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瘸子----庆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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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两人都挨不过,死了。
那时候,副将听说有人逃跑,也过来看了。平时都是一个营一个营的,离得挺远。副将带的不是他们这些兵,杨飞也只见过他两三次。是个三、四十岁的东北汉子,长得跟熊似的,说起话来跟吼没啥差别。
他指着还吊在杆子上那快死了的两人,怒瞪着底下的新兵,吼着:"谁要是敢做逃兵,下场跟他们一样!我这地方,留不得逃兵!要是逃了,只有死。留着,就是光荣地战死沙场,指不定还能衣锦还乡。要逃要留,自个掂量掂量。"
从那以后,没人敢再逃了。杨飞也不敢。
从某种意义来讲,杨飞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怕被所有人唾弃,但最怕的,还是死。
对于杨六是这样,当了兵,还是这样。
怕是这辈子也变不了了。
杨飞把最后一口干粮塞到嘴里,灌了一大口水,这胃里总算没那么空了。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刚想从树桩上下来,就被人拍了拍肩膀。
杨飞回头一看,是赵平。
赵平跟杨飞不是一个村的,是其他地方的人,中途插进来,给编排到杨飞这营里。其实像赵平这种中途插进来的,有很多,都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自个投靠到军营里来的,为就是给自己找条活路。
那时候赵平就站在杨飞身边,第一次开口,也是对着杨飞,可能因为他们年纪差不多吧。至于说些什么,杨飞没记住,因为他那时候盯着赵平,晃了神。
像,真像。
这是杨飞在看见赵平后的第一个想法。那眼,那眉,都像极了杨六。一时间,竟分不清了。
后来相处得久了,杨六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这两人,差别太大了。
杨六没他那么黑,眉毛也比赵平的清秀些,嘴唇也比他薄,脸廓也比他小一些。不仅仅这些,赵平还很年轻,而杨六已经有些老了。杨六是个瘸子,而赵平在捉弄人后,跑起来飞快,谁都捉不住他。而且杨六说话也不会像他那样,流里流气的。
说白了,两人就没一处地方是像的。
杨飞至今还在想,当时自己是怎么觉得两人会像的?杨六长得比他好看多了去。
赵平十八岁,比杨飞大两岁。杨飞跟赵平聊自己以前的在村里的日子时,赵平一脸讥笑。照赵平的话来说,就是"你这十六年算是白活了!"
赵平说他以前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十五岁就出来闯荡,认识的人别说一千,也有八百。妓院赌馆去得都不想再去了。
赵平每每说起这话时,就一脸兴奋,摩拳擦掌,流里流气地说:"哎呦,杨飞,我告诉你,那烟花巷花魁宋青青的滋味,就别提有多好了。啧,想想都让人销魂啊。我告诉你啊,跟宋青青过一晚上,至少要二十两银子呢,二十两啊!这得在这破地方呆多久啊!"
