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想不起他,一直到现在他都想不起那场萍水相逢。
黄先生不晓得,他对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在那个痛苦到快要疯掉的时期,帮助他逃避。
逃避过後,缓和过後,何宣退的出现提醒他要面对。
他这几天一直惦念著何宣退问他他对黄卖鱼的情感是不是爱情,他想了想,有点想笑,回答了他或许不是。之後何宣退疑惑的追问,他没再回答。
他不太会解释,解释了何宣退大概也不懂。
黄先生之於他,是一种他单方面的慰藉。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个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看见他就觉得心情很好,他或许什麽也没做,但是你跟他在一起,总是会觉得很开心。
没有理由的,他很喜欢每天去看看这个黄先生。
然後没理由的,当他出现在自己院子里的时候,下定决心不只是每天去看看他而已。
是朋友,是恋人,是什麽样的关系都好。
真的,黄先生可能一辈子都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
可是勇气这种东西,却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解释得尽的。
有些人说了一整天励志的话,却远远不及某个人不经意的一句话有效。
就如同现在。
几年来,他没有勇气踏入墓园,祭拜自己死去的儿子。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事实上他像是收到一封恶意的信函,知道里头是什麽,却忐忑不安地迟迟不敢拆开。
不答应何宣退,是怕造势一做大,自己又会被家族的人抓回去原本的岗位。
然而事实上他已经正式跟家族断绝关系了,合约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况且他都这麽大的一个人,没有人能要胁得了他什麽。
他只是怯弱,只是再也不敢去面对以前的人。
他只是害怕而已。
然而唯有将一切的事真正了结,将过去的伤疤涂上伤口,痛一阵,让他愈合,他才能真正的解脱,他才能正式跟过去告别,才能在面对故人的时候,不再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任性一次。
「斯文。」
黄卖鱼被吓一跳,自言自语这麽久又突然陷入沉默的院长怎麽又突然喊了他的名字,结结巴巴地问:「干、干麽?」想想不对,又板起脸抗议:「你怎麽会知道我的名字?不、不要叫我的名字啦......」
院长却彷佛没听见他的抱怨,更用力抓紧他的手,认真问:「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虽然,可能需要花一点时间。」
卖鱼伯伯的酸甜情事(15)
说出那句话之後院长才惊觉自己的要求真得很无理。
松开卖鱼的手,他不好意思地乾笑:「抱歉,提出这种要求,你当没听见吧。」
怪异地睨著院长许久,他翻开棉被下床,拎起挂在一旁的衣服:「立刻走吧。」
「咦?现在?」
「既然决定了那就现在去吧。」拎起挂在衣柜里的大衣,他下意识地抹掉额头上的汗,这动作惹来院长皱眉。院长:「不好,黄先生你还在生病,况且这确实是我刚刚太冲动的发言,没有经过妥善思虑,你还是多睡一会吧。」
黄卖鱼轻啧,强硬地拉起院长的手,院长注意到他手心全是冰冷的。「什麽事都要深思熟虑还得了,既然决定了就趁还没後悔的时候做一做,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回头见院长杵著不动,卖鱼颇不悦地扬声询问:「是很重要的事吧?」
院长呆楞,瞧著横眉竖眼的卖鱼许久,满脸拿对方没办法的无奈。「嗯,是。」
