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帆,听叔叔说,你假期要去英国玩?"马周靠过来,眯着眼问我。
我呆了一下,望着马周无暇的笑脸,我突然才发觉,其实马周和我是完完全全生活在不同圈子里的人。他拥有美好的家庭,令人艳羡的学历,让人望尘莫及的家世,还有文本的器重。这样的人,一辈子是站在镁光灯下闪闪发亮的宠儿,生来就是统领一方的王者,他有这样的气势,也有这样的资格,这样出色的人,合该就应该揽起重任。他不会有一个吸毒的母亲,不会为了谋生加入黑道帮派,不会误失童贞之后又亲手杀了那罪魁祸首。他和我相差太远,黑白两极。
所以说,文本的选择没有错,错在我自己,太过自以为是,太不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太会想入非非。
"是啊。"我苦涩的笑了一下,心想,马周啊,马周,如果你知道文本是因为你才把我支开,你会作何感想。
马周看着我忽而白下来的脸色,有些不明所以,但脸上的笑却自始自终没有垮下来过。这幅笑脸,任谁都会产生好感,但在我看来,却藏着更深的说不明道不尽的意味。以为是自己强烈的嫉妒心在作怪,我制止了自己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三个人坐在大厅里,各自沉默,我方才发觉文本并未到场。刚刚想着,他的声音就从楼上传来:"马周,可以了,走吧。"
马周还未起来,刚才默默不语的岑姨"腾"地一下突然站起身来,她睁大着自己的眼睛,无声地望着文本,那眼神,分明含着祈求的意味。文本当时也只是稍稍别了一眼岑姨,然后用很平静的语调对马周说:"今天你去公司熟悉一下业务。"说完,就转过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而马周,只是留恋地望了岑姨一眼,也匆匆跟了过去。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又短暂,我暂时无法一下子搞明白。身旁的岑姨早已跌坐在沙发上,用力捂着茶杯,眼睛直直望着地板,口里喃喃地说:"小帆,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我纳闷。
如果是因为你当初硬塞给我"做文本继承人"这件事,我不会有任何意见,这是文本才能决定的事,和任何人的意志都无关。如果我不能做文本的继承人,只能说明我没有能力,也只能怪我自己,和岑姨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轻轻坐下,靠在岑姨身旁,淡淡的说:"岑姨,没有关系。"这句话,不知是拿来安慰岑姨的,还是说给自己的。
事后才听说,原来岑姨一直在为我游说文本,她不希望文本把我拖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可是,文本做的决定,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
马周跟我说完这事以后,轻轻地问道:"你,恨我吗?"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爱,哪来恨?
进入一月份,天气照理来说应该特别冷,可是家族聚会的这一天,天公好像是故意为岑家做美似的,没有呼呼的寒风,倒是许久不见的太阳终于出来了。
今年的家族聚会在文本的大哥岑景明家办,虽说是"家族"聚会,但是岑家在国内好歹算是有头有脸的,所以,也有不少岑家生意上的伙伴或是世家出席,整个倒像是上流社会的聚会了。
这样的聚会,当然少不了美女和香槟,可是,我既好色不又不嗜酒,况且,作为岑家的养子,我现在在这儿已经没有任何地位了,站在这些上流人物中间,我倒显得突兀。看着不远处,文本在几个传媒巨子身旁谈笑风生的样子,我有些惘然,然看到文本身后的马周时而和那些巨子说话,时而与文本耳语几句的时候,心里更是五味陈杂,说不上来的不舒服。最后也只是深深叹气,拐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眼不见为净。
"怎么了?既然在这儿发呆,还不如出去潇洒一把。"
我看向来人,是邝秋。我有些欣喜,但听到他的话,随即又垮下了脸,说:"你知道我不能。"
邝秋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我决定换一个话题。
"你好像如鱼得水啊。"我望着他,嘴角漾开微笑。
"别说了,和那些老头打交道真没意思,年轻的又一个个鼻孔冲到天上去了,就一个字:烦!"
我看着邝秋脸上厌恶之极的表情,觉得好笑。我沉思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邝秋,你,觉得马周这个人怎么样?"
邝秋正准备伸手平整一下衣服,听到我的话,霎时,那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我看着他有些为难的神色,不禁自嘲:怎么,难道连邝秋也闻到我身上发生的不寻常的事了?我现在,在岑家,在外人看来,已经是毫无地位了?
