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翔别过头去,不忍看她悲切的模样。
"他刚睡,你也累了好些天,先去休息吧。"说著,又要再回房去。
"大人......"晴云叫住他,"帝君他......究竟怎麽样了?"
自从去瑶池见过女娲後,癸已便一直闭门不出。照顾他日常起居的时候,虽然对他身上的那些变化十分清楚,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而本该随水族迁居东海的澴王,从前些日子起就一刻也不曾离开的守在了房内,那种时刻紧守的防备姿态,隐隐透出不祥。
知道瞒不过这个从小就服侍癸已的聪慧女子,镜翔揉了揉额角,忧心的说,"他将心魄还给了我。"
水族之人,能凝血成魄,将魂魄的一部分转移到体外。所以就算受了再重的伤,只要心魄无损,就无生命之忧。面对那个谁也不肯信任,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天帝,他交出了自己的心魄,来换取他些微的信任。
而现在,他将那块心魄还给了自己。
晴云当然知道他话中的含义,捂著嘴,带著哽咽,喃喃地说,"怎麽可能......"
镜翔沈沈一叹,像是在对晴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种事,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那你还哭什麽呢?
两人就那样僵持著,一个低声呜咽,一个茫然出神,直到身後的屋子稀里哗啦的传出了东西摔倒在地的声音,镜翔才回过神来,然後有些慌乱的打开房门冲了进去。晴云跟在他身後。
屋子里只点了屋角的两盏长明灯,烛光微弱,兽型的香炉里薰著缭绕青烟。颜色深浅不一的红绸帷帐层层重叠的垂满了四壁,而那原本悬挂在朱红圆柱上隔离了床榻做帘幕之用的纱帐现在却是被扯落在地,在地上卷成了一团。红柱旁的承露盘也倒在了地上,里面的水液将纠缠在上的红纱染成了更深的暗红。
那些堆积纠缠的红纱里,隐约还罩著一个人。
"帝君!"看清情况後,晴云止不住的尖叫了一声。
"别过来!"过分沙哑的声音,却不减严厉。"晴云你出去,没我命令不许进来!"
"帝君......"她哭著摇头,"帝君你别赶奴婢走......"
"晴云,你先出去。"镜翔走到那堆红纱旁,不容置疑的说。
"我......"
"出去!"镜翔一声怒喝,晴云缩了缩肩膀,低头拭著泪走了出去。
晴云刚一走,镜翔立即将那堆罩在诡异身上的红纱掀开。就在红纱掀开的那一瞬,他看清了罩在纱下面的人......
第三十章
"这是......怎麽回事?"镜翔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人。
"你问我,我问谁去?"癸已低低的喘息了一声,像是在忍耐些什麽。"扶我到榻上去一下。"
镜翔这才手忙脚乱的将地上的人抱起来。过长的发丝垂在了地上,却是漆黑如墨。
将癸已放在床榻上,镜翔的手还没抽开,癸已的身子就立刻蜷缩成一团,背部朝著镜翔。低低的,还有几声带著痛楚的闷哼传出。
"又痛了?"镜翔眉头越皱越紧。
牙关紧紧的咬著,所以就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心的忍耐著那从四肢百骸间散开的剧痛。整个身子似乎总是在这种时候变的僵硬,连动跟手指头的力气都欠奉,几乎喘不过气来。体内宛如被塞了一团火一样,慢慢的灼烧著,快要把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又慢慢融合再揉成一个新的东西。
心脏处,空落落的,却又揪成了一团。耳边的声音隔的很遥远,努力的睁开眼睛,汗湿的水珠立即顺著眉心滑落下来,落在眼里,有些刺痛。迷迷糊糊的,什麽也不能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四肢都快麻木的时候,那猛火烧灼一样的剧痛慢慢转成了细弱文火的煎熬。全身都湿透了,像是在水里浸了一圈。
眨了眨眼,眼睫上的汗珠又划入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慢慢撑起身子,用一手抹去眼角的汗珠。
"多久了?"他转过身,鬓角的头发湿漉漉的。红色的瞳孔变成了璀璨的金色,眨动时闪烁著太阳光辉一般媚人的光泽。
"这次时间比往常要短些。"镜翔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绢布要替他擦拭脸上的汗水。
他一偏头,避开了镜翔,然後径自抽出他手里的绢布自己擦了起来。只是一个擦拭的动作而已,他却做的非常慢,好像身子每动一下就是一种煎熬。
镜翔忧心的看著他那一头黑发和金色的眸子。
"怎麽会变成这样?女娲不是说没事的吗?"
"她是说没事,不代表没变化。"他放下绢布,撑著床柱起身。依附在四肢百骸上的痛楚并未消散,每动一下就传来钻心的痛。
站起来後,停了良久,才有力气走下第一步。看著他那样倔强的不肯让任何人搀扶,镜翔痛苦的说,"都到这种地步了,你怎麽还这样!"
