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我----王小轩

作者:  录入:01-01

老人慈祥地回应:"上班啊──"
走出楼洞门後,陆曼轻声说:"肯定又在嘀咕咱俩了,你信不信?"
沈伟业面无表情:"怕嘀咕就不要跑上来找我。门锁好没有?"
陆曼闻声止步,仰头作思索状:"应该锁好了......你等我一下......"掏出钥匙,转身跑到103门口,将钥匙插入锁孔中来回转了两下,然後又跑回来。"锁好了,不要老是吓人好不好。"
"现在好人真难做啊!"沈伟业发自内心地叹息。
"到百货大楼。"陆曼探头对司机说道。
"你到底是为了怕我迟到还是为了省路费?"沈伟业问。
"一举两得。"陆曼声音中有掩不住的得意。到她下车前,沈伟业说:"走路当心点",伸手关上了车门,然後看著陆曼踩著足足三寸高的金色高跟鞋朝那家"丸美"美容院走去。
走进"稍纵"的店堂,昨晚那张展示桌上已经放著一只汤锅和一个笼屉。沈伟业今日第一次打起精神走过去揭开锅盖,不由发出一声哀叹:"为什麽又是豆浆啊?"
刘川穿著工作服由里间走出来,正好看见他痛不欲生的样子:"不想喝?那就吃个馒头。"说著掀开了笼屉。一股浓郁的食物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
"白馒头?"沈伟业苦著脸问。
"馒头就是没馅的,有馅的那叫包子。叫什麽白馒头,肉馒头......混淆概念。"刘川第N次对沈伟业的概念不清表现出鄙视。
沈伟业颓然坐倒在凳子上,下巴摆上桌面,心里愤愤不平地想:"为什麽我一大早就已经被两个人用他们的专业知识教训过了?为什麽我从来不能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藐视他们?"
他开始後悔N年前的自己为什麽要报戏校。
沈伟业开始老老实实地喝豆浆。不是甜豆浆,也不是咸豆浆,就是除了豆浆什麽都不加的,淡豆浆。他一把脸凑近去,就被那股浓烈的豆腥气熏得心里直翻腾。抬眼看对面的刘川,喝得津津有味。"自己磨的豆浆到底是香,外面卖的根本没法比",边喝还边发出由衷的赞叹。
沈伟业不打算再问为什麽要喝豆浆,因为有一次陆曼已经毫不客气地教训过自己:"你是猪啊,喝豆浆既解酒又保肝,饮酒之後喝胃里就没那麽难受。小川对你这麽好,你居然还不愿意喝?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不知道豆浆机洗起来多麻烦?真是......"
那一刻,沈伟业觉得自己真的很猪。倒不是因为陆曼说的那些。而是他怎麽都想不明白:这些人怎麽一个个的都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象陆曼,刚刚相识的时候是多麽温文尔雅的一个女孩子啊,一口一个"沈大哥"地叫著自己,既亲切又温柔还带著几分崇拜。
还有刘川,一开始是那样一个英俊随和的男孩子,既有点不讨人厌的痞气,又保留著几分天真,实在是气质完美的翩翩少年。还曾经对自己说过诸如"我的理想就是可以象你这样"这样的话语,听得人通体舒畅。
可现在呢?一个个都开始爬到自己的头上,真是情何以堪哪!到底是自己退步了,还是他们在进步?
