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沈伟业在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总觉得,这孩子,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他天生不属於这样的地方。
6
"蜀香楼"现在已经是云城知名的川菜馆,在每个城区都有连锁店。硕大的招牌印在公交车上招摇过市──金红色的背景上是翻江倒海的红辣椒,旁边以墨汁淋漓的字体龙飞凤舞地刷著六个大字:"江湖菜,江湖人!",激起人们的无穷食欲和遐想。
1998年刚开张的时候,"蜀香楼"不过是云城众多川菜馆中毫不起眼的一分子。开在离"有戏"不远处的利民巷内,很小的门脸。
有一日沈伟业晚上路过那里,不经意间看见透明橱窗内,明亮的射灯端端地照在白色搪瓷盘内仅存的一只猪耳朵上,金黄略带红色的色泽异常漂亮,不禁食指大动。
他敲敲窗户,角落里一个青年应声走过来,拉开了小窗。沈伟业指著那只耳朵,示意"要这个"。青年问"整个?"其实他一个人是吃不了那许多的,但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青年伸手拎起猪耳。过秤。发问:"要切吗?"
沈伟业再点头。
青年转身把猪耳扔到砧板上。他顿了顿,又回过来问:"赶时间吗?"
沈伟业疑惑地看他:"嗯?"
"我说你不著急吧?"
"不著急。"虽然不知道怎麽会有此一问,沈伟业还是下意识地摇头回答。
青年不再说话,关上窗,开切。沈伟业靠在旁边的柱子上无聊地东张西望。
过了片刻,窗再次打开。一只手拎著个袋子递出来。
这时沈伟业突然发觉那青年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白皙的皮肤由於刚才操作时一直戴著不透气的塑料手套而显得尤其的温润细滑,灯光下隐隐透出淡青色的筋脉,仿佛看得见血液的往复流动。
指若削葱根。沈伟业第一时间很职业地想起那些唱小旦的同学。
那只手不耐烦地抖动了一下袋子,沈伟业才回过神来。赶快接过,说了声"谢谢",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後再回头,只看见那青年的一个侧影。白色的厨师帽,宽大的工作服,把那个望著窗外的身影映衬得越发落寞。突然看到朝著自己这边的耳垂处有亮光闪烁,好象是戴著一枚耳钉。
回到家打开那包猪耳朵时,沈伟业再一次地吃惊:那猪耳被切成了很大很薄的片,夹起来放到灯下甚至能隐约地透过光亮。
沈伟业总算明白他为什麽要问自己赶不赶时间了。要切成这样的效果,一定是要多花费一些功夫的吧。
第二次沈伟业再去"蜀香楼"时是上午。几位老朋友聚会,几句寒喧过後,不变的老节目是搓麻。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只多下个他这个"麻盲"。於是,老规矩,他负责搞定午饭。
打麻将的人一旦在麻将桌前坐下来,他们的计时单位就不再是时分秒而是"圈",所以他们对饭菜的最高要求就是"短平快",这才才能尽可能地把每一分锺的时间都用在牌桌上。
在这种情形下,最好的选择就是盒饭。1998年,电话还不普及,叫外卖也就不那麽方便,所以沈伟业亲自出马。他买好盒饭之後突然想到了蜀香楼的外卖卤菜,於是决定买点回去给大家当零食。
白天的外卖部与晚上略有不同。
上次那个青年还在,不过多了个身形健硕的大妈。外卖部开著两个小窗,看样子应该是一人管一个。可几乎所有的人都排在青年这边的窗口外,正七嘴八舌地点菜,"给我来半斤肺片!"、"我要两根素肠!"、"猪脚,我的猪脚!"......之类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青年一改那一晚的懒散,手脚麻利地取菜、装袋、过秤、报价,不时问一声"要不要切?"之类。
大妈则固守於砧板前,接过青年递给她的各种食物进行加工。她的动作气势磅礴,发出的声音响遏云天。沈伟业很为那个砧板的寿命担忧。
他无意中朝某人口袋中的鸭脖子看了一眼,不禁替那只死後还被剁得零七八碎的鸭子感到了一点悲哀。於是他看准了几样不需要切割的食物,每样称了一点。
付钱时他特意地注意了一下,可惜青年的耳朵被帽子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戴著耳钉。
後来,沈伟业都是在晚上9点过後去买卤菜。
去得多了,他就知道,如果菜剩得比较多,大妈和青年都会在。如果菜剩得比较少,大妈就提前回去了,留下青年一个人。
有一次,沈伟业问青年:"你们什麽时候下班?"青年指指眼前:"卖光为止。"
沈伟业看看眼前所剩无几的几样卤菜,手一挥:"我全要了。"
当刘川与沈伟业很熟了之後,刘川曾拿此事取笑他:"瞧你当时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始皇逐鹿中原呢。买几样卤菜而已,你至於嘛?"
不过这事其实怪不著沈伟业。他真的不是故意要做出那幅气吞山河的样子来。可到底是唱了好几年的武生,不经意间那股子味道就透出来了,藏都藏不住。
後来沈伟业又包圆儿过几次蜀香楼的卤菜。
有一次刘川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家人很多?"