熟练地驾驶小厢型车上路,他将副驾驶座的窗户拉上来了些,以免冷风致使黄卖鱼病情加重。方要起行时他坚持在黄先生身上多盖几件衣服,即是对方嚷著说他没这麽虚弱,最後还是妥协地盖上那几层外衣,里头还包含了为了防范需要过夜而带上的换洗衣物。
他发动车子,启程前最後一次向黄卖鱼确定:「这一去可能要一两天喔,不当面跟令堂说真的好吗?」
对方窝在外套堆里,快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将视线投往窗外。「一两天而已,那欧巴桑没问题的啦。」
「我想等等还是打电话跟她说一声吧。」
黄卖鱼别著脸没说话,大概在以行动表示自己的坚决以及潇洒。
院长叹气,踩下油门。
他不知道都这把岁数了,自己竟然还能做出这麽青春的举动。就像年轻人一般的冲动,这种事情他倒是从年轻就未曾有过,就连当初要离开公司,也是再三考虑,花了很久的时间筹备,才终於踏出了那栋宛如监狱般水泥大厦。
一边开车他一边想,若是方才不是黄先生毅然决然地拉著他走,待他回到孤儿院,那份冲动肯定又会被理智取代,然後消磨殆尽。
对他来说,考虑并非最好的选择。
他的人生充斥著太多的顾虑了,多到让他无法动弹的程度。
当初若不是来过这个小镇,他肯定也在踌躇中永远踏不出那座监牢。
这次若不是黄先生,他一辈子都只会将自己关在回忆里,一次一次的咀嚼遗憾。
没想到活到这个年纪,现在他需要学习的,却是重新拾回从年少就应该拥有的冲动。思及此他不禁觉得好笑,更好笑得是如果没有黄先生,他一辈子都会活在这份过度的优柔寡断是谨慎思考的迷思里头,一次一次在考虑中驻足不前。
车内回旋著古典音乐,他在上高速公路前将车窗完全拉上,打开最小强度的冷气,并将冷气风向往上扳,避免它们直接吹在已经沉沉睡著的黄先生身上。他空出一只手探探他额头的温度,幸好早早就退烧了,想必是一早折腾下来太累的关系。也好,院长想,毕竟黄卖鱼根本是全年无休的在工作,偶尔休息休息也是好事。
在下个休息站他特意停下来拨电话跟黄妈妈说明情况,黄妈妈呵呵笑著说院长你要把我们家那个不成材的孩子载去海边倒掉也没问题啦,看来应该是同意的样子。然後打电话给何宣退,表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若是他能在这时间内替他照顾好孩子们,最後一天他一定会赶回去替他宣传。何宣退在电话那头哀号,背景声音是孩子们追赶跑掉的玩闹声。
「院长,你根本是在整我嘛。」
他笑,说要当村长的人还需要多点爱心才行。
何宣退莫可奈何地答好,对他帮忙拉票这件事像是有莫名的坚持,院长不管这些,他答应了便成,挂断前他大略交代了一下别给孩子们吃什麽,以及有些孩子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何宣退连连答是,看来最近照顾小孩也有照顾出心得。
路边他找到一间精品店,买了一把精致的小吉他、一架优雅的三角钢琴,想了想他又多拿了鼓、长笛跟小提琴,最後乾脆将精品店里有的乐器全买了,装在一个店家推荐的小盒子里,绑上缎带。
他颇为满意地晃晃小盒子,将盒子妥善放好,才又重新启程。
下午,农田,民宅,商区,高速公路,黄昏,映著橘光的绵延山峦。
他想了想,将古典音乐换成广播,听著时下年轻人的曲子,心想不晓得儿子喜欢的是哪种,若是古典音乐,那他便能带上许多给他。流行音乐其实他听不太习惯,歌词总是写著情啊爱的,他不晓得年轻人怎麽这麽多时间在谈恋爱,但现在他却很期待听到一首歌,歌词歌颂的是私奔的。
他觉得现在自己的样子像在私奔,却又觉得这个念头太过浪漫。
一定是流行音乐害的。他想。於是将音乐切回古典音乐。
距离目的地,也许还有几千里远的距离。
也许这麽沿著笔直的高速公路开著,耳边衬著轻快好听的钢琴曲,确定没人在看的时候,随著音乐小小摆动,然後很快的又端正坐姿──也许这样的旅程,需要开上几千里,也可以开上几千里。
绕著地球开上几千几百圈也好吧,这样的旅程他并不害怕长度,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在中途往回折,临阵脱逃。