"别这样,邝秋。"我很诚实的对他展开笑颜,说:"我就想听听你对他的评价,他的业务能力,他的社交手腕,现在外界对他的看法。你知道,在这些方面我永远帮不了文本。"
邝秋看着我好一会才说:"他确实很厉害,有他帮着岑文本,你大可以放心。"
听完他的话,我低下头,怔怔望着地面。足够了,有邝秋的这句话,我就满足了。
一月底的时候,我没有和任何人做告别,就踏上了飞往英国伦敦的航班,我暗暗对自己说,这个地方,我终究还是要回来的,那个时候,我会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强。
十二
长途的飞行让我有些吃不消,再加上时差的问题,从出口走出去的时候,我的耳朵一直嗡嗡的响,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我拿着自己仅有的一个背包,站在人来人往的盖特威克国际机场的候机厅里,停滞的脚不知道该往哪里迈。望着落地玻璃窗外,英国那沉沉的暮色,才让我真正有了异国他乡的感受。
好不容易到了当地,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空气里弥漫着微微的湿气。社区此时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顺着门牌找到了房子。我站在门前,用钥匙轻轻一旋,"吱呀"一声,门开了。进屋一看,才明白文本为什么不让我带太多东西来。
这个房子的陈设非常的眼熟,仔细一瞧,竟然和国内的那所房子差不多。我走进去细细打量楼上楼下的什物,发现我需要的东西全部都有。我这时才明白,文本为了把我支开,应该早就有了准备。我对他来说,不就是这样一个包袱么?难道我从前为他所做的种种努力,从没入过他的眼?
我突然觉得自己异常凄惨,颓然地倒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心里非常的苦涩。慢慢的,长时间的劳顿再加上房里舒适又熟悉的气氛让我渐渐地合上了眼,沉沉入睡。
我住的地方叫做St Andrews,是一个典型的英国社区。按常理来说,我去的当天应该会有当地的华人社团为我洗尘,但是我做事极为低调,直到住进去两天以后,才有当地华人社区的负责人找我。
洗尘的晚会定在周末七点,当晚我成了聚会的主角。大家对我这个既不是来留学有不算是来度假的年轻人充满了好奇,纷纷找我攀谈。甚至有几个人还很豪气的拍拍我的肩膀,大声说着以后万一出了事就尽管来找他们,很久没有尝过被这么多人这样重视过的滋味,心里有些惶恐,但更多的是高兴,所以也就多喝了几杯。朦朦胧胧之中好像听到身边两个女人在议论:
"说到和帆比较像的人,还有那个鲜花店的老板呢。"
"他们长得又不像。"
"笨蛋,我是说他们两个的现状!他们两个既不是来留学的又不是来度假的。"
"他不是卖花的吗?"
"他叫卖哪门子的花啊,没事就把花白送不认识的人,赚的了几个钱?"
"听说是有人养着那个花店老板哪。"
"就是,我上次还看着有个男的开着凯迪拉克来接他呢。"
"男的?那不就是个Gay?"
"嘻嘻,我猜也是。还没见过他交女朋友,不过真是可惜,他长得挺帅的。"
我脑子混混沌沌的,听着那两个女人兴奋的议论着那个我从未谋面的花店老板,我才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不自然的扯过一丝微笑,走到厨房去,想静一静。
懵懵懂懂的送走所有的客人,看着满屋的狼藉,想到自己明天暂时不会安宁了,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我这才发觉,这一阵子,我叹气的频率真是越来越高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因为郁闷致死。
St Andrews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三面环海,走到哪里都能闻到大海的气息,吹到温柔的海风,看到湛蓝的海水和那不时在天空掠过的海鸥。这里还有历史悠久的古堡,St. Andrews的古堡经过历史的洗礼,周围多是掉落的石块。当地最有特色的建筑应该是那有着将近一千年历史的St. Andrews Cathedral(圣安德鲁斯大教堂),St. Andrews Cathedral 如同一座巨大的牌坊,矗立在海边,脚下满是历史的石块。
平时我多是闲得无聊的,手拿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坐在潮打岸石的海边,任略带咸湿的海风吹乱我的头发。有时,我就可以这样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发呆,或者偶尔带着一些小点心,坐在这里度过一天的时光,看着潮起潮落,太阳东升西下,什么也不想。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周五的时候,搭着朋友的顺风车去当地的超市买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和食物。回来的时候,朋友有些急事先回去了,我只好抱着几个大纸袋,略显蹒跚的走在路上,心里抱怨自己怎么就没带袋子去。大大的纸袋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祈祷自己会比较幸运不要撞到人。可是,这不幸的事还是被我碰到了。
随着一阵不太激烈的碰撞和一声"Ouch!",我的纸袋掉到了地上。
我连忙想对对方说"对不起",情急之下,却用上了中文。那个人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两眼对视,霎那间,就是永恒。
那个人嘴里慢慢吐出来两个字:"小帆。"
可是,我却从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看过他。
那人看我半天没有反应,笑了笑,伸手拿过地上的纸袋,对我说:"我帮你。"
我点了点头,任他拿过纸袋。
两个人慢慢地走在社区的小道上,没有言语的交流。我很好奇地侧过身望着这个帮我提东西的男子,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却不知道如何跟他开口。
"你和以前一样,还是不喜欢讲话。"他微笑着说着,眼睛直视前方。
这一下,令我着实感到非常的惊讶,搜寻着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却找不出任何和眼前这男子有关的讯息,我只能是呆呆地望着他。
"不记得我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说:"那,你应该还记得你对我读过的《哈姆雷特》吧?"他向我眨了眨眼睛,十分俏皮。
裴正昊!他是裴正昊!这个名字犹如闪电,突然窜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怎么可能忘了,在每个黑夜,你低低的诵读着王子的咏叹调,你向我感慨奥菲利娅的痴情,叹息仇恨蒙蔽了哈姆雷特的双眼,让他看不清这世上的美好。白天沉默寡言的你,会在每个夜晚向我尽诉你的衷肠,我又怎么会忘了这样的你呢?可是,面对现在站在我身边的裴正昊,我是一点也认不出来了,无奈的,我笑了笑。
"怎么了?"
