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子行至市中心时,他听到广播里报站:云城大厦到了──
猛然间想起宋凌云他们事务所好像就在云城大厦,心念一动便下了车。抬眼望着街对面高耸气派的楼房,他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四点二十五。宋凌云应该是五点下班的。想想便拨了个号码。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正想挂断,听到对面传来"你好"的问候声。伟业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个"你好",然后听见那头说"我现在有事,过会儿回您电话可以吗?"。是宋凌云的声音,但那种生硬的语气让伟业感觉非常陌生。他正楞怔着,那头已经传来一阵急促的忙音。
此时正站在过街天桥上的伟业拿着电话,不知所措。怔忡了一会儿,他露出个自嘲的笑容,抬腿继续向对面行去。手机在手里响起来,他也不看。只是加快了脚步。电话响个不停,天桥上的行人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当手机铃声第三遍唱起时,伟业陡然清醒过来:我这是做什么?赌气?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只不过为了这样一个电话就赌气?沈伟业啊沈伟业,你还真是出息了!
毅然按下接听键。果然传来宋凌云几乎气急败坏的声音:伟业!伟业!
伟业很沉着地开了腔:"嗯,刚才有点吵,没听见......"话音未落就恨不得咬自己舌头──没听见你知道刚才有电话?!真是久了不撒谎,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
不过宋大律师似乎完全没有听出这一错误,只顾着急切地解释:"刚才正好有同事在这里......"接下来的话被一辆公交车的喇叭声盖住了,没听见。
伟业也懒得听,很平淡地说,"哦,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刘川让我问问你大概几点能到。"
"我今天准时下班,下班就过去。顺利的话应该是5点3刻左右吧。"
"好,知道了。"伟业正想挂电话,突然听对方在问:"伟业你在哪里?我怎么听到喇叭声?"
"我在楼下。"伟业含糊其辞地答道。此时云城大厦上的大钟"当"地敲了一声。四点半。伟业的心"格登"一下。宋凌云的声音立即因为惊喜而明显高昂起来:"你在楼下?!我马上下来!"
伟业"喂"了两声,已经没人了。
当他不太情愿地向大厦走去时,远远地看见宋凌云已经在门口四处张望了。
"我没想到你会过来。"宋凌云抬头看着他笑。
伟业在他热切的目光下有些发窘,略偏转了头:"主要是不想在家当灯泡。"
"哦?哦!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收拾好就走。"
"不急。你们是5点下班吧?我到附近逛逛就是了。反正回去也是等饭吃。一个灯泡变两个。"
"那......好吧。"宋凌云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伟业把他的迟疑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其实他潜意识中还是希望宋凌云邀请自己去他们事务所参观一下。虽然他已经想好自己一定不会去。
早已知道宋凌云对他同志身份的讳莫如深,但以前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旁观者。尽管不赞成,但也没有反对的必要。可现在,他却隐约有受伤的感觉。
宋凌云看见自己时候的欢喜是真切的,可他不愿意暴露的意愿也是强烈的。有那么一刻,伟业觉得宋凌云象月亮,而自己就是那个只能住在月亮背面的人。
明白了这个事实的伟业感到沮丧。但他不愿意表露出来。
他能如何呢?拂袖而去?打个电话告诉宋凌云,我生气了,因为你不愿公开彼此的关系?
希望宋凌云如何呢?慌忙地追出来,上演一出男跑男追的戏码后握住自己的手,声泪俱下地说"伟业我爱你"还是"伟业对不起"?然后再携手将他带到众同事面前,大声宣布"我是个GAY,这是我的男友"?
算了吧。又不是拍电影。更何况,即使自己演了上半截,宋凌云也不会配合着完成剩下的剧情。即使要演戏,他也只适合励志剧,完全不可能胜任言情戏中的角色。
伟业在心里决定:宋凌云有多理智,我就要有多洒脱。下一刻又变了主意:凭什么要陪着宋凌云过这种藏头露尾的日子?敢爱敢恨才是自己一贯的追求。那么,与宋凌云分手?可是想到刚才他那份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再想到他抱着自己轻轻说"我爱你"......
伟业就这么心思纷乱地晃荡了一阵,待听到五点正的钟声响起时才猛然醒悟,赶快回头向大厦走去。大量的人潮与自己相向而行,一路行来分外拥挤。他站在门外瞪大了双眼向内张望,唯恐错过了宋凌云的身影。
待人流渐渐散去,仍然没有看见宋凌云。他又掏出手机看看,想会不会已经错过,又转身向街道上望去。正在焦虑不安时,听见宋凌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伟业!"
