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三番两次求见胡子卿,他都推三阻四的不见。原来真如大家所传闻的,汉辰大哥取代胡子卿的位置,做三军统帅已经是定局,胡子卿即将一落千丈的失宠。这就难怪何先生今天会无情的斥骂胡子卿这个平日恩宠倍加的下属兼兄弟,也难怪他胡子卿要拿自己出气。
汉威高昂起头,蔑视的同胡子卿对视片刻。胡子卿轻哼了声吩咐左右:"把他关南阁去,也免得将来杨司令埋怨我虐待他兄弟。不过要拿链子锁了,他主意大得很,你们多留个小心了。"
汉威不知道这算不算"公报私仇",说来都是为了公事,但俨然他和胡子卿近来犯冲,不然为何屡次为了胡子卿受累遭灾呢?从香丫儿的事开始,到小亮出走的事被胡子卿告发,及至现在被他关押。汉威都后悔错来了西安,甚至都在胡乱猜想:胡子卿属牛,我属虎,难道今年牛虎相克?
南阁是这里曾经关过黑衣社那帮坏蛋的地方,几个月前,汉威在小方审问那些刽子手时曾来过。
简陋阴冷的小院,汉威被关进了一个空旷的大房间,里面只有两排大通铺和几把小板凳。房屋有些透风且不说,最要命的是他被沉重的脚镣铐在了床头,活动范围也有限。
才入冬不久,看门的士兵也还仁义,弄了个炭火盆給汉威取暖。
呆望着红红燃烧的热炭,汉威虽然委屈,但却没了泪,心里只剩下对胡子卿这个小人的鄙视。不就是为剿总司令的头衔吗?就为这个虚名,他胡子卿也值得同大哥这个多年的好友反目?想想大哥那天提到,当年为了从霍先生事件中挽救胡子卿,大哥曾经承受了多少冤枉责难。浮名害人呀!
想到大哥,汉威又犹豫了。美国归来,他还没来得及也没提起勇气回家去看大哥。最让他不敢想的是,出国的日子里,他曾经频繁的給家里写信,乞求大哥原谅,可是没收到任何回音。大哥是不是还在生气,就算硬了头皮回了家,大哥会不会允许他进门?比起蹲大牢,如何面对大哥才是他眼前最痛苦的难题。
汉威又转念想到西北剿总目前的难题。胡子卿之所以恨大哥出马,怕是嫉妒大哥夺了他的职位还在其次。关键是,胡子卿反对中国人打中国人,胡子卿要去打小日本、要枪口对外。但不为所动的何先生见胡子卿不听话,立刻改用了大哥汉辰去接着剿共。
胡子卿肯定清楚,如果接替他来坐镇西北的主帅是杨汉辰,凭借大哥汉辰的指挥若定,无坚不摧,无城不克!那何总理的愿望就达成了。
"大哥呀!"汉威心里暗叹,"你接什么差事不好,偏接这宗招人埋怨的活。"
但汉威知道大哥那种愚忠愚孝的人,就跟祖宗堂前守门的石狮子一样的无情坚硬、冥顽不化。他肯定会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他肯定会接受何先生的安排的。
头一晚,汉威彻夜失眠了,条件差、睡不惯还是其次,关键还是心中烦闷。大哥若是来了西安就会放了他?大哥如果余怒未消不认他怎么办?他知道这回大哥是真怒了,有时想想挨打反倒成了个简单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么冷战的挂了他,心里才真难受。
几天没有任何信息,焦虑的期盼中,又是一个清冷月夜。汉威疲惫的枕了惆怅昏昏入睡。
