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者记事————卡帕

1
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只有一个人在承担──当然不是上帝。
而是说谎者。
也许每个人都会说谎，但却不是专职说谎者，我们会是老师，司机，商人，客服人员，政府管理者，有些人无时无刻不在说谎，但是他们总不承认自己是说谎者。
真正的说谎者只有一个。

"老板，请问你这里招人吗？"就像一阵悠扬缓慢的风轻轻吹过。
趴在桌上的吉堂抬起头，眨了眨眼："诶？"
不仅声音听起来有风的感觉，对方的眼睛，鼻尖，嘴唇的弧度，都带著风的柔和一起扑向吉堂。
宛如微风般舒适恬淡的年青人。
"你这里，缺人吗？"
"你在找工作？"吉堂把胳膊下的书收拢，一本正经地看著对方。
吉堂是小书店的老板，书店的名字是"吉堂书屋"──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又没什麽创意。
"是的。因为和朋友一起做生意失败了，不能就这麽回到老家，所以想先找个工作安顿下来。"年轻人简略地说明著。午後的阳光从他挺直的脊背後一缕一缕透出来。
吉堂眯起了眼睛。
书店的经营情况一直很平淡，从他接管之後，就保持著不死不活的状态──简直和他本人的生存状况一模一样。
"书店的情况，恐怕支付不了太高的薪水。"吉堂摇了摇头，每次说到这些，他就会痛心疾首起来。
"不用付太多的薪水，我只希望有个住的地方。"年轻人摆著手，看起来又无辜又单纯。
吉堂闻到了名为"青春"的美好气味。
"楼上刚好有间空出来的杂物间，你可以住下来。薪水的话，不会很
多，因为还要扣除各种日常开支......"吉堂抓了抓头，心想，青春果
然无敌！
"谢谢老板！"
"我带你上去看看吧！"感觉好像收容了一只流浪狗。
脚踏在木制阶梯上，有"吱吱呀呀"的老化的声音响起来。吉堂向後看了看，男孩子茶色的头发毛绒绒地微微飘动──真的很像小狗！
将近30岁，没有家庭没有老婆没有小孩的孤独中年人吉堂不禁产生了
一种初做父亲的心情──我家的小孩真是可爱呀！
"喂，你叫什麽？"
"言无。"
"颜面全无的‘颜无'吗？"
喂喂，这种问法太失礼了吧？
"不，言而无信的‘言无'。"
回答也很怪异。
在不断呻吟的木板声中，新的故事开始了。

吉堂──书店老板。单身。面部表情经常困惑。经济实力温饱有余。受骗指数：9，也就是说，他是现代社会中难得一见易骗人士。

"言无？"
睡到早上九点的吉堂看到店门大开，一时恍惚起来。过了很久，才想
起昨天的事情。
"老板，你醒了？"言无坐在小书桌改造的收银台前，转过头来微笑，"我先开店了──因为你好像睡的很舒服的样子。"
"唔。"吉堂故做深沈地点了点头，天晓得他的这副表情看起来更像是面瘫。
"早饭在这里，豆浆和油条好吗？"
言无自告奋勇地担负了日常三餐，让吉堂从大部分单身男人都有的困扰中得以脱身。
"好。"吉堂继续面瘫。
之後就只有翻书的声音，吃东西的声音和塑料摩擦的声音。