"这种地步是哪种地步?"他冷冷一笑,"又不是小孩子,走个路还需要人扶。镜翔,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我不需要。"
"你知道的,这不是同情!"
"恩,行了,去准备一下,我要沐浴。"他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东青癸已你到底想怎样?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无人能左右,我知道!但你至少要给我个答复吧!就这样让人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刻会怎样,很有趣吗?"
癸已眉毛微动,不耐烦的说,"我要沐浴!"
"你说,你究竟还能活多久!?"镜翔一把抓住他的肩头,绕到他面前去。
癸已低头,黑发从两侧垂下,带有印记的那半张脸在阴影之中显得鬼魅无比。
"生与死,有什麽差别?"
"你什麽意思?"
"好了。我很累,浑身湿漉漉的,很不舒服。可以让我去沐浴了吧?"他挑起带笑的唇角,懒懒的睨了镜翔一眼。"还是说,缳王大人你想亲自为本帝君沐浴?"
"我......"镜翔面上一红,神情竟有些狼狈。
癸已抬起手,推开了他仍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自□由□自□在□□□
"日神殿下?"
华清宫外,晴云惊愕的看著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袭银灰锦衣的东曦。
东曦向著她谦和的抿唇一笑,"天宫日神东曦,想要拜谒东青帝君,劳烦仙子通报一声。"
"这......东天帝宫闭锁,还请殿下见谅。"
"闭锁?"东曦一怔。之前他是被癸已带回宫的,所以忘了东天帝宫已经闭锁。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能不能请仙子通融一下?"他说的情真意切,脸上也跟著生出了一丝难耐的急切。只是,那翻滚的情绪,似乎超出了自己控制。
只是演戏而已,东曦在心底对自己说。只是演的太过逼真了一些。
因为苍奕说,那人快死了......
"我叫你快去通报!"见晴云还是一幅犹豫的样子,他忍不住怒喝,"这事真的很重要!"
晴云被他这样一喝,立刻慌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去问问......"
悠远的更声敲响在黑夜之中。
破天之後,日月移位,洪水西倾,天地变的黑暗一片。没有昼夜差别,只能靠著更声来区别时日。听著那传在空中的更声,癸已终於将一直放在窗外夜幕中的视线抽了回来。
"第几天了?"
"还有三天。"
"苍奕有没有什麽动作?"
"没,他一直在苍冥宫中。"镜翔补充说,"他一步也没踏出过自己的寝宫。"
"是吗?"癸已缓缓的侧过脸,看著帐顶上悬挂的流苏,"这四天有没有人进过南天?火族那边的情况怎麽样?"
"没有。"镜翔仔细想了一下,然後十分肯定的摇头。
"火族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再加上火神战死,所以由皇女主持不日前已经封锁了焱云城,千百年内火族怕是不会再有什麽行动了。"
"这样啊......"癸已放在一侧的手动了下,食指无意识的做出轻轻敲打的动作,"瑶池那边有动静吗?"
"女娲一直没出瑶池。"镜翔看著癸已,神情有些怨愤。
癸已淡漠的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麽。就在这时,晴云的声音也在屋外响了起来。
"帝君,天宫有人求见。"
"天宫?"癸已怔了一下,"是谁?"
晴云停了片刻,才轻声说,"是日神大人。"
东曦?癸已眸光一闪,"让他进来吧。"
"什麽!?"镜翔叫了出来,"你现在这模样要怎麽见人?"
"照你这麽说,我是见不得人了?"
晴云在外面听他这样说,只得叹息一声,又去宫外将那等在外面的人领了进来。
跟在晴云身後,走过曲折蜿蜒的回廊,廊上悬挂著的红色轻纱让东曦皱起了眉头。之前被癸已强留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为这满目的红而郁结了,没想到现在再次见到,依然这麽讨厌。青帝成婚是大事,宫里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这也很正常。
可不知道为什麽,就是觉得那些红......很刺眼......
与那红衣的人一般刺眼。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转入主宫的时候,瞥见了白玉宫阶前的一池碧水,水中惨败碧莲姿态凄清。
"这是怎麽回事?"东曦停下了脚步,记起之前住在这里的时候,自己并没出过癸已的寝宫。所以也没见到这一池惨败的碧莲。
晴云回头,苦笑道,"碧台佛莲只有在佛光普照之下才能盛开,前些日子,西天佛界收回了东天莲华。"
"为什麽要收回?"他有些不解。佛界做出这种举动,不就代表著对青帝无礼?
"因为他们认为这次的事,错在帝君。"
"错在青帝?"东曦莞尔一笑,"不过这次的事,帝君做的也实在是太绝了。"
听他此话,晴云立刻面色一冷。
"这事怎麽能算到帝君身上?若不是南华帝存心设计,帝君又怎麽会被迫放弃水族这一大势力?"