睡梦中,他开了一架新式的大黑鹰战斗机翱翔在洛川上空,按照指定的命令去轰炸。按下机关时,一排排呼啸的炮弹象雨点般落了下去,火光烟影中,他隐隐的看到了小不点儿和婷婷在奔跑,被炸飞,血肉模糊的尸体横拍向他的战斗机前的挡风窗。汉威紧张的一拉操纵杆,躲过了小不点儿死不瞑目、乘风而来的尸体,吓得冷汗淋淋;一个俯冲刚要拉起,发现婷婷披头散发,口鼻流血的尸体忽然立了起来,浑身血迹斑斑;惊愕的他一个盘旋飞走;下面一个人挥舞了手喊着"小叔,救我!",汉威才发现小亮也躺在血流成河的尸堆中痛苦的挣扎着;还有高团长家的小金宝儿,抹着眼泪对他喊,"小杨叔叔,我的腿呢?",汉威一愣,才发现金宝儿血淋淋的坐在一堆尸骨瓦砾中,一条腿不见了。汉威心惊肉跳的帮她寻望,忽然发现自己手里居然握着一条白嫩嫩的儿童的大腿,吓得"呀"的一声惊叫,把腿扔了出去。
正在惊魂未定的时候,忽然发现远处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一张指挥桌前,大哥汉辰正在打着电话叫嚣着指挥。回头见了他在身边,就对他命令道:"去!把毒气弹再投二百枚!"汉威哭诉着求告说:"哥哥,那都是血肉之躯的人,还有老人孩子,不要!~~",就见大哥瞪着血红的双眼,一把揪起他摔按到指挥桌上,那场景宛若那次抗洪后在大哥办公室的一幕,大哥又抡起皮带,剥掉他的裤子狠狠的抽打着骂道:"你敢抗命,等我打死你吗?"
汉威痛苦着强抬起头,看到胡子卿在不远处对他盈盈的端笑着欲言又止。
忽然大哥去拿来了玎玲咣当的一串铁链,大哥要干什么?~~
"别吵!进去~快点!进去~~",汉威被嘈杂的喧哗声吵醒,原来玎玲咣当的是开门落锁的声音。
这么晚了,哪里来这么多犯人关进来?
汉威勉强坐起身,灯开了,晃得汉威直眯眼。一群人骂骂咧咧的被推搡了进来。
"干什么?老子好歹是中央大员,你们什么人?"有人不服的怒喝着,"干什么,为什么抓我们,你们哪个部分的?"
"少废话,我们是卢主任的卫队。奉命行事,多有得罪了。"一名尉官不温不火的应着,汉威才看清这些衣衫不整、狼狈万分的人俨然是从床上抓来的吧,心想卢定宇难倒又去寻黑衣社晦气了?什么中央大员?
"干什么?识相点,卢定宇是造反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大喊,不一会儿,房门一开被推了进来一个人。汉威不用看人,听声音就知道了,是张继组。
喧闹了好一阵,众人才无奈的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平静的躺躺坐坐的寻块儿地儿安静下来。由于进来的混乱,都没人留意到汉威的存在。
"他娘的,怎么回事?"
"老张你怎么也在?"
"啊?他们都抓了些什么人呀?"
"这~~翁夫子~~"
"难不成是卢定宇反了?我看都是西北卢定宇的番号。"
"不是呀,抓我的是东北军的番号,说是小胡的人。"
"不会吧?这都是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着,张继组这才发现了坐在床脚的汉威,惊奇的问:"汉威,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我,我前天,~~被胡司令~~"汉威结结巴巴的不知道如何解释。
"你又是为什么?"
汉威尴尬的摇摇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机警的说:"不知道,我从美国受训回来不久,前天才见了胡司令,就被他莫名其妙的抓来了。~~"张继组半信半疑的审视他问:"奇怪呀?你是他的人呀?"
汉威意识到事情的可能性,忙补了句说:"胡司令说,西安还姓胡,说让我大哥过些时候来放我。"
张继组一拍大腿骂道:"知道了!我是彻底知道了!这个胡子卿~反了~~逼反了~~"
汉威迷茫的大眼睛忽闪的望了张继组说:"张大哥,知道什么了?"
