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川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够地道,过後就主动去找了陈师傅。陈师傅很和蔼地看著他:"小刘,你是个聪明人,我也跟你说句交底的话。你留在这边肯定不如跟我一起走。钱是一方面,关键是你留下来不见得好混。"
结果陈师傅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阵後,刘川几乎一言未发。最後陈师傅还是留下那句话:"你再想想吧。
19
陈师傅找下的新东家不在市里,而是在离城区20公里外的一个县城。如果去那边做,别说每天,就算一周都不一定能回来一次。
事到如今,柳其志为什麽来云城,刘川心里多少有点数。为什麽好好的要搬出来租房子住,那更是明摆著的事情。寒假之後,柳其志满身洋溢的那种巨大快乐,刘川不可能视而不见。在这样的情形下,刘川实在舍不得离开。
思前想後过後,刘川还是决定不走。陈师傅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他问刘川,是不是在城里有对象了?刘川沈吟许久,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陈师傅表示了理解,但心里难免就把刘川看得轻了: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正是该为事业打拼的时候,却沈迷於儿女情长,其前途也有限得很哪。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陈师傅一拨人撤退了,新的李师傅一拨人马开进来。
现在云城开始流行吃粤菜。李师傅就是以做粤菜见长的。刘川在学校里攻的是白案,来富华之後做维扬菜比较多,对现在的菜式都不太熟悉。厨房里改朝换代之後,他相当於那种苟延残喘的前朝臣子,自是不受人待见。一来二去的,慢慢就离灶台越来越远,都快蜕变成切菜工了。还有嘴欠的人不让他安生,说什麽"做的是切菜工的活,拿的是厨师的工资"之类的破话,把他气得恨不能把眼前的土豆当成那人的头颅,横七竖八的一顿乱砍。
偏偏这些话,他也没法去告诉柳其志听。一来太过於琐碎,转述起来都是一堆上不了台面的鸡零狗碎;二来说了又有什麽用?该挨的白眼还是得挨,该听的闲话也不能少听一句。更重要的是,如果柳其志知道自己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的根本原因在於他的话,肯定又会多出些无济於事的犯罪感。那不是找不痛快吗?
可是这血气方刚的年纪,再是懂得凡事忍耐,到底耐性也是有限,慢慢地刘川就再也绷不出无所谓的神色。在饭店时还想著不能显得太生气的样子遂了小人的心愿,装也要装得开心些。等回到住处,就完全没有了这点力气。有一次柳其志在面条里放了蘑菇,眼巴巴地望著刘川想听句表扬的话,可直到他吃好面,洗好碗,连自己都洗干净了,也没听到半个"好"字。──他根本是食不知味,别说蘑菇,就算吃的是灵芝也木知木觉。
柳其志发现了刘川的不对劲。左问右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刘川心气高他是知道的,便猜到多半是工作上遇到了什麽不顺心的事。不知道具体事由,也就劝不到点子上,想来想去只好说,若做得不开心就换一家吧。
刘川听他这麽说,心里想著,要能换我还不早换了?不过他没说出口,只是懒洋洋地说:有那麽简单就好了。
柳其志不明原委,真以为刘川是怕麻烦,就开始耐心细致地给刘川分析起他的就业形势来:你既有技术证书,又有工作经验,现在云城经济大热,饭店是开一家火一家,厨师不愁找不到人要......等等等等,总之就是把职业就业指导课本上的那一套给他来了个活学活用。
刘川不听还好,越听越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些话写在纸上的时候没一句不对,可拿到他这儿来就没一句顶用。他抬头看看柳其志永远蓬勃向上的表情,突然就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悲哀。
最後,他用一种非常空洞的眼神看了柳其志一眼:不要说了。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你跟我说这些完全是鸡同鸭讲。──"鸡同鸭讲"是新厨师长带来的新词汇,形容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说完,刘川扭头关上了房间的门,把目瞪口呆的柳其志留在了外面。
刘川的遭遇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这个人就是老板的侄女。老板姓岳,他的侄女自然也姓岳。岳姑娘今年即将中专财会专业毕业,到叔叔的店里来混实习。正好遇到厨房大换血,把刘川前前後後的事情尽收眼底。对於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来说,落难的英雄与放荡的浪子之类的角色总是充满著一种无法言说致命吸引。象刘川这样一个年轻英俊、沈默寡言、踏实肯干的男孩子,又处於这样一种艰难的际遇,使岳姑娘顿时由关注而同情,由同情而痴迷。
如果说爱情让人勇敢,那麽,痴迷则能让人殒身不恤。应该是坐办公室的岳姑娘开始频繁出没於本来与她毫不相干的厨房。她紧紧盯著刘川的目光明亮得好比夜空中的探照灯,目光中的深情如果能直接转化为热量的话,完全可以将整个厨房里的水全部变成水蒸汽。
