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瘸子----庆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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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赶紧背回家,把药熬了。"
杨飞点着头,小心地把药揣到怀里,背起杨六,赶紧地就往回跑。
可跑了没两步,杨飞就感觉到杨六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自己脖子里掉,心里不好受,边跑着边说:"爹,别哭了,你老是我说大了,哭鼻子丢人。你可比我大多了,现在又是在大街上,就更丢人了。别哭了啊,现在药也有了,肯定能把病治好的,别担心。"
杨六轻轻地摇着头,"小飞,你还记得我上次打你是什么时候吗?"
杨飞点着头,"哪能不记得,你这辈子就打过我一次,都见血了,我能忘吗?不过那次是我的错,是我惹了你气,打是应该的。"
"我这辈子就打过你一次,还打得差点要了你的命。可那一次,就算要被打死了,你都不肯认一下错,不肯低一下头。我知道你的个性......这次......你为了爹,都给人跪下磕头了!我看在眼里,巴不得自己早点死了,省得你那么委屈。"说罢,杨六的眼泪就掉得更是厉害了。
杨飞一想到杨六哭是因为自己,有点得意,也有点难受,"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爹,我为了自己的爹给大夫下跪,不算丢人。"
"可......"
这时候杨飞已经跑到那破屋里头了,便打断了杨六的话,"爹,地方到了,这个话题咱也别说下去了。你不是说着话也会累吗,就别说了。"说罢,就把杨六小心地放到床板上,拿衣袖给他擦了把脸,"甭哭了,我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你累的话,就好好睡一下,我给你熬药去,熬好了我就叫你。"
可杨飞找了整个屋子,也没找着一个能熬药的器皿,只能又跑到外头去买。回来的时候还买了些汤水,喂着杨六喝下,然后就到外头捡柴熬药了。
这药贵,熬起来又那么麻烦,杨飞一点也不敢怠慢,一直就守在炉火旁足足有一个半时辰,才把药熬好。这时候,夕阳都下了山,天都暗了。
杨飞把烫手的药汁小心地端了进去,放到一旁,轻轻地摇醒杨六,"爹,喝药了。"
杨六醒了后,杨飞就把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到自己身上。拿着汤匙,一口一口地把药吹凉了,再喂杨六喝下。
一会,药碗就见了底。杨飞把杨六重新放回床上,然后就坐在床边,一直握着杨六的手,怎么也不放开,隔不了一会就问杨六,"热了没?出汗了没?"
杨六始终摇着头。
杨飞急得脸都白了,杨六没还出汗,他自己就已经全身都是冷汗了,握着杨六的手也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杨六皱着眉,"小飞,弄疼我了。"
杨飞如梦初醒,急忙地放开杨六的手,"我......我不是故意的,伤到了没?"
杨六摇摇头,说:"这是药,不是仙丹,要有药效也该等会,你这么着急也没用。"
"可我就是着急!"
"那咱们说说话?"
"好,说什么?"
"就说说我病好后,咱们干什么。"
杨飞点点头,有了话题,人也轻松了不少,"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就找别的地方,住下去,不再回村里,那些人都太狼心狗肺了!我们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弄几亩地,平日里我就插秧种田,你的脚不好,就在家给我煮好饭就行了。夜里,我就给你揉揉肩,搓搓背什么,一直这么过下去,行不?"
杨六点点头,说:"行,就这么过下去吧。不过,等爹死了后,你一定一定要记得,把爹葬到村里的大山里去,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死后也一定得埋在那里,知道吗?"
"这些事,以后再说,我们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
"是啊,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过了一会,杨六突然摇起了头,说:"媳妇呢?你也得讨个媳妇啊。"
"我不讨媳妇。"
"那怎么成?"
"怎么不成了?你自己不也没讨媳妇吗?"
"那怎么一样,我还有你。"
"大不了我也去捡一个,只要别再捡个像我一样的就行了。"
杨六突然抓住了杨飞的手,看着他,说:"小飞......爹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捡了你。"
杨飞苦笑了一下。
"小飞,扶我起来。"
"你想做什么?"
"我想下地走走。"
"不行,你身体这样,会吃不消的。"
"我已经很久没下过地了,要是以后脚都不会走了,该怎么办?"
