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堂一直在想著这些。
手边已经没有熟悉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只最终明白了"爱"的猫,哭泣时候的感觉,自己现在有些明白了。
虽然很迟钝,但并不是愚笨。b
只是,吉堂不明白──为什麽言无消失了这麽久?
"喂。"
光听那声短短的,沈闷的声音,就可以知道来人是谁。
"平落。"
"出去走走吧!"
"哦,好。"动作仍然是慢吞吞的,吉堂拿了钥匙,锁上店门。
"最近生意变差了。"
"天气太冷了。"
"吃东西去吗?"
"好。"
吉堂和平落之间,一直都是维持著这样的对话。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看似平淡,却也有很深的默契在里面。
小小的炒面馆。两个人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菜。
"还是吃牛肉炒面?"平落挑了挑眉,"怎麽每次都吃这个?"
"因为喜欢啊......"吉堂专心地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平落。
因为这细微的动作,平落有些触动,接过筷子,低著头慢慢地说:"吉堂,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受虐倾向?"
"诶?"短暂的停顿,吉堂仍然是呆呆的表情,"你知道?"
"我以前曾经是你的主人。"
吉堂盯了平落,不说话。
"我以前是你的主人,你大概已经忘记了。那是因为言无对你进行了谎言暗示。"
"那是什麽?谎言暗示?"
平落苦笑了一下。自己说出"是你的主人"这样震撼的话,吉堂的注意力却仍在"言无的谎言暗示"上。
"一种类似於心理暗示的行为──吧!"
"哦,他说他是说谎者什麽的......"
"你相信?"
"嗯。"
相信别人,是吉堂的特有作风。即使是非常不合理的话。
平落摇了摇头:"真奇怪你怎麽一点情绪都没有?"
"什麽情绪?"
炒面送上来了,平落稍稍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言无莫名其妙走掉的事情。"
"他,应该是不得以的吧!言无做事向来很有条理的,不会不告而别。"
"他可真幸福!"
吉堂抓了抓头:"又或者,我年纪大了,所以脾气也没了......"
"你......"平落难得地仰起笑脸想说话,却在下一秒顿住。
吉堂正注视著窗外。
一个穿著藏青色羽绒服的身影匆匆走过。
"......很像啊......"平落慢悠悠地说,"可惜,不是他......"
吉堂转过脸来,用手背遮住眼睛。
"喂......"
男人吃惊地伸手过去,却被吉堂紧抓著手贴在胸口。
"虽然年纪这麽大,可是还是......"
还是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在炒面店里湿了眼睛。
5 怀疑
即使隔著厚厚的衣服,平落还是可以感觉到通过手指传来的急促的鼓动。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振聋发聩。
他拉著吉堂的手走在林荫路上。
"平落。"
"啊?"平落抬了抬眼睛。
"手──"吉堂拖长了声音。
"哦,可是我很冷啊!"平落更加用力地抓紧了吉堂的手。
虽然不可能,但还是希望能够抓住你的手,即使只有这麽一点时间。
平落看到言无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著实吃了一惊。
他会回来,自己并不是没有想到。但是──
言无变得不同了,以至於自己脱口而出:"你是谁?"
"我的变化这麽大吗?"言无笑起来。
不再是纯然的微笑,这种笑,让平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站在眼前的,明明还是那个青年。除了更加瘦削高挑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变化。
但是平落隐隐觉得不对劲。
"来找吉堂吗?他刚刚回到书店去。"
"没有,找你。"
"怎麽?"
"先让我在这里睡一晚。"
"不去找吉堂吗?他可是很想念你。"
"是吗?"言无露出一个愉悦的表情,"还是明天去找他吧,我可不想吓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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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
平落和言无并肩站著,等待向来喜欢睡懒觉的吉堂能够记得起床开门。
"你跑哪里去了?"
"回家一趟。"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麽会?"
"真要这样的话,我会很高兴!"平落转过头,灰蓝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言无,"为什麽要回来?"
言无没说话,摆著理所当然的脸微笑。
"言无?"带点沙哑的熟悉音调不确定地响起,"你回来了?"
"老板──"
和先前迥然不同的表情,言无咧著嘴笑起来。
"进来摆书!"吉堂还是一副淡定的表情,或者说是"放空"。
"吉堂!"不知道怎麽回事,平落突然就很担心,他抓住了吉堂的手腕。
"平落也一起来帮忙好了!"
