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凝这几天不断听他姐弟二人提起老七同小夫人的故事,一直对这个七爷十分的好奇,她进杨家门的时候,这个七爷早就仙逝了,真是遗憾没缘分见一眼这个人中美玉呢。
"昨天胡子卿还发电报给我,九月初一七叔的十周年他要来扫墓。"提到七叔,汉辰对玉凝说:"你也准备间客房,我想让子卿住家里。他自己秘密的飞过来,就呆一天,没带侍从,让他独自住饭店我也不放心。"
"胡孝彦呀,他不是被老百姓的吐沫星子淹出国躲起来了吗?什么时候溜回来了?你怎么还跟这个混蛋败家子搅在一起。"大姐言语中露出对胡子卿的鄙夷。
"胡司令回来都半年了,不是现在当上副司令,在剿匪吗。"玉凝搭讪着。
"呵,如今到是乌龟王八龙蛇混杂了,这种货色都当了司令了。他不去杀日本人给他那惨死的老爹报仇,跑去剿什么匪?小日本鬼子刚一开枪,他就吓得从窑姐儿的被窝儿里爬出来,带了三十万军队一个响屁都没放的溜进关了,把东北那么大块儿家业连同祖坟都一块儿都让给小日本了。难怪当年咱爹在的时候最看不上他,说是要生个儿子象他胡子卿,早就大棒子打死了。"凤荣的话虽然刁钻,一直在学校里听多了抗日宣传的小亮却是抬起了头,兴奋的眼神看着大姑,饶有兴致的听着这番淋漓尽致的谩骂。
玉凝‘噗哧'笑出声来,"难怪是姐弟了,三年前‘八.一五'刚过不久的时候,汉辰带小弟去上海,刚巧跟胡子卿在那儿遇到了,小弟那愣头青的劲头呀,张嘴就给人家子卿一个下不来台。问人家‘八.一五'那晚你胡少爷在哪儿快活呢?好在子卿是个大度的,没跟他个小孩子计较。气得汉辰回来就把小弟好一顿教训。"
"威儿这事做得还真有点血气,"大姐夸赞道:"这若是换了我在场,早就大口的啐他了!"
汉辰虬结着眉头脸色露出些不快,自嘲道:"大姐若也恨胡子卿混帐败家,就别再拦了我管教亮儿。若是我一朝蹬腿儿去了,依了亮儿现今的德行,再遇了胡子卿当年的局面,怕他还不如子卿的应对呢。你看看亮儿他听到枪响都吓得尿裤子的窝囊样。子卿毕竟还师从了七叔三年,也打过几次漂亮的仗,有过几件可圈可点的政绩呢。"
小亮放了筷子低了头不再作声,眼泪扑嗒嗒落在饭碗里。父亲失望而奚落的语气,又让他记起他一直在努力遗忘的那令他羞耻的一幕。
"啪"的一声,父亲的筷子也狠狠的落在桌上,似是雷雨前的闪电,他知道他扫兴的泪水又惹了父亲不快。
大姐凤荣见状不妙,忙起身给小亮布着菜一边对玉凝说:"这也奇了?难不成这小东西是被龙官儿一顿板子打昏了头了?还是打乖了?小弟挑嘴的很,从不吃梨和桃儿的呀。怎么让小黑子给削梨子吃了?"凤荣漫不经心的转移了话题,又问杨汉辰:"你们哥儿俩在祠堂嘀嘀咕咕了半天什么?神神秘秘的不肯出来。"
汉辰也知趣的笑笑:"还不是威儿落不下脸了,说是要打就一次打够他,免得日后没机会。臭小子,还耍赖要抱他回去。"汉辰不由得想到威儿小时候就一直这样,调皮、捣蛋、闯祸、挨打、哭闹、撒娇,一切都周而复始般直到他象如今小亮这个年纪才稳重些,今天仿佛又寻回了往年的痕迹。
"是说小黑子吗?我才从楼上看他在院里洗车呢。谁在照顾小弟呢?"玉凝精细地问。
"我,我去的时候就小黑子守在小叔床边给他削梨。"小亮不知道继母为什么又在挑剔他。
汉辰头脑里立刻回想起他出门的时候,汉威涩涩的喊出的那两声‘大哥',和依依不舍的神态,分明那眼神里有无限的哀怨和未道出来的话。他立刻放了筷子敛去笑容起身道:"我去看看!"
