想。
宋凌云又托熟人带着跑了趟规划局。打听的结果是,"打造生活便民区"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因为想扩建马路,前面那排房子的拆迁工作一直没有搞定,所以一再地拖了下来。
宋凌云又给女人打了电话,说60万你卖不卖?女人当然又是尖声惨叫,说你当买这是超市的印花价啊,一下子就打了7.5折!宋凌云说我觉得这个价格很合理,而且我是现金交易,一次付清,本身也应该可以优惠一些。总之你考虑一下吧,如果不卖的话我就与其它房主联系了,反正那边要转让的铺面多得很。女人说我也知道多得很,那你怎么单挑上了我这间?宋凌云就笑,你怎么知道我只挑了你这间?你怎么知道我不, , 是正在货比三家?
女人沉默了。她怎么可能说得过靠嘴吃饭的宋律师呢?
宋凌云第一时间告知伟业。那端却远不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欣喜。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伟业才说:"再说吧。"
宋凌云以为他不明白情况,着急地强调:"伟业,要抓紧。如果前面那排房子的拆迁工作一启动,就不可能以这个价成交了。"
"可是,60万,缺口太大了。还是考虑租吧。"
"伟业,我想过了,应该有办法的。我能拿出30万......"
他的话被伟业打断了。"我再想想吧。"
当天伟业又是白班。宋凌云下班后去了网吧。伟业见到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问"吃过饭了吗?",宋凌云点头。
宋凌云直截了当地问:"伟业,你离开‘有戏'的时候有没有提出退股?"
伟业一时没有听明白:"退股?"
"既然‘有戏'是你与许天明合开的,那你应该是有股份的。这么说吧,开张的时候你出了钱的吧?"
"3万。"伟业想这点钱能顶什么用呢?
"那我怎么记得你是占10%的份额呢?"宋凌云有几分疑惑,几分失望。
"哦,你是说这个。对,是10%。不过一开始我只拿了3万,其它的是后来慢慢补齐的。你怎么会知道?"
"老早好像听天明提起过。你现在不继续当合伙人,可以退股的。照有戏现在的规模,我估计起码能拿到30万。"
"有那么多?"沈伟业怀疑自己在做梦。
"只少不多。光是有戏那幢楼现在市值就起码在250万以上。你不看看现在房价涨得多高了......"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去要这30万?"
"是。"
伟业沉默了。
宋凌云知道伟业是那种"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的性子,也知道他不会立即欢天喜地去退股,来之前本已想好了一整套说辞,可此刻见到伟业阴晴不定的神情,竟一时开不了口。
过了好一会儿,伟业一回头看见静默的宋凌云,眼中竟流露出一丝如梦初醒的神色,似乎刚刚想起他的存在。
宋凌云看见这眼神,心头不禁一寒。他强自镇定着正想开口,却听伟业说:"那个,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伟业赶自己走?!宋凌云惊奇地瞪大眼睛的同时,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正在慢慢向下坠去。
大约是看出宋凌云受伤的表情,伟业又说:"不是,今天小陈请我替他代一个班,要一直到明天早上8点。"说完,他还伸手握住宋凌云,以示安慰。
"哦。"宋凌云抬头端详伟业,却见他转过脸去。忽然没来由地灰心。"那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要尽快。"不知不觉中已经恢复为公事公办的语气。
伟业将他送到门口,补了一句:"对了,明天晚上跟刘川一起吃饭。其志回来了。到时候我联系你。"
宋凌云答应着离开了。坐进出租车时,他抬眼看过去,只见到一个高大的背影。
那一刻,他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好像......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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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业不是没有看出来宋凌云的失落。他也明白这份失落从何而来。但是他无力安慰。只能沉默着看宋凌云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不是都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往事都会烟消云散么?怎么到了自己这儿,那些早该忘怀的人和事却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一再地跳出来?而且每次都俗不可耐地和"钱"字脱不了边。
伟业非常清楚自己离开"有戏"的原因。他真心地希望自己可以和思远从此再无瓜葛。世界这么大,云城也不小,应该轻易就老死不相往来。
伟业知道自己不会去找思远提出退股本金的要求。不仅仅因为自己不愿意再与之相见。还因为在明知道思远资金紧张的情形下还去要钱,这种乘人之危的事情他做不出来。即使对方不是思远。更何况对方正是思远。
这些话,他对宋凌云说不出来。他解释不清楚自己与思远的关系。甚至对自己都解释不明白。他与思远之间很清白,不是么?真要追究起来,顶多不过是年少无知时一场有始无终的暗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提起他?那种不知所措的惶惑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大家都说伟业是个活得简单的人。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可他不知道,那只是因为当他面对那些乱麻一般的情绪时,从不理,也不剪,而是顺手将它们往心灵的某个角落里一塞。那些情绪在不为人知的时间和地点里缓慢滋生,迟早有一天要爆发出来。
伟业在网吧一直守到了第二天早上8点。正在锁门的时候接到宋凌云的电话。宋凌云说,你下班了吧,我已经上班了。累不累?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伟业想象宋凌云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给自己打电话的情形。他低沈的声音在耳边回旋,仿佛可以闻到清新的须后水气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宋凌云就在面前。"今天晚上在我家聚餐,你下班后直接过来就行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其志和刘川到来。检查了一下厨房里的储备后,他们出门去准备食材。继续倒回床上,却再也不能睡得那样酣畅淋漓。又不甘心起来,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躺着。
终于躺不住了,爬起来看着窗外发呆。远远地看着两个身影拎着东西朝楼下走过来。走得近了,看清是刘川和其志。他们看上去是那样和谐与般配。可谁能看得出笑容下深藏着的种种无奈?