瞎子都看得出来的事,刘川当然不会看不出来。对於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选择了视而不见。於是,有人说他装傻。有人则显得很洞悉内情的说他其实老早有女朋友了,就是为此才没有走人。
岳姑娘当然也听到了这些传言。某天晚上,她在员工通道出口处堵住了下班的刘川,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刘川下意识地摇头。岳姑娘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提出要与刘川交个朋友,普通朋友。刘川不知如何答复,支吾了几句後骑上车飞快地跑了。
事情显然没完。岳姑娘仍然不屈不挠地出现在刘川面前。
有一天,刘川正在为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小黄鸟拔毛。这种鸟个小皮薄,一旦断气羽毛就会变得很不好拔,因此只能生生拔去。刘川学著其它人的样子,一只手钳著它的脖颈,手指捏著它的尖喙,狠狠心,闭著眼睛拔下去,立刻感觉到小鸟随著自己的动作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他实在无法容忍这种残忍,脸上都变了颜色。
正好目睹了这一情状的岳姑娘果断地把刘川叫走了。为了避免别人闲话,她让他呆在办公室里面,自己则转身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回来告诉他,那边已经处理完了。
刘川低声地对她说了声"谢谢"──她的出现使他避免了落荒而逃的结局。
从那以後,刘川再也不吃乳鸽或者鹌鹑之类。
20
这件事发生之后,刘川自然不能再对岳姑娘置之不理了。他开始用最简短的语言与她交谈。有一天,她在排班表上看见他周末休息,就约他一起去逛街。刘川说有些累了,想在家休息。她便说,要不你请我吃饭吧,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刘川找了若干拒绝的理由都不好使,只好点头应了。岳姑娘要去了他的地址,以示自己的坚定决心。
头天晚上,刘川很晚才睡着。因为他要想个办法阻止岳姑娘的到来。盘算了许久之后 ,最终他决定:明天放弃休息,照常去上班。虽然这样只是个缓兵之计,但至少可以赢得一点宝贵的时间。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二天岳姑娘敲响他们的房门时,刘川还没有起床。
接下来的这个上午刘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一度切菜的时候他希望在手上拉个不大不小的口子,然后就可以凭轻伤离开火线,不过到底放弃了这个念头。虽然他满脑子都像灌满了浆糊,居然还是烧出了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成功地制造了这顿气氛诡异的三人午餐。
岳姑娘离开后,柳其志对刘川说的第一句话是:她喜欢你。
刘川心力交瘁地靠在墙上重申:"只是普通朋友。"
柳其志一字一句地重复:"她喜欢你。"
刘川有些恼火:"那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怎么不问问我喜不喜欢她?"
"你喜不喜欢她?"
"当然不。"
"那你喜欢我吗?"
刘川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柳其志。他听见柳其志的声音传来:"我喜欢你。"当他被柳其志紧紧抱住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接下来,柳其志吻上了刘川的脸,再将唇慢慢地移到了他的唇上。当他想要含住那薄薄的唇瓣时,不小心咬破了,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息在他嘴里弥漫开来。他轻轻地舔舐那一处伤口,刘川的身躯在他怀中发出轻颤。他以为他冷,于是抱得更紧了些。
不知为何,刘川心头涌出一丝丝悲哀。
后来,每逢回想起这件事,柳其志都会觉得岳姑娘那天的到来似乎只是为了给自己提供一个表白的契机。如果没有她的出现,自己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对刘川说出那句"我喜欢你"。可也是因为她的出现,刘川终于无法再在富华呆下去。
可是对于刘川来说,失去工作就是失去生活来源。在离开富华之前,最好可以先找到新的工作。但失去一份工作是简单的,想要再找却谈何容易。两人在闲暇时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区,看到有很多饭店招服务员、洗菜工、洗碗工或者切菜工,但就是没有一家是招厨师。柳其志甚至鼓起勇气去问过,人家却总是摇头,有时还用一种不明意义的眼神看他几眼。
一开始柳其志觉得这是件很简单的事,当他在事实面前屡屡碰壁后,斗志开始慢慢消退。他觉得很难理解,怎么会没有地方招厨师呢?难道厨师不是饭店的主心骨吗?
其实这样的情形倒是在刘川的预料之中。厨师有些象唱戏的,很少单打独斗,大一点的饭店的厨师通常都是整套班子的聘请,而小一点的店则基本是老板自己亲自兼厨师,顶多请两个亲戚什么的,也不会特意请一个专职厨师。──如果换工作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自己又何必留在富华受那些闲气呢?