沈伟业猝不及防,茫然摇头。
"那你买那麽多卤菜回去干嘛?"
"呃,请客。"沈伟业想了一下,回答。的确是请客。通常他都会拿到"有戏"去请员工吃。
刘川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眉目细长,嘴唇略薄,不笑时就带点刻薄相。但一笑起来,眉眼中流露的几分邪气配上右边脸颊上隐现的一个酒涡,又轻蔑又天真,显出一种奇异的诱惑。
笑过了,刘川正色道:"不过说实在的,如果你是想让我早点下班的话,偶尔买一次就行了。时常如此的话,我反而更惨。"
沈伟业不解:"怎麽会?"
"我什麽时候下班,经理都看在眼里。时常走得早的话,肯定就会觉得是因为卤菜的量太少,那麽就会增加......你总不能天天来替我包圆儿吧?"
"哦──,对啊,我怎麽没想到呢?"沈伟业恍然大悟。
後来,当刘川知道沈伟业竟然自己当著老板时,时不时就要朝他摇头:"世界上怎麽可能有你这麽傻的老板?在我看来,你真的不是当老板的料。"
7
沈伟业也觉得自己不是当老板的料。可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是当什麽的料。小的时候,戏校来挑苗子的老师曾说他是个唱戏的料。可事实证明,其实他也算不上。
有一次他很苦恼地向大家提出这个疑问,陆曼就告诉他:你这样的,现在统一定义为"废柴"。──於是,沈伟业到联众申请了一个ID叫"废柴生"。
其实,废柴生同学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废柴的。不仅不是废柴,而且还是人才,而且还是艺术人才。
沈伟业打小就是文艺活跃分子──从幼儿园开始,每年"六一"都会涂个羞煞猴子的红脸蛋,再将一对剑眉描得象两把黑刷子,在"三句半"表演的紧要关心踏上一步,吼出画龙点睛的那半句,赢得满堂喝彩。
一干评委里就有当时戏校负责招生的主任,很是看好这孩子,夸他"出得场面"(N年後沈伟业才明白,其实这就是"不知道害臊"的艺术拔高版),到小学毕业前就来鼓动他报戏校。
沈伟业小学毕业那阵是20世纪80年代。那时候戏校都是进行的"订单式"培养,所有的毕业生都是已经由剧团预订了的。也就是说,一旦踏进戏校的门,就等於找到了工作。所以那会儿的戏校招生还有条件讲究一下"门槛",通常不是你想读就读得上的。
在这样的形势下,居然有老师主要要求招他,这本身就是一种光荣。但他父母觉得学戏是件吃苦的事儿,而且也前途也不见得有多麽光明,就没同意。於是沈伟业仍然进了普通初中就读。
到初中毕业时,他父母又觉得他成绩不是很好,继续读普高考大学的希望实在渺茫,就此参加工作似乎又早了些。读其它职高之类,又不晓得三年之後毕业是个啥形势,能不能找到个饭碗。相比之下而读戏校倒又成了个不错的选择。於是就让他报了戏校,上了个三年制中专。
等进了戏校,沈伟业才算明白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果早知道最终都要走进这地方来,还不如小学毕业那会儿就来上6年制的中专班。到现在,14岁的沈伟业已经开始了二次发育,骨骼已经变硬,再要从头开始练那些基本功,简直就如同於自虐。每次一起练"拿顶"、"下腰"、"扑虎"、"小翻"、"倒插虎"等"毯子功"时,看著那些比自己小著整整三岁的孩子们都完成得轻而易举,而自己往往是汗流浃背也完成不了训练量时,他都要懊恼爹妈当初为自己作出的决定。
到了"分行"时,老师只朝沈伟业那张浓眉大眼的面庞瞟了一眼就说:你就学武生吧。
到了学整戏的时候,有市京剧团的演员来给学生们示范指点。沈伟业就是那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净天师傅。──剧团里顶尖的武生。"净天"是艺名。他本人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本地戏校毕业的,来历颇有些神秘。
净天的指点与其它师傅的指点有点不同。
其它师傅通常都要先给学生说戏,然後再示范,一些关键的动作还要分解开来表演。
净天却不。他也说戏,但不是他说学生听,而是恰恰相反──学生说,他听。他也示范,但动作行云流水。不要说分解动作了,连放慢点都不肯。
通常来说演武生的人脾气都比较直,批评起人来都不留情面。可净天师傅轻易不批评人。学生们说得不对或者演得不对时,他只是挑挑眉毛,轻轻地"哼"一声,却就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惶恐。
有一次沈伟业演一套动作时,演到三分之一处,净天示意他停下来,改挽一个"下场花"。沈伟业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耍起来,结果将手中的道具掉到了地上。
净天还是那样挑眉"哼"了一声,什麽都没说,自己也演了一遍,转身走了。
沈伟业呆立在当场,眼泪啪啪地掉到地上,溅起地上的灰来。
本来沈伟业扮相不错,也算有点天分,性格又爽朗,平素不说自视甚高,至少也是自信满满。这一次之後,他练功练到连上铺都爬不上去。
那一年市京剧团在戏校订了两名武生,而与沈伟业同一年毕业的武生有5个。生性懒散的他平生第一次发狠立下的志愿就是:一定要成为这一届里最好的武生,一定要进市京剧团,一定要与净天成为同事,与他同时登台表演。
现在回头想来,这个愿望并不是如何宏大,实现起来也并不是如何困难。所以,沈伟业顺利地如愿以偿了。
唱戏的总是要讲究个传帮带,进京剧团後沈伟业就拜净天当了师傅。
此时沈伟业便发现了净天的好来。──他从不藏私。每一次的示范对於他来说都无异於一场正式的演出,从一举手一抬足,到一睁眼一蹙眉,次次都是尽力而为。
净天喜欢用录像机将自己的表演和沈伟业的表演都录下来,然後观看,寻找差距,然後再演。如此往复不已。他告诉沈伟业:"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想。戏在演出来之前,先是悟出来的。我告诉你的是我的想法,并不是你自己的东西。一万个人唱武松,就该唱成一万个武松。"
久而久之,沈伟业也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例如,这个亮相的动作是不是应该这样更美?这个站位是不是应该在这里才更醒目?