脑中响起一句歌词:人说爱情故事分分合合不必难受,可是你不是我怎知我痛?──问题是,知痛又如何?谁能帮谁痛?心中忽然涌出一线悲哀。
伟业给刘川他们开门,正好自己也出了门。"在家闷了一天,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到吃饭时打电话给我。"
刘川扬声说:"今天吃羊肉火锅,等你们回来就是了。"
这头其志已经走进厨房,把各种食材一样样地拿出来。刘川也随着他走进去。其志见他挽着袖子,连忙说:"这些准备工作让我来就行了。你先歇会儿吧。"
"这种事情我做惯了,很快就好。"
"就是因为你成天都做这些才让你歇着的......"其志想伸手去推开他,又看见自己手已经弄脏了,便挥了挥手。
刘川依言转身,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其志穿着臃肿的羽绒服站在案板前,袖口上还沾着一块泥,他正拧开水龙头想冲下手,却在接触到水流的那一瞬缩了一下,肯定是被刺骨的寒冷刺激到了......
忍不住开口:"还是我来吧。"
其志回头道:"不用不用......"为了以示决心,开大了龙头,将手放到下面,极力控制着不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
"那你换件外套吧。要不过会儿这衣服该没法穿了。做事也不方便。"
其志闻言乖乖地擦干手,脱下了羽绒服。他个子高,骨架子也大,穿着厚重的外套时还显得有几分魁梧,可一脱外套就只露出瘦削的身体。刘川见他里面只穿着件薄薄的毛衫,看上去空荡荡的,不由问:"你就穿了一件毛衣?"
其志低头看看身上:"嗯。"
"同学,这是云城,不是北京,南方是没有暖气的。屋里跟屋外一样冷,甚至更冷。你穿成这样难道想生病?"
其志有些难为情地笑笑。他的确是忘记了这个问题。
刘川将手里的外套重新递过去:"先穿上。"随即走到外面打了个电话,进了伟业的卧室,翻出两件衣服来让其志穿上。"可能有点大,你先穿着吧。明天去买套保暖内衣。"
其志迅速地穿好衣服,突然抱着刘川,在他面颊上迅速地亲了一下,立即放开了。刘川怔忪地立在原地,面上有些发烧。
他走到厨房门口,倚在门框上,正好看到其志在将袖口往上撸。但衣服实在是太宽松了,刚刚撸上去就滑落下来。刘川走过去伸出手,其志非常默契地将胳膊平放到他面前。刘川细心地将袖口一段一段地向上卷,卷得很高,很长一截胳膊都露在外面。他看到有明显的青筋突起,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只觉其志的身体好像抖了一下,赶快收回手。"会不会冷?"
"抱我一下就不冷了。"其志俯身在他耳边说。
刘川微低着头不敢看他,但他即使不看也知道其志此时会是怎样的表情。数秒过后,他松松地抱了一下,脸都没有挨到其志的胸膛,快速地转身离开了。
他跑到阳台上吹了会儿风,直到方才滚烫的脸庞摸上去已经完全没有热气才回过来。其志正在有条不紊地洗菜。尽管刘川觉得自己已经努力地不发出声息,但其志还是立即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自从丁丁去北京读书后,刘川一年也难得看见他几次。就在这屈指可数的几面当中,丁丁便已经逐渐地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一次比一次更显成熟。他仍然会用热切的眼神注视刘川,但其中更多了些隐忍的成分。他微笑的时候,眉眼仍然会弯起来,隐约中更多了几分宠溺。总的来说,刘川觉得丁丁变得更加内敛了,那种嚣张的快乐已渐渐不在。
其志看见刘川微微出神,便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川儿──"
刘川仿佛被惊醒一般"啊"了一声。抬头碰上其志的眼神,他赶快掩饰着说:"动作挺熟练的嘛。"
"嗯。到大姨家去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帮忙洗菜。"
"你表哥还没回来?
"嗯。多半不会回来了。我妈说大姨心里其实挺寂寞的,叫我有空就去陪陪她。"
"应该的。"
丁丁从川儿眼里看出几分落寞,虽不明就里,仍然快速地转换了话题:"我不是跟你提过我们宿舍那个安徽小孩子吗,他最有口福。平时成天不落屋,可每次我从大姨家带点好吃的回去,他都不会错过。有时候还带上他女朋友。那姑娘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吃起肉来那叫一个狠,后来大家就先分好,小李子和他女朋友两人只能拿一份......"
刘川认真地听他说这些琐碎的趣事,想像着那些离自己已经非常遥远的校园生活。一丝笑意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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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业出得门来,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天色昏暗,他的心情也是一片茫然。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看到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忽然想起小时候与小伙伴们时常玩的一个游戏──在无聊的时候冲上第一辆到来的公交车,坐到终点后再下来换乘下一辆......如此往复,直到回到家里。这样往往可以耗费整个下午的时间,绕着城市转上一圈甚至更多。
伟业兴之所至地如法炮制,登上一辆公交车。往投币箱里投币的时候又想起当年向售票员骄傲地挥舞月票的情形。那样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终是一去不复返。
下午四点多,清晨的活力已经消耗殆尽,下班的人群还没有出现在街头。冬日的黄昏将至,路灯却又尚未亮起。整个城市流露着一种淡淡的倦意。公交车厢里空空落落的,喇叭里正播放着一首听起来久远而熟悉的歌曲。伟业坐在车窗旁,望着窗外的情景,渐渐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