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威一身夹克便装,骑了单车跟了队伍前进,想看个究竟。心里盘算,老先生这位固执的长官,连胡子卿同他这么亲近的人,费尽心思劝了他半年都没有任何成效,难道老先生就能听进几个学生的话吗?
再者,何先生从来生性如铁般强硬,他的权威不许挑战,这点在胡子卿身边一年,汉威深深感触到的。搞不好学生们见不到何先生,而且还要在潼关外那荒无人烟、北风冷彻的地方冻上一晚。
可汉威此刻也被同学们高涨的热情鼓舞起一腔青年人的热血,看着学生们一路高喊口号的骑车尾随了他们前进。
灞桥,这‘年年柳色'送别离人的凄凉地,又将上演一出悲剧。学生们顶了冬日的朔风在夕阳下到了波涛翻涌的灞桥时,已经有了一排排荷枪实弹的士兵军队的枪口等待他们了。
"总座有令,学生们快回学校去!有敢擅自闯关的,格杀勿论!",一名军官在高架起的机关枪前宣布,汉威的血一下愤怒的涌上大脑。
这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爱国学生,是一群对了国家的命运兴亡有着一腔热忱的孩子们。这一挺挺本来应该在山河破碎的东北战场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机枪,怎么对准了学生,骇人听闻!
那这次又是何先生的主意呢?还是有下面人在假传圣旨?汉威暗自思忖着,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会是何先生的意思。
"同学们,我们不怕死,我们不怕流血,我们要见何总理。我们要抗日!来!大家挽起手,一起向前!",学生领袖一声呼喊,同学们整齐的挽起手,唱着歌,豪迈的朝枪口逼去。汉威听出其中一首就是当时婷婷和小不点儿他们在军队义演时唱的那首催人泪下的《松花江上》。
军队也是始料未及,以为这堆毛孩子会被机枪吓回去,不想他们不为所动的冲了上来。军队同学生推搡扭打起来,一片混乱。
忽然一个人大叫一声,"何委员长有令,再向前就机枪扫射,格杀勿论!预备!~~~",汉威知道这是军令,军人是无情的,只会机械的服从命令和执行。眼前眼见就要出一场血流成河的‘五四惨案',而且比高压水龙头更惨的是机枪。
在这即将血流成河的一刻,汉威扔了车冲上去大叫着:"同学们,冷静!同学们!",想阻拦这场一触即发的血案,形势太乱了,嘈杂的人群根本无法控制。
"再近前一步就开枪了!"两声刺耳的枪声射向灞桥暮色将临的天空,学生们居然毫无惧色,依旧高唱着向前。汉威眼眶湿了,无奈焦虑的泪洒了下来。
"住手!快住手!"一辆车狂啸着飞驰过来,挡在了架起的机枪和学生中间。见学生势头很大,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迎了枪口向前走着。车中跳下一位一袭黑色长呢大衣的军官,拨开拥嚷的人群,边喊住手。情急之中,此人一个箭步踩着车的前挡板直跨上了车前箱,又快捷的跳上了车顶。这动作如此麻利洒脱。汉威定睛看,--胡子卿!
只见胡子卿屹立在车顶上,大声喝道:"同学们,静静!我是胡孝彦,有话对我讲!"