"喂老板──"
"啊？"吉堂抬起头。
原来是住在隔壁小区的王太太，偶尔会在店里晃一晃。
"我来拿书了。"王太太转过头对著言无这麽说到。
"哦，好，要包起来吗？"
看著言无如沐春风的脸，吉堂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毛。
这个，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位王太太，只会来店里看免费的《教你煲汤》，什麽时候居然开始买书了？
还有言无，笑的这麽灿烂──你和人家很熟吗？
"老板，你怎麽有这麽一个乖巧的表弟？都没听你说起过呀！"
"啊？"表弟？在哪里？
"王太太，书已经包好了。"言无安稳的声音插进来。
"哦好，谢谢。"
"公车好像要来不及了啊......"言无漂亮的眼睛往挂在墙壁的电子锺看去，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
"啊，真的──那我先走了！"
吉堂朝王太太的背影瞪了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口油条。
"老板？"
"啊？"招牌的困惑神情挂在脸上，让吉堂看起来年轻很多──当然，这是指心理年龄。
"你好象不高兴？"
这叫什麽话！哪有这样直统统的问题！吉堂摆出一副"我要教训这小子"的姿势，正准备好好教育言无一下，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他的长辈。
"没有啊──"吉堂耷拉著眼皮，拖长声音回答。
"听声音就知道有。"言无笑起来，用无法拒绝的语气肯定到。
"就这样啦！"实在斗不过这个家夥，吉堂只能含糊著应过去。
言无不再说话，只是托著下巴看吉堂咕嘟咕嘟喝豆浆，浅浅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喂──刚才王太太说表弟什麽的，是怎麽回事啊？"吉堂擦了擦嘴巴，疑惑地问到。
言无笑的更开心了，原本还以为吉堂把这段给忘了呢！
"是我擅自说的──我是你的表弟。"f
明明是撒谎被发现，当事人却纯良而正直地回答到。
"为什麽？"吉堂皱了皱眉。
"因为觉得，有像老板这样的哥哥应该很好吧！"
"可是──单纯觉得感觉好就可以随便......"
"没有朋友──"言无用柔和清冽的声音安抚著快要抓狂的吉堂，
"也不能回家，大概是缺乏温暖吧！"
一瞬间的呆滞。总是和人保持著安全距离的吉堂，处理人际关系总是生硬无比，就差没有在额头贴上"生人勿进，内有疯狗"的标签了，结果却被言无轻易地靠近并且──信任了。
这实在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可以这麽说吗？老板。"
这小子是不是什麽地方少根筋啊，普通人会说这种话吗？
吉堂揉了揉额头。
"可以吗？"言无走到吉堂身边，温柔地注视著他的眼睛。
"咳──"
吉堂偏过头，他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言无执著的视线中慢慢热起来。
"可以吗？"对方的呼吸轻轻撩拨著吉堂脆弱的神经。
老天！我要告诉你,其实我喜欢的是男人！男人啊!
"可以吗？"
"就这样吧！"吉堂悲哀地听到自己"沦陷於美少年"的哭泣声。

2 书签

"吉堂书屋"进入了难得的鼎盛期。
来到书店的人仿佛烟花般突然就凭空冒出来好多。
"唉--"吉堂揉着额头，再次叹了口气。
"怎么了？"正在忙着收钱的言无转过头来。
"生意好的有些诡异啊--"吉堂无力地回答，却发现提问人被大婶们围着，早就顾不了自己了。
原来，原来所谓的"诡异"就是--这满屋子的女人！
吉堂生平最害怕的两样生物是：蟑螂和女人。
大约是因为早已过世的妈妈太过强势，害的自己从小看到女人就会浑身不自在，恨不得眼睛一闭马上逃走。现在虽然胆子有所增长，但是喜欢男人的本质却无法改变了。
我要用念力把你们全部逼出去--基于中年人的凄凉想法。
其结果是，女人们更加紧密地往美少年言无靠过去。