想来想去,好像柳其志和宋凌云倒是没怎麽变。可那两人,就算一直止步不前,自己也是光脚都追不上的。
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4
"柳其志是那样一种人──他即使默不作声,你也能在人群中最先看到他,而且一眼就会觉得他是个好孩子。"这是当年刘川对沈伟业说过的话。
沈伟业对此表示严重同意。因为他第一次看见柳其志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那天的溜冰场上有那麽多人,自己一眼就看到了他,而且真的一眼就觉得那是个好孩子。
那是1997年。
春末,不晓得是清明之前还是之後。只知道能开的花都争先恐後地开了,空气中充满芬芳沈郁的气息。
沈伟业约好的朋友久候而不至,於是他花五毛钱走进路边的市民公园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坐下前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忍不住想笑。──其余比较隐蔽处的椅子都已经被成双成对的情侣占满,只有这只因为视野过於开阔而无人问津。简直就象为自己这种孤家寡人特意准备的一样,他想。
空地上仍然聚满了欢闹的人们。很多人在放风筝。还有很多人在滑旱冰。
那时候,轮滑刚刚在云城兴起来。
沈伟业百无聊赖地朝人群中望去,看见一个穿著轮滑鞋的少年正绕著另一个人打转。
他的姿势并不十分优美,动作也显得不是很熟练。大约因为活动范围窄,平衡不是很好控制,偶尔会出现一个踉跄。此时他便会伸手去扶另一个人的身体。
沈伟业敏锐地发现,每当这种时候,少年的动作都带著一丝忐忑和羞涩。一种身为同类的直觉让他迅速地作出判断:他喜欢他。
这一结论使他顿时平添几分好奇。他专注地看著那个少年: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很干净的气息。就是那种一帆风顺地长大,从未受过任何挫折的乖宝宝类型。虽然看不清,但可以想像他应该拥有纯净到透明的眼神。
起初沈伟业还担心自己这样目不转睛的注视会引起少年的反感,但很快他就发现少年根本就不可能注意到自己。──他的全幅身心都系在另外那个人身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全是为了那个人。
沈伟业不禁好奇:那个人,到底是什麽样子?怎麽能让这个少年如此痴迷?
他一直那样静静地站著,只偶尔伸手扶一下可能跌倒的少年。从背後看上去,他身形瘦削,身穿的运动装不时地被风鼓起。
直到沈伟业离开,那个人始终都没有转过头来。
人们常常说:陌生人就是还没有认识的朋友。这个定义至少适用於沈伟业和柳其志。
数日之後,沈伟业又一次看见了柳其志。
当时他正在公交站台上等车。那是云城最繁华的地段,加上正好是下班高峰,人头攒动,车流拥挤。
突然有人面露惊讶,指著街对面在议论什麽。沈伟业顺著大家的眼光看过去,看见上次那个轮滑少年正从对街朝这边走过来。
只见他脚步虚浮,并不瘦弱的身形却给人轻飘飘的感觉。由於他横穿马路的冒失行为,已经有好几辆车发出了刺耳的急刹声,更有性子暴躁些的司机已经探出头来开骂。
但他宛如突然之间瞎了盲了,既看不见身边穿流不息的车辆,也听不见周围人的惊呼和叫骂,仍是那样飘飘忽忽地走著。
身边已经有几个大妈在嘀咕:会不会是神经病?
沈伟业不知出於一种什麽样的心理,竟迅速地往对街冲过去。此时正好来了一辆公交车,庞大的车身挡住了大半路面,後面的车辆都被迫行驶得极为缓慢。他迅速地从缝隙间冲到隔离栏前,撑住栏杆轻轻一跃就翻到了对面,再紧走几步就抓住了还在继续飘浮的少年。
他这一下可能抓得很重,少年微微皱了皱眉头,以一种机器人的节奏转过头来。沈伟业正想喝斥他几句,却在看见他那茫然空洞的眼神後失去了语言。
近距离看来,少年的样子依然干净。但这次,是那种没有魂灵的虚无的干净。他让沈伟业觉得:他本是一个幻影。如果此时来一阵清风,他就会立刻消失而不留一丝痕迹。
少年的目光完全没有焦点地从沈伟业脸上自左而右地扫过,继续向前移动。沈伟业抓紧他的胳膊,判断了一下周围的情形,最後带著他走到隔离栏前面,再沿著栏杆慢慢走到斑马线处。
戴红袖章、穿黄背心的大爷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他打量了两人一下,把批评教育的目标锁定在沈伟业身上,拉开滔滔不绝的架势开始交通法规宣传......