因为有一个人毅然决然地陪著他。
黄卖鱼醒的时候车正缓缓的停入某个车位,他先是疑惑地看看四周的景色,似乎反应不过来自己怎麽在车上,院长偏头对他笑:「你醒了啊。」
黄卖鱼先是一脸莫名,盯著院长看许久,记忆才缓缓地浮上来。他想起自己霸道的拉著院长说要走就走吧然後擅自坐上了人家的车,起初他是打算自己开的,院长却边无奈地叹气一边将他赶到副驾驶座,说什麽他感冒成这样也不能开车吧,他想了想也对,便像个老大爷一样地坐到副驾驶座等他开车。
他想自己真是太迟钝了,这时候才想到重要的问题:「你......孤儿院的那些小孩没问题吧?」
院长将车子熄火,顺道解开安全带:「已经都安置好了。」
「你找保母啊?」
院长微笑:「......也可以这麽说。」
黄卖鱼不晓得他说话又在拐什麽弯子,索性放弃这个话题,坐起身看看窗外景色。「到了?」
「没有。」
「那这里是哪里?」
「旅馆。」
「啊?」
「我要去的地方,稍早去过了,可惜那时候你还睡著,我想不好将你叫醒。」
黄卖鱼一脸错愕。「那我跟来干麽?你自己去了?」
院长偏头问:「黄先生想跟著吗?」
「当、当然也不是啊!」他急忙澄清。「我、我只想说既然我都跟来了就这样睡掉了一整天感觉很空虚......」
院长改替他解开安全带,低低地笑著:「好的,那我下次一定会叫醒黄先生。」
「我下次干麽还跟来!」黄卖鱼抱怨,又打量了一下这座停车场。「欸......等一下,你说这里是旅馆怎麽回事?」
「嗯?我想今天太晚了,便找一处地方休息。」
黄卖鱼看看时间,竟也深夜了。他犹豫片刻,有些迟疑地说:「不用了,乾脆我来开车吧,反正我养足精神了。」
院长将钥匙收入自己口袋中。「可是我想到床上睡觉。」
「......你可以睡在後座。」
「我想睡在有棉被,有枕头,躺起来很舒服的床上。」院长慢慢地诉说自己的要求,果然听见黄卖鱼低声骂几声脏话。
结果就是黄卖鱼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院长身後,从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通往他们今晚所要住的楼层,进房时黄卖鱼眯眼审视这间不小的房间,一边告诉院长,这叫做饭店,不叫旅馆。
「我想难得出来,便找一间看起来比较舒服的地方。」
黄卖鱼坐在过软的床铺上,继续审视这间房间。
这已经不是「比较舒服」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他想。他觉得一阵晕眩,受不了地挥挥手:「我去洗澡。」
「好。」
待黄卖鱼进到浴室里,院长才踱出房,来到阳台,拨了通电话,那头响几声就接起。
「老板。」年轻人的声音听来有些急切,又或是压抑的激动。
「......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这麽赶?不是刚回来吗?」
他笑:「不是『回来』喔。」
「......我知道了,只是老板,如果你愿意回来,我随时愿意将这个位置还给你的。」
「你现在不是做得不错吗?比我有才能多了。」瞥一眼浴室的方向,他想了想,又道:「公司最近怎麽样?」
「一切还算不错,只是一直有些问题,不大不小的,固定在发生,虽然一个大公司或多或少出点小状况是正常的,但我总觉得有些怪异。」
「这样啊......那麽你稍微注意一下某个人......」压低声音说出人名,又与对方略交谈了几句,他并没有聊太久便将电话挂断,并从手机电话簿里抄出乡里间几个比较有联络的人的电话,接著摸出SIN卡毫不考虑地折断,扔进垃圾桶之後黄卖鱼刚好一边擦著头发一边走出浴室,满身浴室的热气。
「你在干麽?」他狐疑地看著院长慢条斯理地将电池装回手机。
「换电池。」
「哦......换你去洗了。」
院长点点头,问起黄卖鱼会不会饿,毕竟也一天没吃东西了。黄卖鱼摸摸肚子,然後很专业的从包包中摸出泡面,院长有股他是来毕业旅行的错觉。
院长进浴室前黄卖鱼已经将冲了热水在泡面碗里,等泡面好的时间便转起电视来。他回头看了专心转台的黄卖鱼一眼,道:「今天很谢谢你。」