"哎,还不是为了把老胡调离西安的事,他前些时还去了趟龙城,劝你大哥不要来,闹得不欢而散的,我还当了回说客呢。"张继组说着,又用京剧念白道:"逼上梁山去也~~"
"这么说,老先生危险了?"不知道谁颤抖着猜测了一句,立刻有人附和了大哭起来,而且是痛哭失声。
"嚎什么嚎,闭嘴!"门外一个尉官模样的人喝道。
汉威同许多人一样失眠,无语的蜷缩在床脚,张继组睡不着,但嘴不闲歇的自我宽慰说:"没关系,小胡不会杀我的,汉威你在,你大哥不会放了你不管,他肯定要发兵来救你,肯定。"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出来时,汉威脸上如结冰般凝重。"除了拿枪顶在这个老顽固的头上,怕他才能放下那高高在上的架子,静下心想想放弃内战去抗日。",汉威那天在庐山宽慰胡子卿一句戏言,他记得胡子卿当时显出一阵异动。
焦虑的耗到第二天下午,门口士兵换岗时,汉威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喊了句"仇虎成。"
那人果然是仇虎成,汉威训练营里的一个尉官,因为他也是龙城人,汉威才记得他,而且曾经关照过他。
"杨主任,怎么是你?" 仇虎成很惊讶在这里看到杨汉威这位昔日的长官。
汉威只轻描淡写的说是为了点小事被关在这里,等了挨板子呢。就问起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仇虎成一脸兴奋说:"咱们胡司令下令,把何总座抓起来了,这就能带我们打回东北老家去了。"
汉威瞪大眼睛,这是他曾想到又不敢想的,"怎么会?",汉威脱口而出。
"我都见到了,小魏带人去抓的。"仇虎成说,"司令还真敢干,是我们东北汉子!"
"想不到~~"汉威喃喃说。
满屋的大员们听了仇虎成的话,哭的哭、闹得闹、叹气的叹气,一副末日将临的颓废。
汉威也不便多问,木讷的愣在那里。
胡子卿到底想干什么?让胡子卿背叛他敬若父执的这位总理大哥是不可能的事。这点汉威感同身受,他们的生活环境,思想的禁锢中,都是不可能做出的。
汉威想,自己每次面对大哥的责骂痛打,也曾对大哥的行为失望痛恨之极。尤其是大哥固执的凭了他自己的思维,凭空臆测的冤屈折辱他的时候,汉威几次都有毅然叛离大哥和那个封建小王国的想法。所以他前次才以死抗争。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在超脱自己,而是在惩罚大哥,让大哥后悔。而尽管这样,让他倒戈去抓了大哥,或杀掉大哥,他是敢想不敢作的,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和前提。所以他不理解胡子卿的举动。这是叛乱呀,作为军人,叛乱是多大的罪过。胡子卿莫不是疯了?这是为什么呀?
想想去年来西安,头次见胡子卿被何总理责罚抄书时,胡子卿那宛若小学生般的顺从无奈;生日宴上,胡子卿那种有恃无恐,在何总座面前的恭敬从命又不失调皮乖巧,那景状与汉威同大哥汉辰的关系是那么微妙的相像。
汉威叹口气,"为什么"这么做,估计只有胡子卿自己知道了。但不管什么理由,事情既然已经做了,是定无悔棋的余地了。
汉威忽然想,如果换是自己在胡子卿如今的位置上,而大哥汉辰处在何先生的位置上,同样的长官兼兄长的地位,如果自己走到抓了长官大哥叛变这步,那之后该怎么作呢?
