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MP3,望着母亲。她支吾着:"好象是录音文件?哎呀,是小音捣鼓捣鼓着放听到的,她没想到--你听听,是不是你们大学同学闹的?"
录音调到一个新文件,我从来没录过。时间是1月20日,那是我回家的头天晚上。
那天我做了什么?用MP3做了什么?除了疯狂的做爱,除了他耍赖似的要我给他唱歌,除了他莫名其妙将挂了戒指的项链挂在我脖子上。什么也没有。
播放键。我戴上了耳机。
听到林陵声音的那一瞬间,我从母亲的瞳仁里,看到了一个苍白如僵尸的自己。
"花花,是我。在哪呢现在?我叫你在飞机上听歌你没听吧?你这人就是这样,不把我的话放心上。算了!大爷不和你计较。反正过一个星期你又回来了,嘿嘿,到时候我就好好收拾收拾你......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想到你要回家过年,心里就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你还没走呢,我就开始想你了......我不知道你小子魅力还这么大......你还在睡呢,我就在旁边,就是看看你,傻吧?恩,你老公就是个傻冒,可是傻人有傻福。肖放,我很幸运遇到了你。真的。你让我看见了生命里必须抓住的那束光。我抓住了,真的抓住了......
......有些话当面我实在说不出来,我想我们之间还少了点什么,回来,我们好好谈谈。我不想放你走......如果中国再开明个五十年,咱们这关系就是未婚夫妻,是吧?不娶你进门我不塌实,心里堵得慌。给我个承诺好不?我给你我的......
我,林陵,喜欢花花,恩对,就是花草树木招摇过市的肖放--我--"
耳机顺着我侧着的头,滑到了手里,眼泪突然涌出来,接都接不住。混乱、惊诧、绝望、恐惧、幸福、痛苦、无奈,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我要否定,应该否定,是开玩笑的,是个笑话!
可是,笑着的,说话的林陵的声音,那种亲密,那种宠溺,那种我渴望的安全,就在眼前,我却抓不住。
这些话是我想听的,听了会幸福的笑着的。这些话是我不想听了,听了会万劫不复的。
怎么办?怎么办?
父亲怒瞪着我,母亲仓皇失措地拉着我的衣服。"小放?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男的是谁?"
我听见耳机里林陵模糊的笑声,我的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累了,不想否认,不想否认我们守护着的,那份难得珍贵的爱。
"那是林陵--我的男朋友。"
我听见自己不真实的声音,喃喃着,对着惊诧的父母亲说出这样惊悚的话。或许,那时的我还是温室里的花瓶,还不知道,一切赤裸呈现在旁人面前的真相,原来是那么的不可承受。还不知道,原来我的父母亲尽管爱我,这份爱,有个限度,这份爱,比不得道德伦常来得更直接。
我太高估自己了,世界不是以我为中心的。不是一叶障目掩耳盗铃的。不是随心所欲,就能离经叛道而不受惩罚的。
当父亲的耳光甩上脸的时候,疼的,火辣辣的感觉终于让我有了知觉。不是梦,不是噩梦。不是可以逃脱的陷阱,不是可以拒绝的牵引,不是可以重来的,不是可以复生的,不是可以恢复的,不是可以忽略的。
噩梦。
2004年1月25日,因为可悲可笑的原因,我出柜了。
8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臂山,只是山谷,或是山脊。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片希望的原野,此时荒芜,彼时青绿。
于是每个人,都等待着破蛹而出的灿烂,都告诉自己,恩,还有下一次,还有希望。
还有未来。
喂。
曹睿,是我。
啊,小放。怎么了?
你现在方便不?睡觉了?
没呢。找我?行,我就出来。
在RBT,我等你。
哪个RBT?凌晨不开了吧?