汉威惊讶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生死关头,杀出来顶住这从天而降的‘千金闸'的居然是他胡子卿。但无论如何,可以暂时把心收住,歇口气,一场血难总算避免了。
近两月不见,胡子卿清瘦了许多,但那俊雅的容貌还是不改当日。大敞着考究的黑呢风衣,显得身材十分颀长,趁着里面一身飒爽的戎装,微微露出的洁白的领边袖口都显得那么精致得体。就连这种危急时刻,汉威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胡子卿实在是太爱惜自己了,据说这也是老头子疼爱他的原因之一,老头子十分喜欢干净整洁的属下,胡子卿从来是一丝不苟。就连大风中荒郊野外来对堆毛孩子讲话,每个动作都这么有形有色,风度迷人。
"我是胡孝彦,同学们安静一下,孝彦很佩服同学们的爱国热忱和视死如归的勇气;但孝彦有话对大家讲,就说五分钟,听了孝彦的话,如果同学们还要去,我胡孝彦绝不阻拦。"
见有人迟疑,一个领头的模样的学生大叫道:"同学们,不要跟政府的当官儿的废话,冲到城里去。"
学生在感召下继续绕开旁路要往前冲,胡子卿纵步跃下车顶站在车头,一把抓住了那个带头大叫的学生的胳膊,拦住他道,"请上来说好吗?",见学生略带犹豫,便眉峰一扬,挑衅道:"如果你能为你的话和决定对你的同学的生命负责任,你请上来讲,不要在底下说.。"
那个学生不示弱的接了胡子卿伸过来的手,借力跳上了车头。
胡子卿大叫道:"同学们,让咱们先听听为什么不肯给我五分钟的时间的原因好吗?"
车头上带眼镜的学生用喇叭大声喊:"我们不想浪费时间同你废话,我们知道你们会软硬兼施的阻止我们进城去见何总理。",车下的学生们也学生七嘴八舌的开始嚷起口号。
胡子卿接过话筒喊道:"我不想阻止同学们进城,只是不忍心见爱国者流血。"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挡我们,我们爱国就不怕流血,流血如果能唤醒民众,我们情愿从我们开始。"
"我同意,也很感动大家的热情和决心。",胡子卿激动的喊道:"大家是将来国家赖以兴邦的主人,是国家的未来。同学们都受了十多年的教育,不容易呀。如果就这样轻易以性命去换一次同总理见面直陈心意的机会,这代价也太惨痛了吧?"
学生静了下来,胡子卿顿顿道:"而且就这样冒昧的几千人进城,,总座最大限度也只可能接见代表,不可能同几千人一一诉说。如果要的是这样,能不能让我来安排。如果就是递交请愿书,请給我胡孝彦,孝彦定会转呈总座。"
"我们要面见总理。"不知道后面谁大喊道,接着喊声越来越大,口号也响起来。站在车上的学生代表也对胡子卿喊道:"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们要面见何总理。"
"那我请问,大家的目的是‘请愿'实现你们要求的爱国主张,还是只想见何总理一面?还是就想去送死?"胡子卿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喝道:"如果大家这么闯进去,只会给别有用心的人一个攻击总座的机会,到时候四面八方的压力下,总座无暇顾及大家的要求怎么办?前面就是不明就里而误会了大家心意的军队,他们误以为大家是受人指示的暴乱,机枪就在眼前,生死一触既发,如果咱们大家易地而处,大家会怎么办?~~
我胡孝彦相信大家有取义成仁的决心,有前赴后继的勇气,可祖国的栋梁和希望都死在这里了,谁去打日本,谁将来去建设国家?"
汉威没想到胡子卿演讲的口才这么好,许多女学生都被他感动得唏嘘落泪了。汉威想起了他临离开美国那晚朋友请他去看的那场芭蕾舞剧,胡子卿就象那个舞台上独舞的孤独忧郁的王子,一瞬间,历史舞台的聚光灯的高光都投在了他胡子卿的身上,而他在尽情的发挥着自己的潜力。
学生代表叫到:"我们回去了,也是达不成目的。总理永远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政府有枪不去打日本人,却对准学生,这样的政府我们能有信心吗?让我们冲上去!"
"错! 我胡孝彦以性命保证,我会将你们的请愿书直呈总座,安排有关学生代表会谈。如果三天内,大家再得不到满意结果,同学们再做什么我不再干涉。如果孝彦辜负了今天的承诺,同学们可以随时随地取我性命!"。
这么重的承诺,出自胡子卿的口,汉威惊讶了。
听了胡子卿慷慨激昂的陈词,学生们也感动了。下面哭成一片。
"大家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回去多学些知识,造大炮、飞机,来同敌人战斗。而偏要用血肉之躯去搪枪子呢?"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胡司令~~我们不想做亡国奴!"
