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我----王小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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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刘川现在上班的地方是"蜀香楼"开发区分店。他从开张就在这家店里做,也算是元老级员工了。这么些年,他在外卖部卖过卤菜,后来又到过冷菜部,上过灶,雕过花......目前当点心师傅。
刘川做的黄金麻球曾在云城美食节上获奖,现在是"蜀香楼"的看家点心。只此一家,别无分店。那是在沸油中炸制而成的一个空心圆球,直径达20余厘米。表皮上镶满芝麻,色泽金黄。盛在银盘里端上桌,客人们观赏过后由服务员剪开,松脆的薄片正好铺满整只银盘。起名"堆金砌银",又好听又好看。关键是甜而不腻,满嘴喷香,而且原料中有南瓜,正好符合眼下健康饮食的趋势,一时间大受追捧。
有其它饭店来挖他,他都一一回掉。伟业问他缘故,他说大饭店里人事关系复杂,不是那么好相处的。犯不着为着那一点点钱去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伟业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与刘川熟悉之后,他时常觉得这孩子不简单──年纪轻轻,对事情的看法却特别透彻。他对刘川说,我就想不明白,就凭你这点年纪,能经历多少事,就成天历尽沧桑的语气。刘川就说,那你就当我为赋新词强说愁得了。
可伟业知道他不是。他跟刘川开玩笑,说我们这儿有种说法,那些特别少年老成的人其实都是过奈何桥时没喝孟婆汤,所以留着上辈子的记忆。相当于比人家多活了一世,自然来得通透明白。你是不是就是这样?
刘川说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迷信的。反正我是记不得上辈子的事情。我估计啊,要真有这样的人,这辈子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自杀。──这样的一生有什么指望?根本就是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伟业说你怎么老说这种丧气话?就不能表现得积极点吗?刘川笑答,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想听蓬勃向上的话?那也不难。若有一天我当选"云城十大杰出青年",肯定会发表一篇慷慨激昂的获奖演说,到时候一定要谢谢云城人民,谢谢我们林总......当然,最后还要特别感谢沈伟业沈大哥对我的激励和鞭策。
还不等他说完,伟业就笑着说,你忘了谢谢那个最该谢的人。刘川就微微别转了头,不回答。每次都是这样,只要触及关于其志的话题,刘川要不是装聋作哑,要不就顾左右而言他。伟业极气他这种逃避的态度,却又拿他没办法,偶尔就气道:"你就躲吧,躲吧,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今天的情形依然如此。
伟业向刘川汇报:我把其志送走了。没有站台票,只送到进站口。还有,你烧的饭菜中午已经被我们瓜分掉了。
刘川听了便淡淡道,那你怎么不顺便把饭盒给我带过来。
"什么?"伟业没听明白。
"我给丁丁装饭菜的盒子呀。上次已经带了两个去,忘记带回来。这次又新买的。再这样,我成批发饭盒的了。"
伟业不知如何接话,沉默片刻后换了话题。"你知道我想开间茶室,要不过来帮我一起做吧。"
刘川微有些惊讶地问:"我去做什么?"
"你不是擅长做点心么?到时候就专做配茶的点心。如何?"
"我想想吧。"
"别光想想啊,给我个准信儿。"
"什么时候开张?"
"那倒还没定。店面还没选好呢。"
"到时候再说吧。"
"不,先说定。"伟业坚持道。
刘川有些失笑。"怎么突然这么急了?等你选好店面还要装修、置办用具,事情多得很呢......"
"我突然发现你这人有点靠不住。"
刘川心里打了个突,过了一会儿才道,"怎么到现在才发现?我以为你早知道了。"仍然是那种无所谓的语气。
"你就打算跟其志一直这么耗下去?到什么时候为止?"
"能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
"甚至是一辈子?"