吉堂有个很奇怪的习惯,每次叫平落的时候都喜欢用"平落"来代替"你",和言无完全不一样的待遇。
吉堂叫言无的时候通常都是"喂""你啊""小孩子"这样。
注意到这一点的平落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高兴。
言无再次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环视四周。
"老板,你到底会不会打理书店啊!"
"我可是帮你把工作的机会留在这里哦,"吉堂在桌边慢条斯理地
说,"看我对你多好!"
"是吗?"言无眯起眼睛,眼角向上挑起,透出又危险又迷人的味道。
"当然!"吉堂转过头,"平落有没有吃早饭?
"没有。"
"那一起去吧!言无你好好看店。
平落朝有些吃惊的言无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得意的和吉堂一起出去了。
"你有没有......"
看著吉堂不紧不慢地走著,平落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有没有觉得言无有什麽变化啊?"诶,有啊!"
"什麽变化?"平落紧走了几步。
"长大了。"吉堂的口气就像一个很欣慰的父亲。
"还有呢?"
"......变的残酷了。"
"哦......"
和平落一样,吉堂也看到了言无的改变。不再有小狗般可爱的笑容,不再有年轻人应有的坦诚,言无的眼睛里,一片冰凉。
"怎麽回事呢?"吉堂困惑地看著天空,"好像遇到什麽挫折了......"
"你──"平落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他知道,即使自己说了,也
没有用。g
吉堂对言无怀抱著的,是自己无法理解的感情。
"喝豆浆吧!平落。"
吉堂指著对面的一家早餐店,像平常一样叫著友人的名字,冬日单薄的阳光洒在他宁静的脸上。
平落听到自己的心脏轰隆隆像火车一样呼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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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一直都是书店的冷淡季,即使言无回来也没有改变萧条的情况。
吉堂打了个哈欠:"我上去睡觉了──"
"老板......"
吉堂停住脚步,从楼梯上望下去:"怎麽了?"
"怎麽不问我为什麽要走,又为什麽要回来?"
"诶......"吉堂走下来,坐在言无身边,"为什麽啊?"
"因为我喜欢你。"言无顿了一会,"因为我也经常看到老板就想微笑。"
"......不一定吧!"
"啊?"
"不一定是我吧!"吉堂用手摸著下巴,即使刚刚被人告白,他的脸上仍然保持著发呆的神情。
"你说什麽?"言无拧起眉毛,全身散发出和方才不同的危险气息。
"......你的叔叔来找过我了。"
"他来找你?"言无尖声叫出来,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家庭会和吉堂有交集──并且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
"是啊。"
"他说什麽了?"
"让我好好照顾你。"
"就这样?"言无有些怀疑,"不可能!还有什麽?"
"没有了啊!"相较於言无的紧张情绪,吉堂反而很轻松。
"不可能,叔叔还和你讲了些什麽?"言无抓著吉堂的手。
"你在担心什麽?我?你自己......"吉堂用平常的口气问道,"还是在怀疑?"
"我......"言无哑然。
"即使不是我,只要是一个能够关心你的人就可以了是吧!只要相信你所有的话,不干涉你的事情,只要给你温暖,就都可以──你是这
麽想的吧!所以才会从家里逃出来。"吉堂保持著平常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
言无控制不住地露出凶狠的表情。
吉堂放弃似地摇了摇头,伸手按住言无的眉心,"明明是小孩子,怎麽会变的这麽恐怖啊......"
言无感觉到吉堂的手指摩措著自己的眉毛,一下一下的温暖。
"好了,睡觉吧!"吉堂站起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明天不要
太早叫我起床。"
"老板......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一直都相信啊!"吉堂转过头,好像言无问了一个傻问题一般,他皱著眉回答,"说话也好,做事也好,我都相信你。"
言无笑了起来。
他想到叔叔曾经和他说过,语言是有著强大的力量的,说谎者就是依靠语言而生的。言无一直都在用语言影响别人,但他现在亲身体会到了,语言的力量。
吉堂他,是相信自己的,彻彻底底。
"这样才可爱啊!"吉堂满意地看著言无的表情,点点头走上楼去,
"你忙完了,也早点睡。"
"那你为什麽不帮我?"言无在楼下大叫。
回答他的是重重的关门声。
平落最近很不安。
每次和吉堂靠近的时候,都会有莫名的杀气包围自己。
"喂,他怎麽了?"平落点了点在角落理书的言无。
"怎麽了?"吉堂咬著吸管,漫不经心地喝著奶茶。
"啊......"看到吉堂懵懂的表情,平落决定还是不要再问下去的好。
"怎麽了啊?"一直很随便的人先在到是认真了起来,"话不要说一
半啊!"