我不知道是哪个,对面是中华广场。
......我马上到。
小说是这么写的。
为了爱,什么也可以舍弃。为了两个人的幸福,什么都可以践踏。
而事实上呢,为了这破玩意儿能放弃的东西,很少很少。
或许只是我吧,失去了大树的庇护,我一无所有。是他们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是他们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还愿意留守陪伴,世界上谁都可以不爱,惟独父母。
然而为什么义无返顾,为什么愿意去承受承担后果。我说不清楚,也不需要理由,或是是冲动,或许,只是一时的迷惑,或许,只是想守护着吧,那份二十年来单单属于我的东西。
现在想来,那是没有理性的,年少轻狂的一件事情。
零四年2月返校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孓然一身。只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割袍断义、逐门出户,第一次摆在我面前。
母亲偷偷给我打过电话,在她眼里,同性恋即使现在不是犯罪,也等同于犯罪。想想毛宁吧?被暴光了就一蹶不振,啊还有什么张国荣,不是跳楼了么?多好的青年,就是这么给毁了。上回火车站不是有人拿着针筒扎人吗?小放!你听妈一句,啊?你贪玩,被带坏了,妈心疼,小放,你爸爸身体不好,脾气又暴,现在回来不行,妈给他做工作。断了好不好?你怎么能被带坏呢,你一直都乖呀,怎么能就回报我们这样的结果呢?
我不敢再听她的声音,最后一次通话被父亲截断,当啷一声,那句我没你这个儿子。
慢慢的,变成了盲音。
我的世界是怎么构建起来的呢?双亲,城市,生活,简单,空白。
鱼没了海洋,就会窒息,尽管大陆上,有着多得多的氧气,可是它不能跳上岸,去呼吸那份不属于它的生命。我向往海,我归属于我的陆地,当我呼哧着撑着我的鳃,想拼命去接触我的乐土时,海洋在哭泣,我的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在抽搐。
放弃。放弃。
不放弃?
或许失去亲情还来得不太真实,那么,帐单就残酷得多了。
我还交着宿舍的一份钱,还有下一年的学费,还有新加坡留学后续交纳的研究费,还有申请双学位的费用。我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要花这么多钱,现在呆了,傻了,这被关在笼子里好吃好睡的笨鸟,连飞都还没学会,就离家出走来到原始森林,险象环生,家徒四壁,可悲。
周末去银行了,我的帐号,银行卡,一夜之间作废。我知道他们做得那么绝,是想我回头。可是儿子既然到了这一步,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不得不重新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缺少了身后的绿荫,无论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我注定要经受日晒雨淋。
大学生能得到的工作,大多钱少甚至要倒贴,这社会看似开放,其实有太多的潜规则,我玩不起,不会玩。
恩,或许你们会问,林陵呢?他怎么说。
春节回来,我魂不守舍,成天和草儿呆在一起,他已经气得冒了烟。
我跟他说了我从家里出柜,他吓得目瞪口呆。
"你发傻啊?好歹等到工作了啊,现在不是等着他们制裁你么?经济管制了吧?亲情攻击了吧?我操的!别说你,就是我跟我那家说,还没准备好呢。花花你--
--不是因为听了我的录音,感动的吧?"我死命打了他一拳。
"风凉话放够了就滚!"我的眼眶红了吧我想,因为他眼中那种满不在乎,渐渐凝重了。
他拍拍大腿,轻轻道:"过来,好好看看你。"
头枕在他腿上,他一瞪眼:"我操!轻了!他们怎么虐待你的!我给你补回来。"
林陵,你补吧。最好补得回来。我只有你了,你还不补,我死都不放过你。
恩,傻了吧唧的是吧?我没告诉他我是怎么出柜的。
见过荷兰的橱窗女么?观光点就有,妓女在橱窗里展示她的傲人身材,主顾看上了,进去开个价,她就是你的了,就像商品一样。我呢?不愿意自己像个橱窗里摆着的陈列品,不愿意让别人看清我的可悲,不愿意将我们的爱赤裸裸地剥下来,放在太阳底下曝晒。
不愿意他陪着我不痛快。那是玷污了我们的感情。不是吗?
