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我----王小轩

作者:  录入:01-01

刘川这话倒的确不是危言耸听,那阵子他的确平生第一次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之前在国营酒店实习那会儿,几个人每天早上8点来锺起床,晃到单位报个到之後就钻进厨房替自己张罗早饭,通常就是吃点酒店早餐後剩下来的点心什麽的。後来胆子大点,还给自己煎个荷包蛋,用的还是上好植物黄油,把蛋煎得两面金黄金黄的。那点黄油都比鸡蛋值钱多了。
酒店每天管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不过这种政府经营的宾馆本来生意并不繁忙,晚上下班也早,一般他们都会在下班後再用当天剩下的材料炒个菜烧个汤什麽的,吃完打扫了战场再回宿舍。
後来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的生活和後来在云城打工的情形相比,简直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富华酒店定的待遇也是提供食宿。
住是住在一层破旧的居民楼里,每间屋子里安了四张高低床。整个楼道共用一个卫生间。而这个卫生间恰好在刘川他们房间对面。大家都知道,这种环境里的厕所不需要用眼睛找,只需要用鼻子闻的。
食也是酒店提供,也是一日两餐。一餐是上午11点,一餐是下午4点。厨师下班比其它人稍微早一些,通常是晚上9点。如果是周末或者生意特别好的时候,就要到10点。
到回到宿舍时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胃里饿得火烧火燎。算起来这些孩子也不过17、8岁年纪,正是吃长饭的时候,哪里经得起饿?
餐馆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客人吃剩下的饭菜只有服务员可以吃,其它人是不能吃的。厨师中有女朋友是本店服务员的,就会拿些点心什麽的送过来。刘川虽然没有女朋友,但他人长得好,看上去又是沈默温和的性子,自然有小姑娘喜欢,也会有人带点心给他。可刘川不愿意吃这种东西,更不愿意欠下不相干的人情,每次下班都是匆匆忙忙地离开饭店,在楼下买两包方便面,回到宿舍泡来吃。
人是不能轻易和别人表现出不一样来的。别人都吃,你也吃,那叫合群;别人都吃,你不吃,那叫清高。如果你本身并没有什麽比别人高出一头的理由,那就还要加上个"假"字,叫"假清高"。
时间不长,刘川就给了大家一个假清高的印象。
不过厨师长对刘川印象倒很不错。不为别的,只为他觉得这孩子有脑子,而且肯吃苦。象烹饪这种操作技能,只有到了一定层次之後才能看出所谓的"悟性"来,之前都只能体现出"熟练"二字──也就是通常说的基本功是不是扎实。
在与刘川年纪相仿的几个人当中,他的基本功是最扎实的。虽然看上去他最瘦弱,但颠起炒勺来姿势最为熟练──想当年在学校里读书时,他曾经在炒勺里装上沙子练颠勺,练到整个手腕红肿,连筷子都捏不紧。
还有刀功。饭店里有道"大煮干丝",刘川批起香干来,一块香干能片五刀,切丝时能切大约60来刀──虽然达不到顶尖高手将一块香干切成千余条干丝的境界,但在他这一拨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厨师长就是厨房里最高级别的领导,被他一赏识,刘川也就离群众更远了。这样带来的直接後果就是:他虽然干了更多的活,但并没能落到更多的好。
有一天,到下班时分,刘川仍然是独自一人离开。在路口看见柳其志的时候,他已经连表现出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软趴趴地问了一句:"你怎麽来了?"
柳其志在这里等了近半个小时,本来是有很多话想要对刘川讲的,但看见他这种无精打彩的样子後,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麽好了。想了一下,他才挤出一句:"你饿了吧?"