若不是又有不知死活的人闯红灯,沈伟业估计自己会在这里站到月黑风高。
终於再次踏上亲切的站台时,沈伟业再也忍不住对少年发出一声怒吼:"你找死也不要连累别人啊!行为艺术啊?!"
少年象终於看见了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但他只蹙眉看了沈伟业一眼,就轻轻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到站牌面前,仔细看了半晌後,说了一句:"这下对了。"然後就望著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再也没回头朝沈伟业望上一眼。
沈伟业这个活雷锋当场石化。
本是明媚的人间四月天,为什麽会有乌鸦成群结队地低空飞过?为什麽?!
人们说:当你见过一个人之後,你们就会时常遇见。
的确如此。
沈伟业第三次看见轮滑少年时,事隔那个郁闷的下午不过两日。
傍晚时分,"有戏"酒吧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厚重的门无声地被推开,一股风趁机调皮地跑进来。
一个身影犹疑著出现在门边。他的目光在半空中游荡,不知道该落到哪个人身上:"请问......经理在吗?"
吧台後的阿蒙下巴向沈伟业的方向抬一抬:"老板,有人找──"
沈伟业回过头,看见那个轮滑少年正怯生生地站在那里。他不动身,问了一句:"有什麽事?"
少年朝身後的玻璃门指一指:"这里是不是在招WAITER?"

5
"有戏"酒吧的WAITER所要做的事说起来很简单:把酒送到每位客人的桌上。工作时间:每天的20─24点。──24点之後就自助了。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很难有人能做得长久。
有的是对客人态度不够好,有的则与客人关系过於密切;有的是脑子不够灵活,天天来的客人都不知道该往什麽位置上领;有的又是脑子太过灵活,为了推销成品酒就挤兑阿蒙调制的酒。
结果就是,酒吧里隔三岔五地就在招人。
这些事情,沈伟业当然不会对柳其志说得那麽清楚。(现在他总算知道了,轮滑少年的名字叫"柳其志"。)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工作职责和时间後,他提到了待遇问题:每月300,不包吃住。另外就是推销成品酒的收入。
之前柳其志一直很安静地听著,此时脸上就露出了明显的失望神情。
沈伟业见状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他说完後就沈默下来,望著柳其志,等他的回应。
柳其志面现犹豫之色,过了一会儿才象下定了很大决心一样开了口:"工资我可以不要,能不能提供住宿?"
沈伟业顿时楞住了。在所有前来应聘的人当中,在待遇问题上讨价还价的人不计其数,但这样的方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柳其志见沈伟业神情疑惑,再次艰难地重复:"我主要是想找个地方住。"
沈伟业见他不象说笑,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有戏"酒吧是带阁楼的一幢两层小楼,阁楼上的确装修成了一个小房间。不过那是给阿蒙住的。阿蒙是酒吧里的调酒师,也是整间酒吧除了沈伟业之外资历最老、每天工作时间最长的员工。基本每天都要工作通宵。因此事实上那个房间晚上基本都是空著。
但话虽如此说,毕竟那也是阿蒙的住处,虽然自己是经理,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别人住进去。
沈伟业简略地告诉了柳其志这个情况。他本来是想让他自己去跟阿蒙商量一下,如果阿蒙不是非常坚决地反对,自己再出面帮个腔,问题应该可以解决。
没想到柳其志看了阿蒙两眼,想了一会儿,抬眼看著沈伟业:"那就算了吧。谢谢您。"说完很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就准备离开。
大约是因为已经决定放弃,他脸上不再有刚刚进门时那种彷徨的神色,完全又是那种明净坚定的男孩模样。
不知是被他神情中的哪种东西打动,沈伟业抬手制止了他的离去:"你等一下,我帮你去问问阿蒙。"
柳其志礼貌地轻声道谢,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欢喜神色。
片刻之後,沈伟业来告知与阿蒙商量的结果:可以在房间里加间床,但工资只能开100──另外的200要拿给阿蒙作为补偿。
柳其志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他非常诚恳地向沈伟业致谢後又走到阿蒙那边去。虽然听不见他的说话,但明显是在向阿蒙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
随後柳其志又走回沈伟业面前:"老板,那我去收拾东西,今天就开始上班。"
沈伟业本来想说"不用著急,明天再上班好了",但看到柳其志急切的表情後就没说什麽,只点了点头。
看著柳其志离去的背影,沈伟业不禁有些好奇:这孩子无论从穿著还是气质上看都绝不可能是流落街头的样子,为什麽会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住处?