猛地回过头来,看见那人略带歉意的笑容:"有点事耽搁了。"这一刹那,伟业忽然明白了:他是故意要错开下班的最高峰。
他微笑着摇头:"没事,我也才走过来。"完全是若无其事的神情。宋凌云悄悄地舒了口气。他却不知道,在这一瞬间,伟业的心正在慢慢地冷下来。
44
坐到车上,伟业给刘川打电话。"喂,哦,是其志啊,我们再过半小时到家。嗯,我和宋凌云。要带什么回来吗?家里有白酒。"转头看着宋凌云,"你吃香菜吗?"看见对方点头后,他又说:"吃的。好。那就这样。再见。"挂上电话又问,"喝什么饮料?椰汁还是红茶?椰汁吧。咱们买好带回去。"
宋凌云只有点头的份。他敏感地觉得伟业心情并不是非常好。方才试探着问了一句,只说是有点累。想他从昨天中午一直上班到今天早上,是够累的。再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来接自己下班,心里顿时感动得不行,偷偷瞟了一眼司机师傅之后便在公文包的掩护下去拉伟业的手。谁知刚刚碰到,伟业就改成了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势。宋凌云有点尴尬,可是冲着伟业的半个后脑勺也说不出什么,只好问:"刚才接电话的不是刘川?"
伟业稍稍坐正一些,"是其志,刘川在厨房忙。"
"好像其志是在读书吧?"
"嗯。清华建筑系,研二了。"
"还没到放寒假吧?"
"应该没有吧。还不到元旦呢。"
"哦。他们俩是老乡?"
"同学。大概是中学同学。"
"那很多年了啊。感情挺好的吧?"
"不太清楚。"
下车后,两人在楼下便利店买了几听椰汁。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浓香。一个锅子正在电磁炉上"嘟噜嘟噜"地翻滚着,香气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一个个子挺高但有些瘦削的大男孩正在摆筷子。他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跟伟业打招呼:"沈大哥。"然后看见宋凌云,客气地笑了一下。宋凌云心想这就是其志了,出声道:"你好。"
其志也回应他:"你好。"说完转身朝厨房里叫:"川儿,沈大哥他们回来了。"
除了宋凌云喝椰汁,其余三人都喝一点白酒。这瓶五粮液还是好几年前买的。因为一直和有戏做生意的缘故,那个卖酒的老板与伟业很熟, 以进价卖给伟业两瓶。一直不喝,放了几年下来挥发掉一些,每瓶只剩下大约五分之四了。当真是好酒,一开瓶就传出浓郁的酒香。再与热气腾腾的羊肉味一混和,立时让人食指大动。
四个人里,只有宋凌云与其志是初次见面,其它三人都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只不过大家似乎都不太提得起劲来,这顿饭吃得不如看起来热闹。
大家先是围绕着酒、菜说了一阵,也不外乎是夸刘川手艺好,刀功好。然后宋凌云问了几句其志的专业什么的,说学建筑好啊,建筑是凝固的艺术,与纯粹的艺术相比实用性又强许多。其志也就说学法律也很好之类。也不晓得为什么,明明都是很有诚意的说着话,可听起来就是透着种生分。四个人当中数宋凌云口才最好,但他并不擅长制造气氛,渐渐地都住了口,专心数秒涮肉、涮菜、涮粉丝。
火锅味道是十足的好,人人都吃得很专心、很过瘾。到结束时,酒还剩了大半瓶。
刘川今天歇过半天,明天照常上班。其志住在同学家,不好回去得太晚。伟业说你们都回去吧,太晚了也不好打车。我来收拾残局。刘川和其志便告辞离去。伟业站在门口挥手说慢走不送。
回过来时,宋凌云已经自告奋勇地在厨房里对付碗碟。他回头看见伟业立在门口,随意地问了句:"他们走了?"
伟业"嗯"了一声:"你放那儿,我来洗。"
"我洗就行。"
伟业也不再吭声,安静地站着。屋子里只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呃......"
"哎......"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宋凌云回过头,正好迎上伟业的视线,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你先说。"
"你说吧。"
又是异口同声。宋凌云"呵呵"笑起来。"还是我先说吧。我这事儿重要。"
"嗯。"听到"重要"一词,伟业不禁立得直挺了些。
"伟业,那个退股的事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仿佛预先知道伟业会有什么反应,他转头给了个严肃的眼神:"你先听我说完。这事不是象你想的那么简单。简而言之,你与有戏的关系,并不是说结束就结束的。人走了,但钱还在那里......"
"那钱,我不要了。"伟业的神情是难得的冷淡。
"你不要?谁知道?就算知道,谁相信?你自己也说,10年前的3万到现在就是30万。那再过10年呢?"
"要别人相信做什么?我自己说了就算。我又没有子孙后代,到时候还会跑去分遗产。"
"伟业,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有股份,就是股东,就有权分享相应的利润。好比说一个股民,买了这个公司的股票,那么就是公司的股东,到时候就可以分红。即使他根本不晓得这个公司是做什么,甚至连它在哪里都不知道。"看到伟业渐渐蹙起的眉头,宋凌云知道他开始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所以说,即使你离开了,只要不退股,你就与有戏休戚与共。"
伟业在听见"有权分享相应的利润"这句话时,不由地震了一震。他很自然地想到当初天明说到让毒品进场后可以给"有戏"增加利润的事。当时天明说,他点有戏20%的股份,若有10万就可以分得2万。现在才反应过来,那就意味着那里面也有自己的1万。
伟业终于听懂了宋凌云的意思:股本金相当于是下蛋的老母鸡,一天不退股,它就要生一天蛋。他忽然想到,宋凌云看到了这一层,天明和思远不可能看不到吧?那为什么从自己提出离开一直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面从来没有人跟自己提到过这样一件事?再念及自己当时把所有可以留下的东西都留下了,连部手机都没带走,可对于那10%的股份却只字不提。这样的行为看在思远和天明的眼里,是会觉得自己虚伪还是痴呆?