"那我就背你,你一天不能走,我就背你一天,你一辈子不能走,我就背你一辈子。"
杨六摸着杨飞的脸,流了泪,"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要是真的走不了路了,我不会背你的,死都不会',怎么现在又变口了。"
"我那时候只是随口说说,你别当真。"
杨六突然皱紧了眉头,说:"小飞,我有点难受。"
杨飞急忙摸了摸杨六的身体,见有些发烫,欢喜得不得了,"发汗了发汗了,杨六,你有救了!我这就去熬药,这就去熬药,你等着我!"说完,就立刻跑了出去。
杨六看着杨飞的背影,难受地闭上了眼。


第 二十五 章
杨飞守着火炉,又是一个多时辰,这才把药熬好。
杨飞欢喜地端着药,也不顾烫手,赶紧地就快走了进去。见杨六闭着眼睛,躺在那,杨飞便放下了手上的药碗,走到杨六身边,想去把他摇醒。
可杨飞的手一碰上杨六的身体,整个人就愣了。
都凉透了。
杨飞的身体,也一下子就凉透了,四肢都发冷着。他颤着手,摸上了杨六的胸口,等了很久,那地方也不再跳了,冷得跟冰似的。
杨飞的心,也跟着凉了,顿时就没了力气,瘫软在地上,面如死灰。他看着杨六,看着杨六安静的模样,好像只是睡着了。顶头的月光泄了进来,惨白惨白的。外头的虫鸣声,一波又一波的,突然变得很响。
杨飞瞪大了眼睛,摇着头,不停地摇着头,始终不相信。他爬到杨六身边,轻轻地摇着,小声地叫着:"爹,醒醒,喝药了,快起来喝药了,不然药就凉了......爹......"无论杨飞叫了多少声,摇了多少下,杨六还是一动不动。最后杨飞抓住他的身体,使劲地晃着,疯了一般大叫着:"杨六,你醒醒!快醒过来啊!你说过病好后要跟我好好过日子的,你说过的!你不可以忘了!你快给我醒来啊,快给我醒来啊杨六......"话还没喊完,杨飞早就痛哭了起来。
杨六至始至终都没有睁开眼过,也没张开嘴过,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谁也叫不醒。身体冰凉冰凉的。
杨飞痛哭着跪到了地上,双手狠狠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脑袋不停地往地上磕。磕得头破血流的,也比不上心上的,都是血淋淋的。
整张脸都是血啊泪啊,还沾了不少土。
杨飞哭了很久,哭到眼睛里再也没东西流出来。他的眼里空空的,整个人就跟没了魂似的。他抓着杨六冰凉的手,慢慢地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看着躺在上头再也不会醒过来的杨六,说:"爹,我胸口疼,疼得厉害。"说完这句话,杨飞再也没力气握住杨六的手了,整个人缓缓地就向后倒去。
杨飞知道,杨六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摸着自己的头,紧张地说:"怎么回事啊这是,爹带你去看大夫。"
等到杨飞醒来的时候,杨六的身体凉了,摆在一旁的药凉了,连自己的心,也凉了。
这时候,杨飞身上的红斑已经长到手臂上了,他知道。但他还是端着那碗凉药,慢慢地往地上倒。他就看着那些药汁一点一点地混到土里,直到完,最后连药碗也掉到地上,"哐当"一声,碎成好几块。
心没了。
第二天一早,杨飞买了口棺材,把杨六的尸体放了进去,放到驴车上,开始往村里赶。
在第三天的时候,杨飞就听说战打完了,匈奴被赶了出去,以后也不敢回来了,我们赢了。真的赢了,再也不用打战了。
第四天,皇帝下了旨,要好好整治瘟疫,药方已经连夜让太医配了出来,每个地都有官府在人在那熬药,大锅大锅的,那些得了疫病的人都可以到那里讨来喝,不用银子。整条街,每个人,脸上都是欢喜,都有了希望。有的人热泪盈眶,还有的人跪天拜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杨飞高兴不起来。这些活着的人有救了,死了的人就永远死了。杨六死了,如果他能多熬几天,或许还有得救,可是他已经死了。
还有一个消息,也让杨飞高兴不起来。
李易年死了。
听说是给匈奴砍了一刀后,从马上摔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几百个匈奴团团围住,结果可想而知。身上的肉都被砍烂了,连脑袋也给割了。
最后是副将带领着痛哭不已的大军打赢了这场战。
杨飞听完后,呆愣了很久,之后还是赶着驴走了。
杨飞用了四天,把杨六的尸体给运回了村里。在山里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用手一点一点地把土挖开,从早上,一直挖到傍晚,挖到满手都是血。可杨飞就像没知觉似的。
等到土都埋好了,杨飞才感觉到杨六已经真的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对自己好了。杨飞想哭,可再也哭不出来了,眼泪好像在那一晚上就流光了。这些天,他对着杨六的尸体,也挤不出半丁点眼泪。
从杨六死的那天开始,杨飞就再也没哭过了。
杨飞没有给杨六的坟墓立一个石碑,因为他不知道该在石碑上写什么。是"家父"?还是"爱人"?