"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是对的!"胡子卿也附和着,劝说着。
"胡司令!"汉威拦了欲上车转回潼关的胡子卿,胡子卿也惊讶了,"你怎么在这里?还没走吗?",有无奈的招呼汉威上车,说是天冷,等回头他回城里的时候带他一道走。
到了潼关,汉威在随胡子卿进去,又在侍从室等胡子卿。
翁夫子一把拦住胡子卿进了秘书处,低声说:"子卿,你最好去避避,老先生他已经听说了你劝退学生的事情,正在大发雷廷呢。"
"谢谢,孝彦知道了。"见劝不住胡子卿,翁夫子死拉了他说:"不急这一时呀,何苦?"
"你混账,简直是吃里扒外!",随了胡子卿的进去,屋里传来何先生震怒骂声。
交锋
翁夫子在秘书处的屋里急得直踱步,摇头叹息着:"子卿呀,年少气盛!"
汉威躲在一门之隔的侍从室,静静的听着。
翁夫子话音没落,就听何先生又一连串连珠炮般的斥骂:"我的话你就当耳旁风,你知不知道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你是长官还是我是长官?是你服从我还是我服从你?"
汉威心中暗笑,这话听来好耳熟,在家时大哥也总用这个口气骂他。看来天下当长官、兄长的都这么抖威风。想想个把月前,这个幸灾乐祸看自己笑话的胡少帅也有今天的尴尬,汉威心里不由得又有了丝浅浅的报复的快意。心想何先生该不会又气恼急了,罚胡子卿去抄什么《曾子家书》吧?
也听不清楚胡子卿答了些什么,就又听到何先生高声的训骂:"你胡子卿当什么两面好人。你即代表我去給学生许诺,又代表学生来象我进言,你这都是什么混障逻辑!"
声音忽高忽低的听不太清楚了,隔壁翁夫子叹口气劝小左还是低头开始干事。
汉威在西京远远见过翁夫子和小左,但并不熟识。只有老老实实的在屋里同小魏等着胡子卿脱难出来带他们回城。
猛然间,胡子卿一句声音高昂的顶撞打破了沉寂,"你有机枪不去打日本人,拿去打学生吗?"。
汉威相信不止他,隔壁屋里所有的人都应该听清楚了。汉威、小魏面面相觑。
汉威理解胡子卿肯定是为了刚才灞桥前,军队奉命用机枪扫射学生的事在愤怒。但以这个语气去顶撞长官?~~汉威想,胡子卿还真有种,要是换了他这么去顶大哥,肯定大嘴巴就抽上来了。
"我是领袖,我说的话就是真理、就是条令、就是革命。想得通就跟我走,想不通,你就給我滚蛋!"
整个院子萦绕着何先生歇斯底里的骂人声。
小左在隔壁同翁夫子说:"小胡也是,天天挨骂挨不够,还去惹事。这何夫人也没来,也没个合适的人进去劝劝。"
翁夫子叹气说:"劝?谁去劝?怎么劝?我前天见他骂子卿骂得过了,进去劝,何先生说,他教训自家子弟,不用我多事。臊得我个没脸出来~~"
汉威就想到了他上次为了香丫儿的事挨打,胡子卿也是为了帮他求情,而被大哥排喧了一顿,落个灰头土脸。
"普天下除了你胡孝彦,没有第二个人敢对我这么放肆的说话!" 又听见一句歇斯底里的叫嚷
一名当班的副官慌张的从院里跑进秘书室,汉威听到小左在询问究竟。
那个副官颤抖说,"从没见总座发这么大的火,急了眼了,气得直哆嗦。~~胡司令那儿跪着哭呢。"
"何至于此呀?"小左也不解的问,"虽说近来没少听总座骂胡司令,但这回也太狠了。"
那名副官又说说:"胡司令也太倔了,他说总座拿枪打学生、拿飞机炸共党打内战,就跟当年的袁大总统没区别了。~~是什么~~什么~~独裁?~~~不~~不~~是‘独夫',‘独夫',总座当时就火了。"
汉威惊得嘴张张却说不出话,没想到胡子卿这么大胆,当面拿何先生比袁世凯那个做了83天皇帝梦的独夫总统。但又想,这从来没受过委屈,那么高傲好颜面的胡子卿大少爷,居然給何先生跪下了。
"这胡副座也真~~唉,~~还是为了劝总座先打日本人,放弃剿共。~~"
汉威再也沉不住气了,不顾小魏阻拦,悄悄贴了墙根,绕到近处去看。
屋里仿佛没见何先生的身影,一片静悄悄的,只有胡子卿一人直挺挺的长跪在那里。里间屋里传来何长官平静的话,"少不更事,无知!除非你拿枪打死我,否则我剿共的主张是不会改的!你休想!"