杨飞知道赵平这人平时说话没句真,爱扯谎。这故事,至少有大半是他编出来的。不过,杨飞倒相信赵平后面的话。
他说,后来家道中落了,他也父亲死了,没钱给他挥霍了,乖了一段日子。可是后来打战了,闹瘟疫了,整个镇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像座死城一样。他母亲也得瘟疫死了。最后他也只能躲到这破地方,过这鬼日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平那一脸兴奋已经没了。胡乱扯了根草,叼在嘴里,有些落寞。对于赵平这个爱捉弄人的个性来说,倒有些稀奇。
不过那种落寞,持续了没多久,就被赵平嘻嘻哈哈地带过去了。就像现在这样,还是嘻嘻哈哈的。
"我说杨飞啊,你吃那么快,挖坟呢。"赵平慢吞吞地咬着嘴里的干粮,笑得眼眯了起来,整排牙都露出来了。这点跟杨六也不一样,杨六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会露牙,但不多。哪像这个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牙白似的。
杨飞白了赵平一眼,从树桩上跳了下来,眼尖瞧见徐易成从帐篷里出来。徐易成是带他们这些小兵的头,那两个逃跑的人,也是他命人吊上去的。人长得不凶,但为人挺狠的。很多人都怕他。
杨飞转头对赵平笑着说:"您老慢吃,吃慢了就甭想再吃了。"
"为什么?"赵平瞧见杨飞笑得不一般,傻愣愣地问着。
不过,赵平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
那徐易成已经在那边大吼着集合了。赵平一哆嗦,差点就被嘴里的东西给噎死,捶了好一会胸口,那东西才顺了下去。赶忙跑去集合,但手上的东西可敢丢,三口当一口吞,硬把干粮全塞嘴里去了。
跑到自己的位置时,刚好把东西全咽下去了,不过很辛苦就是了。
还好徐易成并不是让他们操练,只是告诉他们,驿站来了人,让他们去取家书。还有,有什么书信要寄的,一并捎回去。
这对这些再外的征兵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传书信的人几个月才来一次,来来回回,一封家书比什么都重要。
赵平啐了一口说:"都没爹没娘了,还有什么好写的。"
杨飞没理赵平,转身往帐篷里去了,取出里头那五两银子。上次寄了五两,也不知道收到了没。一年有十二两银子,二两自己留着。其余的,都寄了去。
其实也不是足足十两都寄了去。传书信的人是杨飞半个老乡,说白了,只是同个地生的,谁也不认识谁,套个近乎。
杨飞没给杨六写过信,因为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只是让人把银子带回去。这带一次,还得拿一两银子给这个老乡买些好吃的,好穿的。不然这东西能不能到杨六手上,还是个问题。
等其他兵都把该领的东西领完了,杨飞才找到个老乡,连忙笑着说:"林大哥。"
那林乾也知道杨飞的意思,迎了上去,"我刚想去找你呢。"
"林大哥,你看这钱。"杨飞小心地掏出五两银子。
"这有什么难的,都一个乡的,就是自己人。包我身上了,正好这次还是会路过咱村,一定把银子亲自送到你爹手上。"
"那就谢谢林大哥了。这点钱,是孝敬林大哥的。"杨飞从里头拿出一两银子塞到林乾手上。
林乾笑得脸上开了花,假意推脱几下,就把钱收兜里去了,"对了,我说,你有什么书信要给你爹寄去不?他上次还问我要来着。"
杨飞摇摇头,"没有,麻烦林大哥跟我爹说,我在这里一切安好,叫他不用担心。也让他多些照顾自己,别累着了。"
"那成。"
"我爹,有什么书信要给我吗?"
"那倒没,那时候我去得急,来得也急,在那呆了没一炷香就要赶路了,你爹也不知道我去,找不到人写信,只是让我口头带些话。"
"他说了些什么?"
"就是问你日子过得怎麽样,苦不苦?什么时候能回来?说让你要小心点,一定一定要回去,他等着你。"
杨飞见杨六还是念着自己的,尤其是最后一句"他等着你",一下子暖到心坎上去了,别提有高兴,这一年的苦像是一下子都没了,甜着呢。但脸上也不敢笑得太明显,抓了抓头发,说:"拜托林大哥再跟我爹说,我在这很好,还没打战,日子过得闲,不苦。等战事一完,我就立刻回家去。让他一定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
"行。我记得了。"
"谢谢林大哥了。"
"哦,对了,你爹让我跟你说,村里来了大批难民,其中有一个女的,二、三十岁,模样生得不错,是个寡妇,不肯走,说愿意跟着你爹。你爹似乎也有那个意思,但说要问问你的意思,你同意了,这事才能成。"
杨飞顿时愣在了那,脸上的笑也早没了。心里感觉就像二月里的天,被人拿盆冷水泼了一样,冷得直颤。刚刚那些甜啊,暖啊,一下子成了土了,成了灰,拨落一声,散了干净。
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都没有。


第 十二 章
林乾见杨飞半天不说话,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成不成也要给个回话啊。"
没想到这么轻轻一推,倒把杨飞推到地上去了。杨飞跌坐在地上,也不起身。就这么坐着,晃着神,眼里什么都没有,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林乾赶忙把杨飞扶了起来,拍了拍了他身上的泥,"我说你怎么的,怎么突然这样了?也不说话,怪吓人的,是不是病了?"