东曦不语,只是敛眉看著她。
晴云接著说,"帝君是重情之人,不论是碍於对北灵帝的承诺,还是对南华帝的放纵,他都不会轻易发难。但南华帝却咄咄相逼,总是不肯放过他!大人您以为东南两天为何会僵持数万年却没有任何大事发生?还不是因为所有事情到了帝君手里都被他一力压了下来!"
她边说,气息也变的粗重起来,像是在发泄著什麽,眼角红红的,隐约带著泪光。
"东天幽云十八部族这麽多年来,哪个族里不是怨声载道?他们埋怨帝君说他霸道无理,任性狂妄,可如果不是南华帝,他怎麽可能置东天一十八族於不顾!?"说到最後,眼泪终於不受控制的滚了下来。
东曦温润漆黑的眸子盯著她看了半晌,方才悠悠开口问道,"你跟著他多久了?"
晴云也注意到自己的失礼,转过身去,用手胡乱的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帝君千岁上朔方山,我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侍侯他的。"
"看样子,你很了解他。"东曦淡淡的说,然後越过她,径自走了过去。
晴云看著他银灰色的背影,心底没来由的窜起一种颤栗。
刚才错身而过,日神看她的眼神,太过凶狠......
会是错觉吗?
"天宫日神,求见东青帝君。"东曦站在屋外。
屋子里随即传出慵懒人声,"进来吧,在外面站著做什麽。"
话音刚落,面前的门扉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东曦举步就要跨入,但在看清门内的人後又抬手行了一礼。
"原来水族澴王大人也在。"
镜翔神色阴郁的看了他一眼,"日神殿下有礼了。"
"好了,镜翔你出去吧。"见他还站在门口,癸已开口催促。
镜翔脸色又沈了几分,在经过东曦身边时,东曦突然也迈开步子往里面走,两人错身时,不小心撞到镜翔的肩。东曦嘴角一勾,立即侧过身去。
"澴王大人,您没撞到吧?"
镜翔皮笑肉不笑的,"日神殿下你才要小心点。"
"我会小心的。"东曦笑意盈盈,然後在镜翔阴冷的目光中走了进去,反手关上房门。
"来找我有事吗?"
癸已见了他,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曲起手肘撑头。长长的红发铺展开,几缕殷红散发落在眉间,在额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嘴唇红豔几欲滴血。撑著头的那一手,还能看见细长的金色指甲。手指动作间,莫名妖冶。
床头边落有一角长信宫灯,昏黄的烛光将深浅不一的豔丽红色衬托出一种难以言语的妖魅。似乎是才沐浴完,长发湿漉漉的,还泛著水光。
东曦心头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麽。
看著他呆楞的表情,癸已笑了起来。
"怎麽还是这麽傻愣愣的?"
"我......"东曦回过神来,慌忙行礼,"天宫日神东曦,拜见帝君。"
看见他的举动,癸已眼睑一垂,不无嘲讽的说,"东曦,别在我面前演戏。"这样冒失的东曦,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了。同时,他也非常清楚,以後......怕是也不会再见到了。
"帝君。"东曦神色复杂的看著他。
"说吧,找我什麽事。"
"我......"东曦嗫嚅著。
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下文,癸已说,"别考验我的耐性,东曦。"
"其实,我是为染涟来的。"
"染涟?"注意到他并没称染涟为公主,癸已有些勉强的朝他勾起了嘴角,"她又怎麽了?地宫有你帮著她,还有什麽问题?"
"不是地宫的问题......"东曦有些为难,一直吞吞吐吐的。"是她......"
"她到底怎麽了?"癸已语气有些烦躁,像是真的不耐烦起来,"东曦你别吞吞吐吐的,有什麽话就说!"
"前些天,她去了韵华山。之後,就再没回来过。"他眉宇间升起了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我劝她很久,她每天就守在山崖下的寒潭边。"
"寒潭?"癸已眉心一跳。
"是啊,她就一直守著那个寒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苦笑,"我劝不了她。"
"所以你来找我,让我带她回来?"癸已语气近乎轻柔的问,"东曦,你是不是认为,我能将她带回来?如果不是为了她,你还会不会在我面前如此恭顺?"
东曦被他那样诡异的温柔吓住,没有说话。见状,癸已又问了一道。
"你只是为了她,才来找我?"
"帝君。"东曦不知不觉地抬高了声音,"我只是担心染涟而已。她身子弱,寒潭边的寒气太重,再加上破天之後洪水倾天,暴雨连日不停......还是说,帝君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亲人?"
很好,这才是真正的东曦会说的话。
癸已扬扬眉,满不在乎的说,"我担心她做什麽?她要做什麽全是她自己的事,我哪儿管得了。"
"你......"
见东曦有了怒气,癸已冷笑一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只是坐起来的时候,动作太猛,脑子里一时晕眩。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强压下那让人欲呕的晕眩感。
"你先出去吧。"他如此吩咐。
"帝君?"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东曦正犹豫著要不要说的时候,癸已打断他。
"放心,我会去帮你把染涟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