净天每次都认真听,然後告诉他:如果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当然是越显眼越漂亮越好。可你要知道,演戏如做人,要照顾到整体。你的腕儿再大,也只不过是戏中的一个角色。《长阪坡》里的赵云不可谓不英勇,表现不可谓不突出,可若其它人都是一碰即碎的烂豆腐,他的英雄气概也不能体现得那麽完整。
他还说过:不是我待你严苛。关起门来,我随便怎麽夸你都不要紧。可戏是演给大家看的,千万双眼睛在台下盯著你。你哪怕只出了一点极小的纰漏,可能就会毁了整场戏。你哪怕演一千场只错过一场,人家也会永远记得这一场。
他还说:你要记住:有些错误是犯不得的。一旦犯下,就永远回不了头。
净天去世後,沈伟业一直在想:净天师傅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别的意思在里头?他到底是在教自己唱戏,还是教自己做人?
这些道理,也只能由他自己去悟出来。
8
沈伟业硬著头皮咕噜咕噜地喝完那一大碗淡豆浆之後,实在没有勇气再吃一个馒头,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才10点半,他就饿得不行了。
探头看看正在厨房间里忙活的刘川和扔在一旁的冷馒头,他实在不好意思叫饿,只好随便打了个招呼,出门直奔肯德基而去。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时候的肯德基竟然热闹非凡。──一位工作人员正在领著一群小朋友左扑右腾地跳舞,背景音乐是那首著名的"我爱洗澡"。
沈伟业端著餐盘,拣了个靠落地窗的位置坐下,开始全力以赴地对待眼前的垃圾食品。正在风卷残云地解决烤鸡堡时,眼前的光线突然黯淡下来。
"KAO,这麽快就阴天了?!"他腹诽著抬头,看见眼前站著的两人,立即起立,同时变出个热情洋溢的大笑脸。"其志,好久不见啊......你好......"後面半句是说给那位美女听的。
柳其志身旁的姑娘露出一个非常甜美的笑容,没有说话。
"今天怎麽有空出来......哦,对,今天星期天啊......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沈伟业放下手里的汉堡。
"做老板的人天天都是休息日嘛,哪象我们打工族。"柳其志笑吟吟地开了口。此时他转头低声对美女说:"要不你先去订位吧,过会儿我在商场门口等你。"
美女点点头,再次对沈伟业微笑点头示意,轻移莲步地转身走了。
沈伟业在一旁打量著两人,见柳其志声音轻缓,表情温柔,十足一个亲密爱人的标准造型,不禁在心里暗道:"真有表演天分,看这戏做得多足,简直就是天衣无缝。难怪剧团要解散──人人都是戏子了,原来的戏子到哪里找饭吃?"
正想著,柳其志回过头来:"正好路过......"
沈伟业也一时有点找不到话说,张嘴就是:"你们,要结婚了?"
柳其志点点头:"凌云告诉你的?"
沈伟业连忙摇头:"我昨天看见你们的婚纱照,估计半个城的人都知道了。"
柳其志"哦"了一声,表情有点黯然:"店里的人提出来的,佩佩愿意,我也就没什麽意见。"
沈伟业想了想,还是问:"你跟刘川说过了?"
柳其志摇摇头。
沈伟业突然就觉得有点生气,不自觉地嗓门就提高了些:"这种事你都不告诉他?!"
柳其志眼皮耷拉下来,开口说:"告诉他,有什麽用?"
沈伟业就说不出话来。
两人都沈默著,楞了一会儿,柳其志说:"我得走了,她在那边等我。"没等沈伟业回答,他就转身要走,突然又回过头来说了句:"你替我跟刘川说一声,我最近忙,小可他们那边麻烦他多去看看。"
沈伟业此时总算找到句话了:"我可不替你传话,你又不是没他号码。"
可没等他说完,柳其志已经绕过那群载歌载舞的小朋友走掉了。那样嘈杂的环境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沈伟业坐下继续吃他的汉堡,感觉噎得慌,连著喝了好几口可乐才算把那团嗓子眼里的东西冲到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