逼大哥抗日?这是肯定。大哥在这种境况下会同意吗?不会!铁一般性格的人,不畏死;如果应了,日后如何服人?那这步棋岂不是个"败子"。
就是退一万步说,大哥就是无奈应了,以后怎么办?同大哥永世恩断义绝?自己揭竿而起去干一滩或索性投了"那边"?那又是大乱,天下三分?这也不合常理。大哥经过此等背叛,怕一生不饶恕他。
那死?以死谢罪太荒唐了;那逃?逃去国外,那是一生不能再回国了,彼此都一生抱憾。
记得大哥总教育他,下棋时不要光想自己怎么走下一步,要问自己,对手下一步会如何落子,旁人观棋的会在边上如何支招。那西京方面会怎么做?汉威毛发悚然,他想到野心勃勃的莫主席和不断拉拢大哥的那九曲回肠的黄主席,还有重兵在握虎视眈眈的各路军阀,若不是这个心狠手辣的何文厚总座坐镇,怕真没谁能压住这个混乱局势。胡子卿想取何总理的位置而代之,那根本不可能,胡子卿不是"政棍",他不会玩政治,他太纯了。这要是自己大哥汉辰还差不多。而且,汉威太知道胡子卿,他绝对不会有争权夺利这个动机,他对名利是淡泊的,也不爱权势。如果说抓了何委员长,能給他一车绝色美女,他胡子卿可能还会动心;大权,他不会。
仇虎成陆陆续续給来的情报和递来的报纸里,汉威和同屋的难友们推测着局势的发展。看来一片混乱了,何先生被抓后,"那边"也来人调停了,何夫人也赶来了,还有Tracy的爸爸,包括国际方面。
本来一出折子戏被迫唱成全本的大戏了。汉威不知道胡子卿在搞什么。而且最让大家恐惧的是,西京方面的莫主席发话说,打算集中所有中央的飞机,来把西安炸为平地。这个消息把屋里的大员吓得要死,大骂莫瞎子这个小人,为了趁火打劫不择手段。而且翁夫子意味深长的叹了句:"胡少帅呀,做事草率,怕是抗日不成,反助了国贼当政了。"
汉威还记得,他在机要处时,曾听胡司令评价过这个莫主席。说莫瞎子是有了名的奴才,当了老头子跟孙子一样,背了面就不是他。汉威都难想想莫主席要炸平了西安是什么景象,但能肯定,何先生一死,莫主席就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了。政治呀~~~
这天下午,仇虎成带了一队人把所有在押的何先生的人都要送走,吓得其中有几个大员大哭起来。仇虎成大骂说:"哭什么,放你们回家,又不是回老家!",
汉威忙拦了问出什么事了?仇虎成才抱歉的说:"长官,上面命令,马上押这些人去火车站,但你还得在这里多委屈些日子,胡司令可没答应放你走。"
张继组仗义的还上前理论,汉威忙拉了他说:"张大哥,你先走吧,走一个是一个,你回去一定帮我給我大哥带个信,让他来救我呀。"
看了汉威焦急的样子,张继组也心疼的握了他的手说:"小兄弟呀,放心,他胡子卿无情无义,你还有张大哥,大哥想办法救你!"
张继组走出两步,又猛的顿悟了回头低声对汉威说:"威儿,这两天如果咱们没猜错,这统一抗日的事如果真象报纸上说的那样达成了,估计你大哥也就不用来西北了,也没什么‘剿总'了。估计要有也是什么‘抗总'了。小胡肯定气消了,肯定会放你,放心!"
灿烂永恒
人去屋空,一种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
汉威裹了件军大衣,独自守了熊熊的炭火盆,坐在庭院天井里,仰望着苍穹上繁星万点、皓月无垠。虽然比起才关进南阁的头两日,已经没了铁锁加身,也没太多人看管他,但毕竟他现在还是阶下之囚。
入夜了,虽然是暖冬,但院里也还是寒气透骨。守门的士兵几次催他进屋休息,汉威依然不为所动的独坐在天井中那青石墩上,漠然的仰望着夜幕星河,心中想:大哥会不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伸开双臂来接自己回家。
万籁俱寂的庭院,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由远而近,伴着门外面的几句窃窃私语。汉威心头一惊,那急促的步伐声,那么熟悉。
皎洁的月光下,胡子卿就立在汉威不远处,含着恬然从容的笑意,望着面色憔悴正抱膝而坐的汉威。
胡子卿说:"明天你就可以出去了,卢主任会安排。西安发生的事同你无关。"
汉威此刻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不知道是爱是恨。胡子卿关押他,分明是为了把他从这次惊世骇俗的‘叛变'中摘清、免受牵连。
可是,不管胡子卿出于什么动机发动这场叛乱,"叛乱"就是叛乱,是任何军人都不能饶恕的十恶不赦的大罪。汉威冷峻的面色带着无奈,他不敢看胡子卿,只是低头不语。
"老头子同意抗日了,也同意不再剿共。"胡子卿的话音里充满凄凉和欣慰,五味杂陈般的翻涌。胡子卿又说:"我把他抓起来了,就在关押你来南阁的那天夜里。"。
"我听说了,都知道了。"汉威答道,但仍没抬头。他不敢看胡子卿,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长官兼大哥从今天开始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