刘川忍不住笑出声。"哈,伟业你至于么,动不动就用这么夸张的词......怪吓人的。"
伟业忽然有莫名的怒气。他直视着刘川追问:"难道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不止你,还有其志。"
"再复杂的事,时间都会给出答案。"刘川用背书一样的声调回答。
"时间,你还要多少时间?!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伟业的嗓门稍稍抬高了些。
刘川忽然将脸凑得近了些。他的脸在不很明亮的路灯下模糊不清,反衬得眼神异常清亮。伟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就在他等着对方的反击时,那张面庞却又退得远了,只听见声音传来:"伟业,其实有些东西并不如你想像的那样长久。我们还是不要为那么远的事情费心思。"平淡的话音里,听不出什么语气。
听着这话的伟业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他蓦地想起很多年前听到过的一句话:过了那么长时间,用了那么多力气才开出花来,只一夜就落尽了。──那是净天看到剧团院子里那株风吹雨打后的玉兰树时发出的一声叹息。
那时的伟业还很年轻。他不明白这样的感慨缘何而来。
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伟业忽然毫无缘故地想起一句话。
未见花开,已见花落。
伟业看看眼前的刘川,再想想当年的净天,忽然就觉得有无边的凄凉之意遮天盖地,扑面而来。

51
宋凌云一直没有等到秦思远的电话。他对此已经不抱希望。跟伟业拿了最初入股"有戏"时的协议,他再草拟了一份退股并中止获利的声明,让伟业过目确认并签上了名字,只等10天一过,就去拿给思远和许天明签字生效。
那张最初的协议格式并不规范,字迹也颇潦草,却折叠得十分整齐。大约是长时间被压在什么地方,有很深的折痕。宋凌云将其细细抚平,说你保管得倒很好嘛。伟业有几分神伤,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妈收的,我问过她才找到。从没想到过还会有一天派它的用场。
宋凌云顺口说,"有点象......"却不再往下说。伟业眨眨眼看他,可终究没等到下文。
其实宋凌云本来是想说有点象结婚证,在离婚的时候一定要拿出来作为凭据。若要认真追究起来,婚姻同样是一种契约关系,这样说也没错。但此情此景下,他怎么会说出口?又不是真的傻。
离下班还有一小时的时候,秦思远却打了电话来,说宋律师30万我已经准备好了,麻烦您亲自过来取一趟吧。
宋凌云有些措手不及,先连声答应,再联系伟业,叫他过来拿钱。伟业也有一丝惊喜,但他说自己在网吧走不开,叫宋凌云去拿一下就行了。
宋凌云迟疑着说,如果只是办手续的话我去就可以,但现在是要拿钱,还是你自己去比较好。
  伟业这才恍然,他这是在避嫌,便笑道:"跟我就不用这么讲原则了。难不成我还怕你会卷款逃跑?"
宋凌云笑:"倒也是,反正我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说完蓦地面上一热。──自己是和尚还是庙?又或者,既是和尚又是庙?
当他整理好心情走进对面大楼时,看到一个人从大厅沙发上站起身,热情地迎上来。──原来是思远。他微笑着一边与宋凌云握手一边说:"宋律师,看来您收钱的愿意不如讨钱的愿望迫切呢。"宋凌云闻言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绕着弯说自己来得慢。
他赶快解释:"我先联系了伟业。可他现在没空,只好我一个人来了。对了,他让我代问候您。"
思远闻言掀了掀眉毛,"其实我也觉得宋律师出面就可以了。"
这话是简单的就事论事还是有别的意思?宋凌云没明白,也不想明白。
当他们走进上次那间办公室时,此处面貌已经大为改观。偌大的办公室内除了办公桌、沙发、茶几等常见的摆设外,有整整一面墙上都张贴着各种与服装有关的资料──包括影印的设计草图和美仑美奂的平面招贴画等等。宋凌云对此不算内行,但爱美之心也是有的,不禁多看了几眼。
思远注意到他面上神情,微笑着说:"这是我们公司的一些宣传材料,还入得了宋律师的法眼吧?"话语中隐含一丝不惹人讨厌的自得。
便是这一点沾沾自喜令宋凌云又多看了几眼,然后顺便将眼风在思远面上扫了一下。虽然思远时常是微笑着的,但大多数时候他的笑容只让人看到礼貌而没有喜悦。可这次不一样。这一刻思远面上的笑容仍然是淡淡的,并不至于到"喜动颜色"的程度,但却让宋凌云立即感到他一定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思远本是极为清俊的长相,衬上这个真心的笑容更让人觉得......美艳不可方物。"啊呸呸呸!这么不搭调的词你也想得出来?!要让伟业知道,还不晓得该怎么笑话了。"宋凌云立即展开自我批评。
就在走神的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有人奉了茶上来。不是常见的一次性纸杯或者玻璃杯,而是古色古香的青瓷茶盏。一揭开盖子,便有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宋凌云不由赞道:"好茶!"
"我喜欢喝茶。以前没顾得上。后来又去了加拿大。这么多年来,就没喝到过什么好茶。现在总想着一定要补上。虽然现在国内好多人都只喝咖啡了。"
宋凌云想的确如此,自己平时在办公室里也是喝咖啡居多。不过他觉得思远这人气质儒雅,倒是一看就适合喝茶的。
宋凌云拿出那纸当年的合约递给思远。思远接过后走到了窗边,在向阳处将纸片举起仔细端详。冬日傍晚微弱昏暗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纸片,在他面庞上投下一团阴影。光影交错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显出一种难以言明的魅惑。
隐约听见有人在问:"你说要不要把它裱起来挂到墙上?"