刘川把眼睛瞪得很大很圆地望著柳其志──倒不是有多麽惊讶,而是因为他怕自己一眨眼,眼泪就会流下来。
不知柳其志有没有看出他的异样,总之他陪刘川到旁边一家小饭店去吃了碗排骨面。
刘川几乎把脸埋在了碗里。不仅因为饿,还因为要掩饰滚滚而下的泪水。
柳其志显然误解了,结果就是他把自己碗里的排骨一块不剩地拈到了刘川碗里。
吃完面之後,以消食的名义,柳其志推著车陪刘川在街上走了一大圈。
最後刘川想起来问:"很晚了吧,你怎麽还不回去?宿舍不是10点半就要锁门的吗?"
柳其志说:"今天周末啊,晚1个小时,要到11点半。"
临分手时,柳其志说:"上班真的很累吧。"
刘川回答:"对於我们这种读不出书的人来说,上学也一样的累。"
"你不是读不出,是不愿意读。"柳其志纠正道。

17
后来每个周末柳其志都会来等刘川下班,然后陪他去吃一碗那家小店的排骨面。那一家的排骨又小又少,盐和味精都放得太多,吃了之后感觉很口渴。但刘川还是觉得那碗面的味道很不错。可惜后来那一带修高架,那家店就此不知所踪。
偶尔刘川也会到云城大学找柳其志,到了饭点就到校门外的美食一条街吃东西。这里的小店星罗棋布,与所有存在于大学周围的饭店一样,卫生状况可疑但价格便宜量又足,而且味道竟然还不错。
每次柳其志都会把刘川送到公交车站,等车开走之后再骑着车离开。车上人不多的时候,刘川可以透过玻璃看见柳其志渐行渐远的身影,然后心里就会生出一丝隐隐约约的惆怅。
那时云城的年轻人当中开始流行轮滑,柳其志也很起劲。刘川虽不感兴趣,但柳其志拎着鞋子硬把他拖到了市民公园的旱冰场,他也就没法拒绝。有趣的是刘川的运动神经明显比柳其志发达,很快就滑得有模有样了,反倒是柳其志始终不能很好地掌握平衡,迈不动步子。干脆每次就看刘川滑。刘川说你们学校里不是很流行么,有空跟你同学一起练练不就行了?柳其志未置可否,但下一次再上场时明显没长进。
这样连续几次后,刘川开始晋级为柳其志的专职教练。他对一直绕着自己打转的柳其志说:"你这样是不行的,要先练直行,再练转圈。要先转大圈,再转小圈。你这样是不行的。"但柳其志不听,只照自己的方式滑下去。
此时,刘川已经开始慢慢领教到了柳其志的执拗。
到了元旦时,柳其志在离富华饭店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子,叫刘川搬过去同住。
刘川当然不愿意,说你我都有各自的宿舍,何必再浪费这个钱?柳其志说自己已经预付了三个月房租,这点钱反正是已经浪费掉了。刘川打心眼里烦柳其志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二话不说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刘川下班时,并不意外地看见了等在外面的柳其志。两人默不作声地去了那家小店吃排骨面。柳其志还是把碗里所有的排骨都拈给了刘川。吃饭时,他说:"我只是想着这样你晚上就可以自己煮夜宵吃了。"
刘川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有这点房租,我天天吃排骨面都够了,还省事呢。"
"这房是我租的,你不用出房钱。"
一听这话刘川就火了:"喂,我是打工的,你是学生。我挣钱,你不挣钱。你出房租,我白住。你是钱多得发烧还是觉得我是扶贫对像?你不怕被你爹妈骂,我还怕呢!"
"这钱是我自己当家教挣的。"柳其志显出几分委屈。
僵持了两日后,刘川还是搬了过去。
这房子是老式的一室一厅,房东在厅里放了张床,算是两个房间。柳其志住外间,刘川住里间。刘川提出与柳其志分摊房租,他出200,柳其志出100。柳其志不同意,最后每人150。
柳其志还把那辆捷安特拿给刘川骑。他说:你可以把它放到饭店里去,这样比较安全。
刘川说:难道放在你们学校里不安全吗?