杨飞摇了摇头,咬紧着牙关,不开口。一双手在身后紧了松,松了紧。整个人像没了神一样。好半会,才抬起头,扯了扯嘴角,说:"麻烦林大哥跟我爹说,如果那女人性格好,讲道理,又不嫌弃我家,肯照顾我爹一辈子,就娶了吧。"说完,杨飞转身就走了,也不理会林乾在身后的叫唤。
走了没几步,杨飞就在一棵老树后面难受地蹲了下来,用手捂着脸,该掉出来的,等着它自己掉出来。可是那东西还没来得及掉,一只手突然就覆在了肩头上。吓得杨飞把眼泪硬生给逼了回去。
赵平像看到稀奇事一样盯着杨飞看,"哎哟哟,你的眼睛怎么红了?哭了?还是想家啦?你还真孩子气。"
杨飞推开赵平那只在自己肩上的手,没好气地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不过是刚刚沙子吹到眼睛里,我揉揉罢了。"
赵平不以为然地笑笑,"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杨飞转过身去,背对着赵平,"你找我做什么?没事的话,就滚吧。"
"诶,谁说没事呢。好差事。"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永远没好差事。"
"我说的是真的,刚刚头跟我说,他要带些人进城接个大人物,有咋俩份呢。"
"接什么人?"
赵平故作神秘地左右瞧瞧,然后凑到杨飞耳边说:"大将军呢。你说是不是好差事。"
"这算什么好差事?"
"诶,这就是你不懂了。我们都在这山里呆了好些个月了,你不闷啊?我可是快闷死了。这次进了城,一定要好好看看!还有那个什么大将军,还有我们都在这这么久了,连他是圆是扁都没见过呢,这次一定要看个痛快。"
"无命令,擅自离队者,罚五军棍,难道你忘了?就算进了城了,也一样得跟在其他人后头,哪都不能去。"
"这你就别管了,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你只要记得带上银子就好了。"赵平笑得一脸神秘。
原本杨飞以为赵平说的大将军不过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但看到副将和及个营的头都聚在了一起,才相信真的是个大人物。
包括自己和赵平在内,副将带了两百个兵进城。
杨飞和赵平都被安排着排到最后了去,走了十几里地,在城门口歇着,也不让进城。死活没看见那个大将军的身影。
一群人,就杵在那站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太阳都快下山了,才听见马蹄砸地的声音,很快,由远及近。听声音,应该有好几匹马。
果不然,没一会,十多匹快马就在军列面前嘶叫着停了下来,从马上下来十多个男子。虽然都风尘仆仆的模样,但个个腰板直直挺着,一眼望过去,便知道是一群铁铮铮的汉子。
为首的男人应该就是那个大将军了。可惜杨飞站得着实太后了,根本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子。只是从那头发的颜色和动作来看,应该不是很老。
还想再看清楚些,就瞧见副将他们向那个大将军跪了下去,说什么听不见,只知道跟着跪下去就对了。没一会,那十多个人又跨上了马,就听见那人,大吼一声:"进城!"