再联想到两日前他的表现,沈伟业不无八卦地想:难道是因为失恋,被别人赶出来了?可是,柳其志怎麽看都不象是那种人......
奇怪,真的很奇怪。沈伟业暗自摇头。同时他还确定了一件事:柳其志对自己彻底陌生,看来完全不记得前天发生过的事情。
不是忘记,而是没记。
自己的英勇事迹就此被完全地无视了。不是不气馁的。
不过很快,沈伟业就觉得自己留下柳其志的行为实在是太英明了。──他的优秀是令人一目了然的。
首先,他待人接物时态度谦和,举止有度,一言一行既不显得冷淡疏离,又不显得过分亲昵,给客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舒服。
其次,他的脑子真是聪明。短短几天下来,他就能掌握常客们的喜好。不仅可以直接将他们带到习惯的位置,而且能记得他们喜欢的口味。
最重要的是,他的聪明并没有发展到"精刮"的程度。他从不想方设法地为客人推销那些可以为他赚到提成的成品酒。这一点大大地得到了阿蒙的肯定。──阿蒙是靠调制酒提成的。
沈伟业在高兴之余,最初的疑惑仍然没有得到答案:柳其志这样的孩子,为什麽要来酒吧打工呢?
柳其志带了一辆自行车过来,是那种看上去就非常好的跑车。他珍而重之把它存放在店里某个角落。有一次阿蒙无意中提到,这辆车一定很贵,因为它的分量是难以想象的轻。
即使没有这个证据,单纯以沈伟业的阅历,也能看出柳其志绝不会是经济困难的孩子。──金钱其实可以决定人很多方面的东西。这一点,不承认不行。
如果说是为了体验生活,可他的表现又让人觉得这份工作於他是一种需要,而不是一种体验。
总之,那样干净通透的一个人,在沈伟业眼里却充满了谜团。
他每日差不多早上7点背著个书包出门,晚上7点再背著书包进门。进门後就开始手脚麻利地协助著整理桌椅,换上制服,等待客人的到来。
时值春末夏初,正是酒吧的旺季。"有戏"的生意很好,柳其志的工作简单却繁忙。难得空下来的时候,他也只是静静地站在吧台边,偶尔与阿蒙低声交谈几句,看样子是对那些酒感兴趣。
7月,漫长的暑假开始了。柳其志向沈伟业提出了辞职。这个炎热的季节正是酒吧的旺季。沈伟业表示出为难的样子,请他留到招到新人的时候。柳其志想想,答应了。
可是整个暑假都没有能够招到合适的人。
转眼到了8月。柳其志再次辞职。
沈伟业著实有些吃惊。他看著眼前的少年问:"是因为夏天太热了吗?可是,已经过了立秋......"阁楼间里是没有空调的,阿蒙一直说即使是早上,那里都象个蒸笼。
柳其志瞪大了眼睛,连忙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我在学校申请了宿舍,过两天就可以搬过去了。"
"哦,不提供住宿的话,工资就恢复到300吧。还可以再增加一些......"沈伟业很认真地说。
"我不能做了。开学我就大二了,晚上会有实验课。"柳其志有些难为情地说。
"哦,是这样。"沈伟业点点头,"看来是留不住你了。学生嘛,总是要以学习为重的。"
柳其志突然显得有些踌躇。"那个,沈老板,谢谢你肯收留我。"
"呵呵,怎麽能说是‘收留'呢?你要想起我们了,有空的时候回来坐坐就是了。让阿蒙调他最拿手的酒来请你。"沈伟业爽朗地笑著,轻轻拍柳其志的肩。

推书 20234-01-01 :洛神赋----雪里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