"那还用说吗?如果停在车棚里,等我上好半天课,肯定不在了。"
"那以前你不是停在车棚里吗?"
"以前我都停在宿舍楼的传达室里。可现在我都不住宿舍了......"
刘川不知道柳其志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让看门大爷同意他把自行车停在传达室里,但他完全相信他有这个能耐。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柳其志想做而没有做成的。就比如这次租房子的事情。
所以刘川也不多说,每天骑着昂贵的自行车,于住处与饭店间来去如风。他想,好在同事们不识货,没看出来这辆车顶自己现在近一年的收入。当然,大家也看得出这是辆不错的跑车,不过这个"不错"也就是价值约5、600元的概念,根本没人会想到它在三年前的价格就10倍于此。即使如此,这车在所有员工的车中也算是顶尖的了,所以大家并没有嘲笑刘川刻意与大堂经理说好话后将它停到储藏间的行为。
只不过最近刘川又是搬出宿舍,又是骑高档自行车的行为让他在同事们当中更没有人缘。而且说他"在外另租房子是因为要与人同居"的传言甚嚣尘上,使那几位原本对他有意的小姑娘也不再特意绕到厨房来与他说上几句话,晚上的点心也不再出现了。
当所有的付出注定会一无所获时,自然没有人会愿意继续将媚眼抛给瞎子看。
以前刘川还得留意着避开她们,现在倒乐得轻松自在。
搬到新居里的好处当然远不止这一点。从此之后,刘川每天不用饿着肚子泡方便面,然后再装着一肚子防腐剂入睡了。──每天柳其志都会为他煮好一碗面。
第一次吃到柳其志煮的面的那个晚上,他在洗碗时看见垃圾桶里一大团面目模糊的不知名物事。再到灶台上一看,一把一斤装的挂面只剩下不足一两。忍不住把柳其志叫过来问,才知道自己吃到的这碗虽谈不上美味但至少正常的面已经是柳其志的第三次作品了。──第一次先是煮得太生,后来再煮下去就变成了面糊糊。第二锅则是放了太多的盐。
刘川很自然地想起小学课本上关于爱因斯坦做小板凳的故事。他终于相信了,那非常有可能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为了鼓励小朋友们而捏造出来硬栽到爱因斯坦头上的。
每当回忆起两人同住的那段日子,刘川都不得不承认那是自己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岁月。
虽然两人真正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刘川每月只休息两天,还必须半天半天地休,而且最多只能休两个下半天。饭店周末的生意最好,员工也就最忙,所以他也不好意思总是在周末休息。这样一来,两人同时空闲的时候就更少了。
柳其志上学早,刘川上班晚,每天柳其志起床后都轻手轻脚的尽量不发出动静,最后很轻地带上门。刘川睡眠很轻,每天早上柳其志一起来他就已经醒了,静静地躺在床上,等柳其志出门后再起来。
有些快乐是梦,一旦惊醒就再也不能重来。

18
柳其志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是在北京过的。
和他预先想象的不同,并没有人问到他关於大学的事情。只是他大姨夫有一次无意中说了一句:之前我们把小奇的房间都替你收拾出来了。──小奇是大姨的儿子,去年公派去日本读博士後了。柳其志正不知该怎麽回答,他大姨就打圆场说,说这些做什麽呀,本科只是个基础,读什麽学校其实都无所谓的,读硕士的学校倒是要紧。小志学建筑的,以後就考到清华来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柳其志也只有点头的份了。
由於住在亲戚家,柳其志不方便与刘川联系,整个假期里彼此音讯全无。於是他在每一个思想空闲的间隙无法遏制地思念著刘川。不少亲戚都看出了端倪,他母亲也比较正式地问过一次,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柳其志自是极力否认。
除夕那天,柳其志与父母一起回到了河北乡下的老家。照当地旧俗,除夕是要守岁的。他坐在炕桌上,听屋外的北风呼呼地吹著,满脑子都在转著关於刘川的念头。
假期结束时,柳其志直接回学校。他母亲在车站上对他语重心长地说:"有些事,我们不多说,但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咱们家对你的期望你应该是知道的......"