屋里没人,卫生间里传来淋漓的水声。
"威儿是你在里面吗?"汉辰敲门。没有声音。
"威儿你出来!" 叫了几声没人应,汉辰立刻觉得事情不妙,一脚踢开门的时候,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小弟汉威正靠了浴盆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晦涩呆滞的目光凝视着手腕上那道深深的血口子里一滴滴落在地上的鲜血,嘴里低声的喃喃着什么。
汉辰仔细听,才知道他是在默默数着:"杨家, 余家,杨家,余~~"
"你糊涂呀!"汉辰上前拉过他,紧张的扯了旁边睡衣的带子去拦系脉搏的血流。
"别碰我!"汉威忽然疯狂地拼命挣脱了汉辰的手,竭尽最后的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挣扎躲闪着:"欠你们的你们都拿去吧。"
汉辰连忙边喊人,边用力去降服挣扎着的汉威,但汉威哪里肯就犯。仍然挥动着腕部鲜血淋淋的左臂四处躲闪。眼见汉威腕上溢出的鲜血四处飞洒得满地四壁皆是,猩红的点点滴滴。汉辰一咬牙,在他头后重击一拳,汉威这才昏厥过去。
求死不能2
小亮被大哥打发出了门,胡子卿那含了特质的浑厚慈音:"汉威长大了,三年前还是略显稚嫩呢。"
"年岁长了就是人不长进。也怪我太娇惯他了。"大哥的话音里不知道是自谦还是自责。
"老七拼了性命换回的,可算是千金之子了,当然要珍视他。"胡子卿又说:"我看汉威兄不错,前些时候抗洪的事传遍了中央呢,年少有为。你若是再不知足,不如送了给我作弟弟,我带他回西边锤炼些时候。"
"好啊,送给子卿兄了。"大哥逗趣着。二人的话音渐远。
胡子卿居然也知道七叔舍命换自己的事情,原来这只是对他杨汉威一个人的秘密。
汉威听到小黑子和护士的脚步都已经远去,知道他们都去了外屋。他立刻开始行动,轻声起身,拿下了那个护士一直在叮嘱小黑子千万千万别空了瓶子进气的那个吊瓶。他曾听说过,一旦瓶子进了气入了血管,人就没命了。这是他闭了眼睛思量再三后唯一的决定,以最简单的方法离开一切的纠葛烦恼。他实在活得太累了。
他鼓弄着那个吊瓶,终于打开瓶口,心想着瓶子如何能进气呢?是不是要把药液倒尽再挂回去?还是晃动瓶子就能进气?之前也没见人成功过的先例。正这时,门突然开了,随了门口的小黑及护士发出的惊叫,那个吊瓶从汉威慌乱的手里直滚落到地板上碎得液体四溢。
汉威脑袋立刻如掉进了云雾般没了着落,这就是大哥总在骂他的下棋没留后路的做法。他在选择去留的一瞬间确实没考虑到如果失败会是什么结果。大哥进来了,进来的还有玉凝嫂子和大姐,陆陆续续。汉威坐在床边没敢抬头,其实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了。
大哥看了这一幕肯定已经十分明白,只是没说话。
玉凝姐先失声哭了出来:"小弟,你这是别扭什么?非要寻死觅活的让我们揪心吗?"
"拿根绳子把他绑了,看他还闹!"大姐吩咐着。
倒是大哥走近床前,平和中带了威严:"想好了?"
汉威啜泣着泪水涌下。
"想死是吗?这还不容易?"大哥一把揪了他起来,又狠狠的甩在床上。
"汉辰,你别再碰他,他还病着呢。"玉凝哭得抽抽噎噎的泣不成声,上前来挡在床前。小亮和家中老仆人们也闻讯过来纷纷跪下来哀求,原本平静的屋里一时见乱作一团。
汉辰并没平静,一把推开了玉凝伸手揪起汉威飞脚将他踹开两米开外,伸手就从挂在外屋衣架上的武装带上掏出那把汉威平日珍爱的勃朗宁手枪。
"龙官儿!"大姐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玉凝跌跌撞撞的过来紧紧抓住抱住了汉辰的手腕。无数双惊恐的眼睛焦虑的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了枪径,另一手麻利地卸掉弹夹挤出四粒子弹。汉辰见是胡子卿,又气又愤的松开手,子卿把手枪扔到了不远的桌案上。"怎么这么大火气,什么事不好说?"子卿温和的劝慰,"更何况还有我这远来的外客,怎么也给我个面子不是?"