吉堂放弃地趴在桌子上，脑袋靠着胳膊，往言无的方向看过去。
言无到底是谁？
吉堂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年轻的脸庞，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干净的气质，应该有良好的家庭环境。言行举止非常得体，也很会照顾人，虽然有时会冒出奇怪的话，但却仍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莫非......是天使？
吉堂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似乎是言无的声音。但是吉堂却没有看到对方的侧脸有任何转动过来的迹象。
大概是幻觉吧--吉堂掏了掏耳朵。
"笑什么？老板。"
不是吧！吉堂心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老板？"深褐色的眼睛投来关心的情绪。
"啊，没什么。"吉堂抓了抓头，果然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吗？
言无却不放弃地走了过来，顿了一会，问到："刚刚在笑什么？"
那种笃定的口气完全不是一个年轻人对老板说话的方式，而更像是
"你有什么小秘密，快说"这种感觉。
"诶？"吉堂短促地叫了一声，"你看到了？"
"当然。"言无双手环胸，柔和的眼睛此刻却仿佛透出许多威慑力来。
吉堂不自觉的缩了缩肩，眼睛快速地扫视整个书店。刚才明明那么多人，现在都跑到哪里去了？
"我在想你会不会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吉堂一边提醒自己身为老板的事实，一边却不自觉地坦白了。
"哦？那老板你觉得呢--我是不是？"
一般人都会当作玩笑哈哈带过的话，言无居然可以这么认真的问出来，看来他真的不是一般人。
"呃......"吉堂担心地打量着言无，害怕他会突然间生出白色翅膀来，"应该不是吧！"
言无笑了起来。露出一点牙齿，安安静静，没有声音，也没有身体的颤动，就这样，望着吉堂，短暂的微笑了一下，随后，转身往书架走去。
吉堂呆立在原地。大脑叫嚣着"快逃快逃啊"，双脚却钉在地上生了根。
老天，我在提醒你一次，我喜欢的是男人--
所以，不要把这么可口的诱惑摆在我面前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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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又安静了下来。
吉堂喝了一杯茶后，不由地开始昏昏欲睡。
"老板。"
这小子，怎么每次都喜欢乱插进来。
"干吗？"语气恹恹的，吉堂想传达出自己不耐烦的心情。
"这个书签--怎么回事啊？"
吉堂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
一枚长方形的小书签，被言无抓在手指间，微微闪着光。
"后面还写了一本书名。"言无走过来，胳膊撑着桌面，半弯着腰凑
近吉堂。
"呃......"吉堂翻了翻白眼--我干吗要告诉你啊！小鬼！
"老板？"言无笑咪咪地歪着头。
"这，其实是个读书游戏。"吉堂清了清嗓子，"一个人看完一本书，把书名写在书签后面，然后把书签夹到另外一本书了，让另一个
人找，找到了那本书，看完之后继续循环。"
"就这样？"
"就这样。"吉堂摊了摊手。
"那怎么只有一本书的名字？"
"因为没有人和我玩这个游戏啊！"
"我和你一起玩吧！"言无兴致勃勃地去拿笔。
"等--"吉堂眼疾手快制止了对方的行动，"等一下，还是不要玩了。"
"为什么？"言无挑了挑眉，做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因为，不好玩！很无聊！"
"说谎吧--"
"你怎么知道？"吉堂咽了咽口水，"我没说谎啊！"
"因为我是说谎者--专职说谎家。"
吉堂看着言无指着自己的鼻子正儿八经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什么啊？那是什么东西？骗鬼呢！"
"我难得说次真话。"言无也不计较，微笑着眨眨眼，"和你一起玩游戏的那个人跑掉了吧！"
"你怎么知--"想要遮住嘴巴已经来不及了，吉堂又气又恼地停住不说。
"猜中了！"言无轻声笑起来，似乎有些得意，眼睛更加地有压迫感起来，"你喜欢那个人吧？"
"你--"吉堂只会用发抖的手指指着对方，而无法说出任何话来。
言无仰头思考了一会，接着就一锤定音："明天开始吧！"
"啊？"吉堂紧张地跳起来，"不行！"
"怎么？"
"你也知道，原来应该和我玩这个游戏的人是......特别的，所以呢--你不能和我玩！"
"老板不喜欢我吗？"太过直接的问题往往可以一招毙命。
吉堂在桌上瘫软了足足十秒钟，才有力气和言无继续对话："不一样的吧，这两种喜欢。"
"哪里不一样？"
"反正就是不一样！"
"可还是喜欢啊！"言无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
"拜托！你乖乖在这里工作就好了，行不行啊？"
"我说了老板，我是说谎者，别的事情都不是我的正事。"
天哪，又来了！一边说着火星语，一边却做出"你不得不相信我"的神情。
吉堂聪明地决定放弃："随便你吧，要玩就玩好了！"反正我会拖着不参加！
言无脑袋一歪："老板，现在这个游戏先放一边，我们现在在讨论两
种喜欢哪里不一样。"
吉堂就知道这个小恶魔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咬牙咬牙，再咬牙--中年人了，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其实我呢--喜欢男人。"吉堂点了点头，尽量控制自己不露出心虚的表情。
本来嘛，性取向没有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但是在言无面前，总觉得有股想逃的冲动。
"哦。"
"这样你还不懂吗？"吉堂看到言无平静的脸，微微放下心来。
"也就是说，你喜欢的那个人是男人，"言无用食指点着下巴，"可是这和我们讨论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吉堂索性吼了出来，"我喜欢男人，也就是说--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要让现在的喜欢变成以后的喜欢！"
言无耐心地等着吉堂平稳了情绪，笑道："虽然会很困扰，但老板你要是实在是喜欢我的话......"
"白--痴！"吉堂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往楼上逃去。
楼下的魔鬼依然保持着淡定的微笑。

第二天．
桌子上摆了一张书签。
在一夜充满了言无的噩梦后，吉堂眼睛浮肿地盯着书签。
旁边是准备热毛巾的言无。
"老板，敷眼睛了。"
"哦。"可怜兮兮地连声音都沙哑了几分。
吉堂仰着脸，言无温柔地把毛巾盖了上去。
"烫--烫啊！小鬼！"

3 主人
言无感到一股杀气。
他正在看一本书──《萨特文集》。继上回的书签游戏，吉堂居然给他这麽一本枯燥的书。
现在，书页正在轻轻抖动──原因当然不是言无对萨特崇高的敬意。
有人走进书店。
言无没有说"欢迎光临"，也没有笑。
坐在旁边的吉堂慢慢站了起来。椅子被推开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痛苦。
来人是一个政府官员似的男人，长相是和言无迥然的类型，又严肃又深沈，甚至有些阴险。
吉堂认识他──这是言无的判断。
"吉堂。"男人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道，"书店还开著啊？"
"哦。"
笨蛋！言无朝著吉堂瞪了一眼，怎麽这麽呆头呆脑的，好像欠人家一百万似的。
"在等我回来呢！"得意地扬了扬细长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