可是事到如今,不走是不行了。不仅仅因为岳姑娘展开的猛烈攻势让他无法抵抗,更因为他见不得柳其志为了自己的事情愁眉不展的样子。
他强作欢颜地跟柳其志开玩笑: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难受似的?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啊。
柳其志也不回嘴,只苦着脸笑笑。在此之前,他遇到的困难都不是这种类型的。从小到大他接受的都是"付出一定有回报"的教育,可现在,他明白了"人力有时而穷"的道理。
柳其志也想过,如果遇到困难的是自己,应该如何如何。可问题就在于,身陷困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刘川。他再也无法轻易说出那些励志的言语。就象看见心爱的人生病,如果你再上演彩衣娱亲的戏码只能显得滑稽。他的确已经尽力而为,甚至病急乱投医地在学校里向熟悉的老师和同学都打听过此事。可实在是隔着八杆子打不着的距离,问了也是白问,完全没有效果。
眼看一个人的烦恼扩大成两个人的心事,刘川的心情越发沉重。不是没想过干脆回头去找以前的陈厨师长,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不仅仅因为好马不吃回头草,还因为他当初一再拒绝了陈师傅的邀请。那时拒绝得有多坚决,现在再回去就显得有多卑贱。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有些骨气的。
而且由于种种原因,他没有将这个去处告诉柳其志,他不能再增加他的思想负担。
最后他跟柳其志说,自己决定回老家去看看。四川那边同学多,熟人多,路子也多些。另外也顺便回去看看自己母亲。自从来了云城,就没有再和她联系过。
柳其志当即否定。可否定之后,他也没能想到更好的办法。继续留在富华?刘川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云城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总不能一直这么干耗下去。他无奈地问刘川,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刘川沉默着,不摇头,也不点头。其实他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近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感到疲惫不堪,他觉得自己快被它们淹没了,想找个地方透透气。他需要静静地想一想。但他总不能就这样直白地告诉柳其志:除了工作的事,你的感情让我困扰。
是的,柳其志的表白让刘川不知所措。他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反感,只是,喜欢上一个同性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他要想想明白,这种感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后,刘川还是回了四川。临走的时候,他向柳其志许诺,等自己定下来就和他联系。又说,等这个房子到期还是搬回学校宿舍去住吧。柳其志说知道了。
送刘川离开那天,柳其志在火车站买了份列车时刻表。回来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他的手指沿着那几十个站名一路划下来,仿佛看见刘川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结果一不小心就坐过了站。
他昏昏沉沉地下了车,昏昏沉沉地往街对面冲,整个外部世界在他眼中都变得虚幻。如果不是沈伟业拉他一把,第二天说不定就会变成报纸社会版上的一幅照片。
当天晚上,柳其志还在宿舍里接见了气急败坏的岳姑娘。他的表现让敏感的女孩心生疑惑,不停追问他与刘川的关系,最后他不得不硬把她推到了门外,锁上了保险。
他在心里跟刘川说,这个地方是呆不得了。
他搬出宿舍的时候,慷慨地把自己的床位让给了同系一个走读的自费同学。理论上他当然有将其要回来的权利,但他的本性决定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于是,在替刘川找工作未果后,他又开始找住处。离新学期还有四个月,没有人愿意将房子租给这么短租期的房客。而且,他的积蓄都用在租上一套房子上了,手头也根本拿不出至少三个月的房租。
所幸的是,他找到了"有戏"酒吧那份工作,解决了自己的住宿问题。
而刘川一走,就杳无音信。
21
沈伟业冲出"稍纵"来到大街上,看路上人头攒动,却深感无处可去。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他看见大商场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几个孩子。无论男女,都染着彩色头发,穿着超短夹克,背后用贴布绣着一个硕大的骷髅头。
那几个孩子看上去也就是17、8岁年纪。那时候的自己活得可没有这么潇洒。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已经老得不像话了。
他抬头看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一派喜气洋洋。他在心里狂叫:老子TMD都这么难受了,为什么天气还这么好?!为什么不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孙悟空,跳到个高台上,金箍棒一挥就刮狂风,再一挥就下暴雨,挥第三下就风停雨住,天边挂着艳丽的七彩虹。
沈伟业又是抬头又是跺脚又是咬牙切齿的样子吓到了路过的若干群众,只见不少人经过他身旁之后都忍不住频频回望。
最后,他颓然地推开了"丸美"美容院的大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欢迎来到丸美......"娇俏可喜的小姑娘迎上来,待看清是他,嫣然一笑,"沈老板──"
沈伟业也笑容可掬地打招呼:"小朱,陆曼在吗?"
小朱刚回头叫了一声"陆老师──",就看见陆曼从楼上探了个头出来,老实不客气地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沈伟业又郁闷了。明明一样的身份,为什么小朱叫自己"沈老板",到陆曼那儿就变了"陆老师"?听起来自己就是戴狗链那样粗的金链子、浑身铜臭的那种人,而她就平白多几分书卷气。
不过这种牢骚他也就是想想,不可能当真发出来。加之这里是女性的天地,沈伟业不好意思大喊大叫,只招了招手,示意她下来。
陆曼虽然满脸不情愿,还是很快地来到他面前。
当着小朱她们的面,沈伟业显得非常绅士地寒喧:"生意忙不忙?"
陆曼没答话,只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
"我店里想添点东西,陪我去看看吧。"
陆曼微有些诧异地朝他面上打量几眼,转身跟小朱交代了几句,拿着包跟他走出了店门。
刚刚一出来,陆曼就说:"又怎么了?"
沈伟业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其志快结婚了。"
陆曼一点也没露出惊奇的神色,只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沈伟业倒奇怪了:"怎么你们好像都已经知道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