"那家夥,好像很有威慑力的样子!"
"你害怕?"吉堂眨了眨眼。
"没有......"
"言无!"吉堂招了招手,"过来!"
平落看著吉堂得意的表情,吞了吞口水。
"休息一下,坐这里吧!"吉堂瞟了瞟平落,意思好像是在说"我不怕他耶!"
拜托,这种事情有什麽好炫耀的!平落眼睁睁看著言无坐在自己身边,那股怨气越来越浓重。
"不然,我先走了──"
某个强势的男人,落荒而逃。
"啊──走好。"吉堂挥了挥手。
"老板,你和他很熟?"c
"还行,你不在的时候慢慢变的熟悉起来的。"吉堂探开书,有一点没一点地看了起来,"说起来他还当过我的主人,多有缘分呐!"
"老板你知道?"
"他自己说的嘛!"
"那谎言暗示......"
"哦,你放心,很有用,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想起来他当过我的主人。"
"可是......那是个谎言......"言无结结巴巴地说。
"很好啊,我也不想他当我的主人。"吉堂淡淡地说,"你很厉害嘛,说谎者。"
言无低了头。虽然吉堂应该是在表扬自己,或者说是在感谢,但自己却一点高兴的情绪都没有。
是自己说喜欢吉堂的,但是却总是在欺骗对方。吉堂越不在意,自己反而越觉得不对劲──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老板,我以後再也不骗你了。"
"怎麽啦?"
"因为你说过相信我,而且──我喜欢你,就不应该再骗你。"
"比起这个,"吉堂放下了书,"还是家庭的责任更加重要吧,你不考虑吗?"
"考虑什麽?"
"虽然不知道你们家出了什麽事情,但是应该是有你要做的事情吧!你叔叔希望你尽快回家。"
"他这麽说了?"
"没,我这麽觉得而已。"
"他让你照顾我,然後找机会劝我回家?"
"小孩子,当然没有。"
"他根本是不怀好意!你也差不多......"
"你说不欺骗我──"吉堂打断了言无的话,"这很好,但是我觉得,相信我更重要。"
"啊?"
相信?说谎者不理解的一个词语。
怀疑任何事情──是说谎者必须恪守的原则。
"不是说喜欢我吗?那又为什麽这麽不相信我呢?"
吉堂的每一个字都敲在言无的心上。他看著吉堂耷拉著的眼睛,突然觉得陌生起来──对吉堂,也对自己。
为什麽要求别人相信自己,却又没有办法相信其他人呢?
言无不明白为什麽要互相信任。
吉堂这麽一个随便什麽都相信的人,世界上只要有一个就够了,被自己的谎言所骗,永远不怀疑自己──对於说谎者而言,这是上天馈赠的礼物。
"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相信你呢?"
言无弯下腰去。
吉堂生气了吗?被骗的太多,终於生气了,以後不会再相信自己了。礼物就要逃走了。
言无苦恼地几乎哭出来。
"不过算啦!"吉堂的声音凌驾於半空,"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关系啊!"
"啊?"
"反正你只要我相信你就好了吧!"吉堂摸了摸言无的耳朵,"我相信你。"
"为什麽......喜欢一个人,就要相信他呢?"
"诶,我也不明白啊!"吉堂释怀地笑了,"我只是这麽在做罢了。"
言无站在桌子旁边,拿著一本书,直到很久以後才想到,吉堂的那句
话,是不是意味著──他也喜欢自己呢?
六 记忆
所谓说谎者,不仅需要说谎,而且需要防止被别人欺骗。
在和别人的交往中,这种谎言攻防战和真正的战争有著异曲同工之妙,需要智慧、勇气、经验和运气来取得胜利。
说谎者通过欺骗,得到乐趣,满足,幸福感,有时候也得到利益。
言无的话语中,很多都是谎言,有的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已经脱口而出了──完全就是本能。
对吉堂说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亲近对方,所以才如此无所顾及。
吉堂大概也有些了解吧,所以才一点也不介意言无对他说谎。但是在
不断贴近,产生感情的同时,言无却忘记了──要信任对方。
不,不是忘记,是他不懂。
"老板,订报刊的人很多啊!"言无的手指滑过一个个人名。
"哦。"吉堂正在埋头看书,低低地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