说着伸手去扶地上脸色灰白的汉威:"来,起来给你大哥赔个不是。"
汉威抬眼看了眼面色温、油头粉面的胡子卿,一把甩开他的手,愤恨的嘴角抽搐一下低声道:"用你来做好人!"
其实就是没有今天同大哥的冲突,换了平常的当口见了胡子卿这个混蛋,他也会毫不留情面的。更何况今天这沸反盈天的场面他来凑什么热闹。
"子卿你别理他,我今天就让这畜牲如愿以偿了。大家就此清静了!"汉辰隔过子卿揪了汉威的衣领把他提起来,连踢带拽的往祠堂去。大家都知道,一旦进了祠堂口,怕是没第二个人能进去求情了。
胡子卿还是上前一步拦了汉辰。"伙计,你知道我最见不得这个。你就是教训兄弟,好歹等我明天走了好不好?你就急在一天?"见汉辰有些迟疑,又说:"你若专拣了今天打骂了汉威,不是存心让他生疑憎恨我吗?"
汉辰松了手,"子卿兄,你真多余为这不知好歹的畜牲求情。"
汉威倒在地板上,忍了痛皱着眉微坐起身。胡子卿躬身蹲到他面前平静的说:"汉威,我不是在为你求情,我是看在你死去的七叔面上。毕竟他的命换的你的命,这个我想你现在都知道了。你就是寻死,也等明天给你七叔过了十周的忌辰,也算你是条汉子。"
"你胡子卿也配跟我谈‘够汉子'三个字?"汉威心中暗骂,但想到明天是七叔的忌辰,怎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生事。
胡子卿推搡着大哥走了,汉威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的玉凝姐扶了起来,众人七手八脚的送他回了房。
"子卿兄,真是抱歉,让你笑话了。"汉辰回头书房努力平息着心头的愤怒,边抱歉地对胡子卿说。胡子卿拍拍他的肩没多说话,许久才说:"我明天一早就去给老七上坟,你带了汉威来吧,我跟他说几句,或许能让他有番感悟。"
肺腑之言
天蒙蒙亮,晨雾尚未散尽,山野里弥漫着雾霭茫茫,萦绕着漫山绚丽的黄叶和醉染的丹枫,一片深秋肃杀的苍凉。
汉辰带了一脸颓然的汉威陪同胡子卿一路来到杨家墓地里七叔杨焕雄的墓前。已经有人来过的痕迹,因为墓前放了一束束不知道谁人送来的鲜花、野花,年年如此。
感叹的同时,胡子卿把一大束绚烂的花束放在墓前,默默地深鞠了三个躬,叫了声"先生!"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汉威侧眼看着这一切,也不知道这胡子卿是真情表露还是逢场作戏。可又一想,他胡子卿一个人驾了飞机风尘仆仆地赶了来就是为了鞠这三个躬来做戏也太不合常理。若是真情流露,他对七叔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感情?但无论如何,胡子卿在他杨汉威眼里就是个令人不耻的小人,粉墨等场的小丑一般。
拜祭过七叔,胡子卿提出要单独和汉威讲几句话。汉辰虽然担心小弟会对子卿出言冒犯,但胡子卿还是宽慰他暂时回避了。
一身纯皮狐领的飞行夹克显得胡子卿十分的英姿挺拔,如果没记错,胡子卿应该和大哥同岁,可俨然比大哥显得年轻许多。想起古人常说的"空生了副好皮囊"怕说的就是他这种货色吧。
寒露打湿了胡子卿的裤脚,他侧身坐在汉白玉围栏上,低头边弹着裤脚上沾的露珠边漫不经心地问汉威:"你是真想寻死,还是就为作个样子吓吓你大哥?"。胡子卿仍然是一脸温和的笑,似乎略带了几丝讽刺。
汉威已经是心如死灰,但从话中还是听出些轻侮的语气,心想死都不怕,还怕你个无赖胡子卿,由了性子反驳道:"我真死假死与你什么相关?"
"呵呵~~"胡子卿笑了:"我自然懒得管你的死活,只是好奇千金之躯的人中美玉杨七爷,那么Rational的一个人,当年拼去性命换来一个什么货色?"胡子卿微挑起眼睑,不屑地下了结论:"也不过是个只知道哭哭啼啼、搞点寻死觅活的娘们儿把戏的花皮囊!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可惜!"