伟业说不出心里是气愤还是伤心,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他觉得自己有些发颤,重新与门框靠得紧了些。
伟业此时的神情落到宋凌云眼里,只觉眼前这人心智不知飘到了哪里,眼神越来越茫然。他不明白伟业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不禁有点慌神。叫了一声也不见答复。心念一动,想伸手去拉,手中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才恍觉自己还在洗碗。伸手搅搅,水温已经凉了,水面上有凝结起的油花飘飘沉沉。想再拿起暖壶掺点热水,手上却满是油腻。只得叫伟业帮忙。连着叫了几声,伟业才回了神。宋凌云说你没事吧,他也不答,径直取了水瓶走过来倒水。"哗"的一声把满瓶热水全倾到了盆里,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宋凌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竟不敢出声提醒。
过了半晌,伟业说:"我明白了。我会去退股。"
宋凌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情道:"如果你嫌麻烦,我可以替你具体操作。"
伟业不置可否,只是打了个很大的呵欠。宋凌云看着他满脸疲惫的神色,心下着实不忍:"要不你先去睡吧。"
伟业红着眼摇头:"不太好吧。等你洗完。"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去吧去吧。我再过一遍也就好了。"
伟业又是一个呵欠。宋凌云看他强撑的样子又好笑又心疼,笑说你去照照镜子,跟抽大烟的似的。话音刚落,只觉伟业眼神一寒,可再定睛看时又没有了,大概是错觉。伟业转头朝房间走去,听见宋凌云在后面叫自己,便停住了脚步。等等没有动静,回头去看,宋凌云正用眼神示意自己过去。拖着步子回头,宋凌云微微抬起下巴,将面颊向前一送,流露出期盼的神情。走过去用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晚安"。
宋凌云微低了头,竟有几分害羞的神色。伟业见状便轻轻地抱着他的肩:"对不起,今天真的有点累。"声音中满含歉意。
宋凌云收拾好去轻推伟业的房门,见里面黑洞洞的悄无声息,人已经睡熟了。他想了想,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了。走到楼下时,拉开公文包,朝里面一只小纸袋望了一眼,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那里面装着他的底裤、一盒未启封的KY及durex。
抬头望去,冬日的夜空竟然有星子。隐约地闪烁着,象在嘲讽地眨着眼。
45
伟业听到宋凌云关门的声音,隐隐地松了口气。
他自然没有睡着。不是不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可偏偏睡不着。说起来今天除了吃就是睡,别的什么事都没做,连碗都是宋凌云洗的。可他就是累得很,不想说话,连小指头都好像抬不起来。
心情非常差。说不出原因。但就是很差。莫名其妙地想砸东西。而且是反反复复地砸。以前很少有这种感觉。在有戏上班那会儿,虽然活得昼夜颠倒,但再累也没有过这种烦闷的感觉。不,这肯定不是累出来的。也许恰恰相反,是闲出来的?想起以前老妈时常说,人不能太闲,闲极就要生事。又想起什么时候看过有那种专门供人发泄的地方,是国内吗?还是日本?反正日本肯定有。要不照他们那种活法,肯定活不长......
思想就这么不着边际地乱跑了一气,最后却还是认命地落到重点上来。──看来这股不退不行了。事实上,除了开头几年因为要补足股本金之类,后来几年自己拿到的分红的确是个不小的数字。如果现在效益再上一个台阶的话,与自己当经理的那份工资相比也差不了多少。这样一想,自己不退股的话,的确是有坐享其成的嫌疑。很可能思远和天明就是这样认为的。──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伟业就觉得百爪挠心。
可他真的不愿意再和思远打交道。自从与天明起了争执过后,他觉得思远象个黑洞,能不靠近就不靠近,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自己离开有戏的时候就没与他打照面。可现在要退股的话,怎么都绕不开了。
第二天伟业给思远打电话时,在等待接听的那数秒内,忐忑的心情到了极致。他一上来就问思远,自己是不是还有分红的资格。思远的声音永远那样清朗悦耳,说那是自然,你始终是有戏的股东。伟业奇怪思远为什么总是能表现得如此不计前嫌,每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豁达程度宛如一个选择性失忆症患者。不过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没忘记自己今天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思远,我现在想做点小生意,没有启动资金,想把我的股本金退出来。"
思远显然始料未及,顿了一会儿才回话:"哦,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