一群人也跟着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天都黑了。
现在要回驻地是不可能的了,副将下令了,在城内住宿一宿,明日一早回营。而那将军和跟在他身后的十多个人也都住进了客栈。没再出来过。
像杨飞这些小兵,是不可能住客栈的,更何况,就算加上柴房,也没法住那么多人。所以,除了将领级别的人以外,剩下的,都是客栈不远处就地扎营。
结果那大将军是圆是扁还是没能看清楚。
在吃完饭后,无事可做,除了守夜的,很多人都早早地就钻进了帐篷。杨飞也是,不一会,赵平对着杨飞嘿嘿一笑,也跟着钻了进来。
杨飞看了赵平一眼,就侧过身,闭着眼睛。
赵平在杨飞身边躺下,伸手推了推,趴到杨飞耳边,小声地说:"喂,别那么早就睡了,等下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杨飞没转身过去,也没睁开眼,就着那个姿势,懒懒地说:"无命令,擅自离队者,罚五军棍。人那么多,你想怎么出去啊?"
"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再过一两个时辰,等那些人都睡下了,咱们就走。"
杨飞从喉咙里哼哼了两声,就不再说话了。赵平见杨飞不开口了,也躺好闭着眼睛,假眠了一会。
帐篷里无人说话,一片安静。静得让人心慌。
赵平是睡下了,但杨飞却把眼睛睁开了,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某样东西,又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过了好一会,才突然开了口:"你想家吗?"那声音淡淡的,没多少起伏,却让人觉得很可怜。
赵平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杨飞是在跟自己说话,不自在地挪了下身,"家都没了,有什么好想的,还不如想想现在。"
之后,杨飞便不再有声音了。就在赵平以为杨飞已经睡着的时候,杨飞才开了口:"我想回家了。"
赵平讥笑了一声,"不知道早上是谁说不想家的。"见杨飞又没有说话,赵平也把笑声咽了回去,正色道:"才呆了一年,就想回去了,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挨啊?"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我想快了吧,你看见了没,那大将军来了。我们来这都一年了,都是副将军带的兵,平时都是操练,什么上场杀敌,连个鬼影都没有。现在这么重要的人来了,还赶得那么紧,你说这代表了什么?我看,怕是要打战了吧......"
"打战......"杨飞的声音顿了顿,随后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苦苦地扯了一下嘴角,"也好,死在沙场上,也算英雄了,我爹也会很高兴的。我也不用烦了,不用躲躲藏藏了。然后到了地府后,我就跟阎王求求,投胎到一户好人家里,这辈子就这么算了吧。"
"年纪比我还小,看得却比我还开。我一定要好好活着,要让其他人看看,我赵平也是有本事的主。你啊,就投你的胎去吧,没点大志,小心阎王下辈子不让你做人了。"
杨飞笑了笑,"那也成,就做条狗吧,大户人家的狗,也挺好的。"
"怎么?不做人了?"
"不做人了,做人累。"
"去去去,现在哥哥我就带你做人去。少在这边说胡话。"说完,赵平一只手居然伸向杨飞的腹部。
杨飞惊吓般地转过头去,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赵平已经狠狠地在他肚子上掐了一把。
杨飞忍不住"哎呦"一声叫了出来,疼得捂住了肚子,直咬牙,狠狠地瞪着赵平。
同一个帐篷的其他人,都侧目过来,急问道:"杨飞他咋了?叫得那么惨?"
赵平转过身去跟那些人打哈哈,"没事没事,杨飞他肚子突然疼得厉害,怕是晚上吃错了东西,我带他上下茅厕。"
"快去吧快去吧,免得拉在这里,臭死人。"
赵平连拉带扯地把杨飞扯了出去,见到那守夜的士兵就说:"诶,兄弟,有药吗?"
那人奇怪地看着赵平和一直捂着肚子,脸色难看的杨飞,问:"什么药?"
"止泻药,我这位兄弟吃错了东西,肚子闹腾得厉害。"
"现在这种情况,哪来的药啊,军医又没跟来。我看还是到外面的草丛里解决一下得了。"
"那也没办法了。我陪他去,兄弟你可要把门给我们留着啊,免得等一下进不来了。"
"行行行,你们记得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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