火车是下午五点锺到的云城。冬天日头短,出站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柳其志走到楼下时望见顶层的窗户里有光透出来,昏黄昏黄的,心里就有点疑惑。待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试探地敲了敲门。门应声开了,刘川的面孔露出来。
看到柳其志有些发楞的样子,刘川说:"回来了?"唇边微微有一丝笑意。随即转身向厨房走去。边走边说:"洗把脸吧,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柳其志机械地应了一声,洗了脸走到厨房,看著刘川把饭菜一样样地放到平时充当饭桌的一张小方几上。
刘川不是多话的人,但他被柳其志这种一言不发的状态弄得有些不自在,就没话找话地说:"你运气还真好。我也不知道你哪天回来,就请了今天一个下半天,如果你明天回来的话就没这顿现成饭吃了......"
柳其志突然就冲过去紧紧地抱著刘川说了句"我很想你",说著眼泪就流下来了。
刘川闻到柳其志身上那种坐了长途列车後特有的古怪气息,没说也没动,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春天来了,日头渐长,天气渐暖。
柳其志和刘川的生活还是那样一天天地过下去。
刘川仍然骑著捷安特上班下班。每个月还是休两天。
柳其志仍然坐著公交车上学放学。每周还是去当两次家教。
但似乎总是有些什麽不一样了。说不出来,但的确不一样了。
等红灯的时候,刘川会毫无缘故地笑起来。滑旱冰的时候,偶尔的轻微的触碰,会让彼此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著异样的神采。
他们只是静静地感受著,并毫无理由地相信对方会拥有与自己同样的感受。他们什麽都没有说。事实上,在深沈的感情面前,语言往往是无力的。而且,他们那样年轻,属於他们的时间是那麽多,多得象没有尽头一般。
生活的险恶之处就在於,它总是先让你享受短暂的快乐,在你失去防备的时候才开始露出狰狞的面目。这样,领略过快乐的心灵才更能体味到痛苦。
不知道是老板的财运好还是总经理的本事大,总之,富华大饭店的生意已经做得非常红火。当初招员工的时候,总经理就说过:现在是创业阶段,不可能有很高的薪水,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店里赚钱了,自然不会亏待了大家。於是,忙完了新年後,员工们开始要求加薪了。
一来厨房这一块的头儿是厨师长,二来他和总经理本家本姓的,多少还有一点亲戚关系,也比较说得上话,所以,加薪的要求自然是他提出来的。本来这是件好事,可最後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现了问题,陈经理的答复是硬梆梆的三个字──"不同意"。
其实凡事都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这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可由於厨师长与总经理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这事就由钱的问题变成了面子的问题,变成了亲情与金钱哪个重要的问题,变成了事关做人的气节的问题......这样无限上升的结果就是,厨师长决定辞职,而总经理也口头批准了。
据厨房间的传言,陈厨师长当时说了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而陈总经理则冷笑著回应:少了张屠夫,还吃混毛猪?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没什麽好罗嗦的了。谈判尚未开始就宣告破裂,剩下来就是各人决定去留的问题了。
一般来讲,做厨师这一行的都是唯厨师长马首是瞻的。厨师长就对大家放了话:自己已经找到了新东家,薪水肯定比这边高,愿意走的就一起去。除了刘川之外的人都当场表态愿意同去,只有刘川没有说话。
大家的眼光都落到了刘川身上。平时陈厨师长对他的关照是有目共睹的,中国人都讲究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大家觉得他肯定会是第一个表示誓死跟随的人。可现在他居然一直闷不吭声的,连厨师长都觉得有点下不来台。他是有城府的人,只说了句"大家都不用急著做决定,反正要走也要等结了这个月的工资",就挥手让大家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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