情感上,林陵尽可能的补偿我。我知道,我明白,我不是白痴,从他眼里那份热烈炽热的感觉,难道我会看不见么?
那么物质上呢?他养着?
我不想做一个寄生虫。被家里赶出来了,赖上男朋友。我这同性恋还真是经典。
林陵开始给我零花钱了,就像真的老公一样,月头月尾的给钱。可我不舒服,不愿意,一辈子,不,至少是未来的好几年,难道我们都要重复这种关系,一直到我能够独立?
可能是我傻吧,我不想和他离得那样远,不想和他被这些东西拉得那样不平等。换句话说,恩,我该死的骄傲,让我退缩了,让我痛恨他的钱。
或许拿钱完事,那才是我该做的。呵呵,那时候把爱看得太精神层面了。傻B。
这就是我们分手的导火线。
钱。
女人。
我累死累活找工作,林陵还能够理解,帮着我乐呵呵的圈广告,找关系。
我找到不错的兼职,是份调酒的工作。酒吧在建设六马路供外国学生玩乐的一条街,一点都不乱,很正规的场所。我就是负责晚上跑去帮忙调酒师,有时候还能顶替一下。
按时间算钱,待遇很好,又都是凌晨的工作,老实说,合算得很。
一开始,林陵好几次跑过去找我,陪着我一直到工作结束。后来他渐渐不来了。
再后来,他不许我去了。
我永远不能忘记他把红票子甩到我脸上,恶狠狠的表情。
我永远忘不了他说的话。
"我养你,你还不够?工作?工作到酒吧里去了?学费?你把我的卡拿着,提个一二十万我都不说你一句。你给我呆着,陪我,伺候我懂不懂!"
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圆圈里了,我拼命的饶圈子,他呢,坐在原地等着我。
我很累了,很厌恶,很心痛。我想起从前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日子,想起他等我把酒吧门锁好,一起就着夜色白晃晃的斑马线走会家的背影。
也就那个时候,我想到了分手。
阻止我这个想法的,大概是心里闷着的气。
我肖放就算不是被你林陵害得出柜的,你,林陵也要理解我支持我。钱怎么了,有钱你就能撑天了,那我算什么,你还不如花钱买个洋娃娃,怎么弄怎么搞他都不反对。是啊,我因为这些破事情家也回不了,也没爹没娘了,我在外边受鄙视,回来还要被你轻视,我凭什么?你凭什么?
就这么耗着,不争了那口气,我就活不出来了。
我们这么耗着,不冷不热。我还在酒吧里兼职。他不理我,每天回来不是蒙头大睡,就是睁眼发呆。我们像是被关在一个盒子里的陌生人,我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
简而言之,就是冷战。
可是,我还是每天回了那个已经冰冷得发抖的家。他还是在那个学期一开始,就跑去帮我交学费了。
我们这是何苦呢?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臂山,只是山谷,或是山脊。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片希望的原野,此时荒芜,彼时青绿。
于是每个人,都等待着破蛹而出的灿烂,都告诉自己,恩,还有下一次,还有希望。
还有未来。
我每天晚上痴痴地想着我们的未来,然后在醒来之后,继续冷战。
我在酒吧里遇到了一个高中生,叫方谊。这小女孩真逗,第一次来的时候门管拦她,说她没有大人陪同不能进,她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有20了,笑得我和另一个侍应直不起腰。
凌晨回家,她居然猫在巷子里等我。我吓了个半死,又怕她不安全,只好送她回家了。
方谊简直是个火星人,一个小女生,喜欢什么?
帅哥!同性恋!