最后,杨飞对着那土堆说:"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哪。"
杨飞本来想把杨六埋了后,就跟着他一块走的,反正自己得了疫病,也活不了了,早死晚死都一样。可是他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一个人,想做完这件事后再回来。
杨飞摸着那隆起的土堆,说:"爹,我还有些事要办,回来后,我再陪你。你可千万要等着我,不然我一个人走的话,会怕。"
之后杨飞启程去了当时打战的那个城里。驴车走了一个月就到了。虽然打战的时候是一片狼藉,但打完战后,人们都回到了家乡,开始重建家园。
杨飞一路上都可以看见一张张的笑脸,满怀着希望。还看见到处都有官府的人在大街上熬那些治疫病的药汁,很多百姓在那排着队。但每一次,杨飞都是赶着驴,想也不想地从这些人的身边过去,从不停下来。
杨飞想找一个人,他找到了遇上那个少年的地方。虽然有些破旧,但却没有因为打战而损毁,里头还有人。
杨飞敲了敲闭紧的屋门,好一会,才有个女声从里头传出来,"来啦来啦,大白天的,是谁在赶死人啊,还让不让人睡啦!"说话间,女子已经开了门,散乱着发丝,衣服也只是随意地穿在身上,春光无限。瞧见外头人,妩媚地笑了一下,"哟,大爷哪来的啊?大白天的,我们花楼还没开门营业呢,您晚上再来玩吧。到时候,桃红我一定好好招待您。现在,您就先请回吧。"说罢,就要将门关上。
杨飞按住了门把,说:"我是来找人的。"
女子笑了笑,"哪个男人到咱这花楼不是找人的?难道还找鬼不成。"
"不是,我是想找一个朋友。"
"到花楼来找朋友?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新鲜事。那大爷您找谁?"
"倌青。"
"倌青?"女子愣了一下,"您说的是那个兔爷是吧。"
"对,就是他。"
女子苦笑了一下,"您来晚了,倌青他早在一年多年就走了。"
"走?走去哪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呗,我哪能知道去哪了。"
"那其他人知道吗?"
"不知道。您找他做什么?"
"我就快死了,身上还剩点银子,想给了他,让他能好好过点日子。"
女子愣愣的,看了杨飞好一会,才说:"他埋在后山,一棵大槐树下面。"
杨飞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他埋在后山,一棵大槐树下面。"
"你是说,他死了?"
女子点点头。
杨飞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怎么死的?"
"被打死的呗。明明是个很安分的孩子。可一年多前,不知道动了什么念头,想逃出这里,跑了还没几步呢,就被抓了回来,还在他身上搜出了二两银子。嬷嬷气极了,就让人把他活活打死了,尸体就丢在后山头。后来还是我找两个人帮忙把他的尸体埋在了槐树下,好让他能入土为安。"
杨飞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麻麻的,"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骗你又没银子拿。"
"他埋在了哪?"
"往右山腰一直走上去,半个时辰后就会看见一棵老槐树,他就在下面。您要的话,就去看看他吧。"女子叹了一口气,"像我们这种人,没过好日子的福气。"说完,她便关上了门,进去了。
杨飞在那站了好一会后,才拖着脚,走了。在路上转了一圈后,杨飞买了些冥宝纸钱,找到了那棵老槐树。树枝伸满了天际,枝繁叶茂的,像要把天也给掩了似的,只透出一点点斑驳的光,阴冷阴冷的。那个叫倌青的少年,就在下面。
杨飞在那把冥宝纸钱给烧了,静静地看着它们烧完后,杨飞对着老槐树拜了几拜,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杨飞又赶了半个月的路想要回家了,可红斑已经长到胸口上了,身体越来越疲惫,越来越吃不消了。杨飞想,过不了几天,自己就要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去,至少让他死在杨六的坟旁。
又连夜赶了两天路,那驴已经累得不想走了。杨飞没办法,就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想到店铺里买些东西给驴吃,好继续赶路。
就在杨飞买好了东西,把驴喂饱了,正牵着它走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从一家食店里跑了出来,直往自己身上冲。杨飞瞧见了那张脸,想都没想就把他紧紧地抓住了。


完 结
那小孩怀里抱着几块烧饼,死命地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可怎么也挣不脱杨飞的手,急得眼睛都红了,狠狠地瞪着杨飞。
随即后面又跑来一个满身油腻,凶神恶煞的男人,嘴里不停地骂着,"丫的狗崽子,活得不耐烦了,敢偷东西,看我不剁了你的手!"说罢,就要来抓这小孩。
杨飞给挡了去,"他偷了你多少?我帮他把银子还了。"
那男人见有人要给银子,想了一下,觉得也成,至少是单生意。便摆了摆手,说:"算了,就饶了这狗崽子一次。五个烧饼,五十文钱。"
杨飞掏出五十文钱,给了那男人。男人拿了钱,就走了。
杨飞低头看着这个瘦小得可怜的孩子,问:"你多大了?"
那孩子瞪着杨飞,满脸的警惕,"你要把我卖了对不对?"
杨飞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不卖你,真的。你回答我一些问题,你怀里这五块烧饼就是你的了。怎麽样?"
小孩看了杨飞好一会,又看了看怀里的烧饼,点了点头。
"你多大了?"
"五岁。"
杨飞有些心疼这孩子,自己五岁的时候,还在玩泥沙呢,"你爹和你娘呢?"
"我没爹没娘,是一个乞丐养着我的。"
"那乞丐呢?"
"死了,死了好几天了。我是实在讨不到东西吃才偷的,大爷你行行好就放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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