"正昊,你真的变了。"我以为我变了很多,却没想到你的相貌竟然变得令我都无法辨识了。我抬头望着的他的眼,透过那深邃的眼眸,似是要望进他的灵魂。他依然有着深陷的双眼,略微有些塌的鼻梁,单薄的嘴唇,可是,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已然天翻地覆。
他听后,酣畅淋漓的笑,可那笑,分明带着忧伤的味道。
"请我喝茶?"他停下脚步,用着征询的口气。
"当然。"多年不见的好友重逢,本应该是高兴的,可是,面对这样的裴正昊,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十三
"好漂亮的房子!你买的?"裴正昊一进来就啧啧称赞,一点也不掩饰他的羡慕,"我该知道,你就是这样有本事的人,你混得不错啊!"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真心的羡慕,不含嫉妒,至少我这么觉得。
我笑了笑,也不只该如何向他道清这个中缘由。
我不语,只是走到厨房里,开始泡茶。
"正昊。"我轻轻启齿唤着他。这时,我们停留在一间客房里,房间的窗帘有淡淡的黄色,裴正昊站在窗前,眼神迷离,含着痛苦。那么一瞬,我觉得心脏都要被纠起来,他的身影给人一种快要消失的错觉,那么脆弱。
他听到了我的声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什么?"
我也笑了笑,摇摇头。
待了一会,正昊起身要走,我起来送他。走到门口时,赫然发现门前停着一辆凯迪拉克,黑色的车身,钢硬的设计,透着一股沉沉的敌意。
只听见正昊小声低骂了句:"见鬼!还要不要人活了!"说罢,他便走向那辆车,用极其熟练的动作钻了进去,离开前,只是深深望了我一眼。
汽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地轻烟,和迷惑的我。
真正了解正昊在英国的生活状态是在一周以后。那时也是和朋友在超市买东西回来,汽车路过街边的一个鲜花店时,他听了下来,对我说:"抱歉,我要买花,麻烦你等一下。"
"没关系,我也下去看看好了。"
花店的外表很普通,甚至像一个书报店,平凡无奇。深色的木框,有点斑驳。推开门进去,牵起"叮叮"的铃铛声,眼前所见却又是另一番天地。不似一般的花店将鲜花摆得满地都是,反而只是将几盆花草作为装饰一样随意摆在店里的角落,留下很大的空间,置上两套桌椅,桌子上还有一杯茶,留有余香。
老板从后面走了出来,带着些快意地说:"欢迎......"对上那人的眼,露出惊讶。那花店的老板,分明有着深邃的眼眸,微微塌的鼻梁,一个星期不见的老友,竟然就在眼前。
我们相视一笑,默不作声。
他端来两杯茶,朋友的那一杯上面略有一些奶油,而我的这一杯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单纯的茶。无意中的喜好,竟被他记住了,心中感动溢于言表,却也只是低头抿茶。
走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束花,蔷薇,英国常见的花。他说,很适合我。我笑笑,便接下了。握着那束蔷薇花,有些微微的醉意。
回到家,小心防置那束蔷薇,洗好瓶子,便把花插进去,做得细致而认真。
将那瓶花放在主卧的窗台上,看微风把花吹得有些耸动,心中快意,还有着淡淡的温柔。
隔天,我照常带着书和甜点出门。却看见一道身影横在门口,晨露在他的脸上渲染了一层迷离的苍白,他抬起头,看着我,说:"小帆,出去啊。"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迈开步子,我往前走,那人的脚步也配合着我,慢慢地,两个人走到海边,停了下来。自始自终没有说话,我淡淡望着他,眼神寂寞,我如是想着,他开口了:"小帆,我爱上了一个人。"
十四
"小帆,我爱上了一个人。"
听后,惊讶之中还带着欣慰,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么?
"但是,我却没办法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我很想问,但听到正昊的叹息声后,我没有问。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他喃喃道。
"是啊,每次一来到这里,好像真的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我说。
"没有烦恼......"正昊听到我说的话,轻轻嗫嚅着这几个字。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迷离的低音可以让我联想到他迷惘的表情。
"就像小大卫·科波菲尔在海边的日子,快乐的童年,生命中无法复制的惬意。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在想,狄更斯在写小大卫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坐在海边,让海风把自己的所有的不快与烦恼吹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