汉威近半个月的委屈积怨被胡子卿逼迫到极限,他心底里埋藏的想说的但又被大哥的威严威慑着从不敢吐露的话终于山洪倒泻般的对胡子卿嚷道:"你胡子卿有什么立场对我说这些?我从来没想做七叔那样的人中美玉,我也根本不是!救我的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们有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了?"汉威几近咆哮道。
胡子卿仍是笑呵呵地望着他的举动,远处的汉辰听到动静急步过来,胡子卿忙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回避。
"什么立场?路见不平吧。你们不是也总打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旗号评点、指责我吗?我为老七抱不平,他是我多年的良师益友;我为你大哥报不平,我看了他辛辛苦苦的在你身上花的那份心思,到头来得到的就是你的寻死觅活,让他们多失望?我还不跟你提什么军队国家的责任了。"。胡子卿继续着,严肃的话题到他嘴里都是那种调侃略带挑衅的味道。
汉威愤愤不平的眼神几乎想把胡子卿瞪穿。"So what!"汉威冲了子卿大嚷着,"谁要失望尽管由他们吧,我没求谁生我养我,我也根本没想攀进杨家的高枝,我求七叔把生命让给我了吗?如果我活着就是为了报答这些‘恩德',就是为了被家法折磨煎熬。这样怕是死了更痛快些。"
看着汉威委屈愤恨的眼神,胡子卿嘲弄地笑笑说:"很好!好一句‘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了?'。如果你厌恶我的过去,还不如好好悔悟一下现在的你自己!你这番话,跟我十五年前对你七叔发的牢骚的如出一辙。你知道你七叔当时怎么安慰我的?",看着神情激动的汉威,胡子卿神秘的做了个煽耳光的手势。
胡子卿神色黯然的转向杨焕雄的墓又深鞠一躬说:"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直到漂流在国外这一年我才静下心明白了他这巴掌的含意。"
胡子卿又说:"你我都是被人生扯了桅杆做成了大船上的帆。那船没了帆是走不了的。没人问咱们愿意不愿意,就被无端的挂到高高的桅杆上。若是生来是块儿普通的布,或给大姑娘做了花衣服,或给寻常人家做了帷帐都是件多渴望的事。可命运如此。若是寻常的布,绷不住劲儿,顶多漏个窟窿不好看,补补也无大碍;若是做了船上的风帆,绷不住劲儿扯了,就是船毁人亡的大事。再若赶上个大风大浪的光景,怕是全船人的性命和整条船都要毁在这帆上。我已经被强挂上去当了回帆、翻了次船了;你大哥这块儿布质地结实,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你呢?做帆的命要不就认了,好好的去编织自己;要不就早早寻个了结,免得害人害己。"
胡子卿的比喻虽然有些牵强,但言语中那份对命运安排的无奈却还真让汉威感触了。汉威想,大哥从爹手中接国这滩若大的家业和十几万大军的时候,也就比自己现在大不了几岁;胡老帅惨死,胡子卿接管东北,也不过是二十七、八的年龄。这两块儿被过早的扯上了船桅的风帆呀,世人在感叹羡慕他们的少年得志的时候,怕真没想过他们瞬时的痛苦吧。
"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生在一个动荡的朝代。要是命好点,就是生在前朝,怎么也算是个亲王贝勒了,衣食无忧,天天养鹰遛鸟就够了,花天酒地那是你的权力;偏投错胎到了兵戈四起的乱世,那封疆大吏家的子弟也就要担负天下的责任了。乱世用重典,不光是国,家也一样。怕是你大哥对你的期望太深,想你不要有朝一日跟我胡孝彦一样顶不住风浪翻了杨家这艘大船。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吧。你可能今天根本听不进我这番便宜话,教训人的道理谁都能随便讲讲。但我起码比你早走过十多年的路,比你更有感触做人家子弟的难处吧。"。胡子卿见汉威虽然还是立在原地不动,但神色中已经流露出伤感,就知道自己的话还是起了一定作用,又劝道:"你还好,起码现在天塌下来还有你能干的大哥顶着;我胡孝彦就惨了,头一天还在跟朋友办生日party搂了女人跳舞玩呢,一梦醒来什么都变了,家破人亡,莫名其妙的被拉到三十万人马面前做了统帅,莫名其妙的一夜间成了千夫所指的孤臣孽子,家仇、国恨一夜间都成了我的责任。又有谁问过我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