汉威见胡子卿惆怅的缓缓从地上起身,也就小心的退回到侍从室。猛然间,他想到了近来传闻的,何先生已经下令让他大哥汉辰来代替胡子卿剿共,要动用飞机轰炸和毒气弹,速战速决的剿灭仅存在陕北的共党。再想想胡子卿近来同‘那边'的交往,汉威能明白胡子卿内心的挣扎。何先生是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长官,而胡子卿则是个悲天悯人的性情中人。这就是本质的区别,所以胡子卿要去违抗何总理的意思去从枪口下救学生,要跟何先生激烈的顶撞去制止极端的扫荡行为,避免更多的流血发生。
汉威清楚记得,胡子卿曾对他讲过一件往事。说是他二十多岁在中原战场打仗要撤退时,他下令禁止炸桥、烧粮草(这种所有军队历来的做法),而是把这些东西留給了敌人。他还写信对敌军说,他不是不能烧、不能炸,实在是不想多造孽。他希望敌军能善待战争中苦难的百姓,能把粮食分一部分給灾民。汉威当时听了感动之余,只觉得胡子卿做事有如当年三国时刘备带了老百姓过河逃难一样的有趣。如今联想起来,他只能说胡子卿是个真性情的好人,而未必是个合格的军人。
胡子卿步履踌躇的直接进了秘书室,同小左和翁先生告别,说明天再来。小左过来拍拍他的肩安慰说:"子卿,也难为你,这天天开车大老远来潼关晨昏定省的,还要受这份气,他就这个脾气。骂过就算了。"
胡子卿对这位何先生身边的大红人没多说什么,留了几句客套话就到隔壁屋里喊了小魏和汉威跟他走。
车直接开到司令部大楼,汉威本想中途路过家门时下来,但见胡子卿心情不好,没有停车的意思,就隐忍了任他开回司令部。
"来人!"胡子卿一声呼喝,过来几个士兵,小魏也忙从车上下来立正。"把杨汉威給我押起来,关大牢里去,违抗军令,冒犯长官,无法无天,給我关起来等候发落!",不等汉威弄明白个究竟,就被押了下去。
惊涛骇浪
起初汉威还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反应过来,被奉命上来押他的卫兵推搡着走出几步。忽然一股心有不甘的冲动,驱使他回头向胡子卿呐喊道:"胡司令!为什么?司令~~汉威做错什么了?"
汉威能理解胡子卿刚被老头子一顿臭骂,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气。昔日在家的时候,遇上大哥汉辰心情不好,他也经常遭受池鱼之殃,这他都能认命的接受。但这也不该是胡子卿贸然把他投进大牢的理由,而且罪名是那么的莫须有。
胡子卿喊住了押解汉威的卫兵,来到汉威眼前。清冷的月色下,胡子卿略含轻蔑的一笑:"怎么,平步青云的飞上高枝儿就这么容易?到今天为止,西安剿总的司令还姓胡,不姓杨,你要是喊冤抱屈,就多等几天,等你那英雄盖世的司令大哥来接了我的位置再放你出去。"
汉威心头一阵难过,伤感而不解的凝视着眼前这个两月不见的胡司令,此刻让他倍感陌生。如果说下午平息那场即将发生在学生身上的血难时,汉威才对胡子卿生起了一丝敬慕,也原谅了月前他向大哥汉辰冒失的告发而害得他无家可归的可恶。现如今这点新生的好感也随了这尖酸而嫉妒的话语,被打落得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