呃?是问自己么?宋凌云正在想如何回答,却见思远已经面无表情地走回办公桌前。他一时竟怀疑自己幻听。
思远从一只抽屉中取出张支票递过来。宋凌云接过,仔细地确认后,慎而重之地放进包里,再拉好拉链。
等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抬起头看看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思远,听见他说:"宋律师果然是个谨慎的人。要换了伟业,肯定接过去就往衣服口袋里一塞,只怕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宋凌云笑而不答。他心里想的是,正因为伟业不会多看一眼,所以我才要多看几眼。
"宋律师,晚上一起吃个便饭吧。"
这样的要求是宋凌云始料未及的,所以他怔了一下,"那什么,不用了吧......"正在想要不要找个什么理由拒绝呢,就听见思远继续道:"其实是我个人还有一些事情想拜托宋律师帮忙,总觉得在办公室里谈太严肃了些,所以......"顿了顿他又说,"当然,现在才发出邀请实在是显得不够有诚意,不过我的确是今天才筹措到钱。而且,有句话不是说‘相请不如偶遇'么?"
这几句话说得岂止是有诚意,简直都称得上"恳切"了,而且还顺便提到了那笔钱。宋凌云拒绝的话完全无法出口,只得点了点头。
"对了,把伟业也叫上吧。说起来,我在这边忙得昏头胀脑的,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宋凌云想说伟业今天要上班到晚上11点,肯定没有时间,但想想还是没说,而是当着思远的面给伟业打了个电话:"伟业,我在秦总这里。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哦,好的。知道了。再见。"
当他挂断电话回头想向思远说明一下时,看到对方面上了然的神情,忽然明白其实这二人都不想与对方见面。自己特意打电话的举动,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52
思远将饭局设在云城宾馆的淮扬菜馆里。这种地方的特点是人少菜贵环境美。订的是一个四人包间。宋凌云注意到桌上摆着三付碗筷,他们到了之后才让人撤掉一付。
思远落座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宋律师不用紧张,今天咱们不喝酒。"
宋凌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在自己身上下过功夫了,一颗心悬起来。他换了个更舒展的造型坐在椅子里,望着思远道:"秦总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希望宋律师不会拒绝......"顿了一下,思远继续道:"我是想请宋律师担任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
"哦,是这样。"宋凌云看出对方必有下文,便挑眉静静地看着他。
"我在国外多年,虽然自己学过管理,之前也有些企业管理的实践经验,但国内的情形毕竟是我所不熟悉的。而且,除了政策法规不清楚,人头也不熟。据我了解,宋律师有极其丰富的相关经验。所以......"
宋凌云本来还在因为思远突如其来的热情而忐忑,现在明白了缘由,一颗心立即踏实下来。看来这秦思远还真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不过他向来欣赏这种"在商言商"的态度,倒也不觉得反感。于是换了公事公办的语气道:"秦总有时间把贵公司的相关资料带到我们事务所来看看吧。我们这边有不少律师都有数年从业经验,其中也有担任过公司法律顾问的......"
"呵呵,我当然相信‘信利'的实力,不过我还是非常希望宋律师可以亲自出马......"思远坚持道。
"这个......"宋凌云兀自犹豫。
"宋律师是有什么顾虑么?您放心,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该出的费用我一分都不会少出的。我请宋律师,并不是希望价格上有什么优惠,主要是信得过宋律师的业务。"
"这个我当然不会担心。且不说秦总不是那样的人,本身事务所对所有业务都是有明码标价的。只是......"
"不是钱的问题,那会是......"思远忽然笑了一下,"我想伟业应该不会反对吧?"
伟业?这跟伟业有什么关系?这是自己的业务。无论接与不接,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伟业有什么必要支持或者反对?
宋凌云正这样想着,大概被思远看出不快的神情,"呵呵,我只是想伟业既然自己不愿意与我合作,可能也不希望你来帮我吧?"
"伟业从不过问我工作上的事。"宋凌云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那是。而且伟业从来都是大度的人。那么,改天我把资料送到您办公室去?"
宋凌云敏锐地捕捉到思远说的是"送到您办公室"而不是"送到您事务所",但无心辩驳,只点点头。对于此事他觉得自己没有一定要接受的理由,也没有一定要拒绝的理由。只是专业素质在那儿,他不会在没见到具体的资料之间就回答是或者否。
对于这个开放式的回答,秦思远显得很满意,满面笑容地连声答应。之后两人颇有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事,只闲闲聊些别的。
思远当年读的戏校,也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浸淫过不少时日。后来又在国外居住多年,算得上是古今中外都有所接触。便将话题引到中外风俗的异同上来。进而又演变为各地风土人情比较。
他言辞文雅而不呆板,用语风趣而不低俗,任何平凡的小事一经他娓娓道来,立时变得妙趣横生。而且节奏把握得极好,既不致疏到冷场,又不致密到生厌。
宋凌云不算个好的谈话对象,但却是个好听众。听到有趣处会得抚掌附和,听到紧张处也能凝神屏气。两人配合默契,看起来倒仿如多年好友。
后来就不知怎么说到伟业。思远叹道,我们三人当中,其实还是数伟业最幸福。
宋凌云不想否认也不想附和,就只笑了一下,问道:"你们是同学?"
"不是。算校友吧。他低我两届。我唱小生,他唱武生,没什么配戏的机会,本来并不相熟。只是他刚进剧团不久,就发生了几件颇轰动的事,立即在团里出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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