「啊?我不是只是睡一天而已吗?」
院长笑著进浴室,隐约听见黄卖鱼在外头不满地碎碎念。
其实他是刻意不叫醒黄先生的。
即使知道黄卖鱼不会开口问墓中躺著的是谁、为何躺在那,但他就是不愿意将任何一丝一毫关於这一切的记忆留在他身上。其实并非针对他,其他人也一样。
因为他是来了结过去的,不是来让这份记忆留在谁身上,继续落地生根地存活。
他是来解开死结的。
没有人需要为这段遗憾,硬得在心中刻下一段记忆当纪念。
没有人需要歌颂。
迟来的圆满,填补的只是他心中耿耿於怀的痛而已。
因此,没有人需要为了这段无关於他的故事,画下一抹占用记忆的痕迹。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稍早他将车缓缓开入墓园,在大门前被守卫拦下的画面。他首先其实没有注意到守卫,而是墓园内一片盛开的白色小花,他记得自己曾经也在这里祭拜先祖,想著自己死後也会葬入这座沈寂的墓地。
当初觉得这里冷冰冰得很不喜欢,如今看来这片那时看来颇碍眼的小花竟如此清净脱俗,果然当了几年的院长,心境都不同了。
守卫拦下他,说明这里是私人墓园,不得进入的。
院长盯著那老守卫看许久,认出这是在家族内工作许久的老伯伯,他一直都是担任管理墓园的工作,以前祭祖的时候他若回来,便会瞧见这老伯忙进忙出的。
老伯年纪大了,看了许久才突然熟悉地瞪大眼,颤著声音喊几声少爷。
他微笑:「周伯伯,方便放我进去吗?」
周老伯久未见到这个失踪许久的少爷,感动得热泪盈眶,直点头:「我、我这就去开铁门,少爷您等等。」
他将车放在墓园内的一棵老树下,拿著盒子,步行至前方一面宽阔草原上,说是宽阔,上头却整齐地落著一块一块墓碑。
周老伯跟在他身旁,问:「少爷是想找......?」
「我儿子的墓。」
周老伯一愣,立刻指了个方向:「小少爷的墓就在那,您跟我来吧。」
踏著柔软的草皮走,周伯一边问:「这些年少爷是上哪了呢?许久不见您出现。」
「......我移民到国外去了。」
周伯颇为惋惜。「这样啊,果然是如此,大家都这麽说。」
「倒是周伯伯现在还守著这片墓园,不容易啊。」
周伯笑笑:「工作嘛,总是做惯了。就在这。」
周伯整理墓园整理的不错,虽然一片绿草如茵,却不见多馀的杂草,虽一片白花摇曳,却乱中有序,让整座墓园看来清新得不得了。虽然每个墓碑看来都有经过整理,但就儿子的墓碑特别乾净,像是频繁地在整理。
周伯见他表情疑惑,机灵地解释:「现在的董事长,时常拨空来看看小少爷,还会在这哼歌呢。」
他了解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对了周伯,我今天来的事,务必别和任何人说。」
周伯连忙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支走了周伯,他缓缓在墓前蹲下,手指轻轻抚过墓碑上的名字,微笑:「不好意思,结果我这做爸爸的,竟然不晓得你喜欢的究竟是什麽音乐。」
他从盒子里拿出一个个小乐器,一边拿一边道:「我也是後来才知道音乐有这麽大学问,原来分这麽多类型、这麽多派别,以前我一直以为,音乐就是閒人在做的东西,敲敲打打或是吹奏弄出一堆乱七巴糟的声音,就是音乐,我真得是见识浅薄了。」
「爸爸我,离开公司很久了,一直没有勇气回来看看你,现在我住在一个小村子里面,认识了很多人,当得是孤儿院院长,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当初不管儿子死活的人,现在倒是操心起其他小孩的事来了,其实你别看我这样,我很会照顾小孩的。」
你出生的时候,我也曾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将你栽培成一个很棒的孩子。
我也曾经许下愿望,要让你快乐成长。
当初你那温顺的母亲抱著你冷冰冰的尸体嚎啕大哭的样子,我至今依然忘不了。
她说要离婚,我便放她去了,因为我没资格挽留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