她相机里,全是街上地铁里的SG。她说,在脑海里想象这些人物背后在做什么,那叫YY。
我举双手投降。
她说以前见过我的,在街上,和草儿拉着手逛街。我汗死了。她那是什么眼神,敢情我也成了她崇拜对象?!她激昂地陈述女人是同性恋的杀手,就是忘记自己就是一女的。她说她考虑过变形手术,就是变个男的,来追男的。
我只是目瞪口呆。
我没说我和草儿不是一对,我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样,关于我和林陵,事实上,我们的恋爱不仅不美好,还有越来越腐烂的征兆。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把同性恋想得那么真,我渐渐,对我和林陵的关系有的改观。
谁说不是呢?我们不过是普通人罢了,原谅,宽容,已经是一段关系的普通主题,不是因为我们俩是男的,就要特殊,就要一方特别的包容,一方特别的放纵。
都是一样的活,都是一样的生活,都是一样的爱着。为什么就把自己看得特殊呢?
父母反对吧。不是还有祝英台梁山伯么?门户之见延展到今天,原来的地位悬殊换成了性别悬殊,又怎么了?
哈哈,她的这些荒唐的理论,让我突然觉得,林陵,和我,还是挺有希望的。
我们还有未来呢。
未来呢。
9
何时何地,这世界都在上演最老套的剧情。何地何时,世人都向往着不一样的结局。
爱得痛苦、艰难,不代表得到的回报就越多。因为你还必须将收获了的幸福除一个代价的分母,减一个失去的年华,开方一个基数。退而言之,爱还不算得上算术,虽然加减乘除可以运用,却不知道结果是不是正确。
所以呢,谈恋爱得要一本参考书,最好是有答案的,可以作弊的那种。
那么,人生就完美了。知道结局的人生,当然最完美了。
我望着回廊尽头的绿色植物,慢慢的,发笑。
我不敢笑在脸上,只能在心里笑。苦笑,狂笑,大笑,哭笑不得。
林陵长得真像他妈妈,我今天才有这个觉悟。
或许意外的,我们被打败的原因不是我们的冲突和矛盾,而是来自上一辈的期待。这又不是RPG游戏,知道如何炼级,就能顺利通关,遭遇大BOSS,一击不中,再S/L大法多次回马枪。
游戏,可以胜利。生活,只有注定失败。
"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你不用对我否认。这件事情我想小陵的父亲还不知道,不然的话,就不是像我们这样面对面的情况了。"
年约四十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生养了一个二十岁的儿子,高级时装上别着一个叶型的珍珠胸针,一点不夸张地衬托出女强人的气质。面对女人,我通常只有沉默,更何况,这是我男朋友的前世情人。
"阿姨,我不知道您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我也不打算否认。"
看着她挑高了眉毛,我心里闪过的,或许是一种喜悦。
恩,林陵,不久的将来,我们面前摆着的,就是相同的问题了。你愿意和我并肩吗?愿意愿意愿意吗?我不怕,一点也不怕,我已经豁出去了,我只认定这份感情。哪怕现在要我露宿街头,只要有你,我也不说一声就磕头滚蛋。
"你比我想象中的爽快,看起来也还挺乖。"她抿了一口咖啡。"碰!"的一声,杯子被按回了玻璃桌上。
"可是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你在外边很野,这事情你自己清楚,我不多说。不过肖放,今天我跟你谈条件还是其次的--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古板。
儿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打小就清楚得很。他要的东西没有到不了手的,他不屑的东西会有人给他清除掉。我做母亲的,没有陪伴他成长,本来就不称职,在情感上,我没资格要求你什么。"
"不过我也是个商人,一个中年人,在某些方面来说,我经历的事情你们要过上二十年三十年才能体会。现在你们觉得是有感情了,能克服困难,可这社会再标榜一视同仁,你觉得如果升迁,上司会选一个同性恋还是一个异性恋?
如果谈合同,对方会选一个轻浮的还是一个沉稳的?
如果有福利政策,国家会给两个在地位上、身份上、户口上毫无关系的人什么保障?
没有婚姻,没有事实婚姻。没有财产分配,没有遗产继承。你们想怎么过?"
一针见血,一击而中。我除了报以沉默,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