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北京奥运会让中华民族热血沸腾,但其实奥运会的申请和举办,并不是以国家的名义,而是以城市的名义。那五个憨态可掬的福娃,名字连起来叫"北京欢迎你",却不是叫"中国欢迎你"。作为协办城市的S城,自然也是以城市的名义参与其中,因此,筹备的事情落在S城体育局头上,是理所当然。而白既明所在的体育学校,是S城体育局的直属单位,自然要为中国这届奥运会,贡献自己的力量。
那么廖维信呢?他的"凯瑞"五星级大酒店,恰巧被体育局定为S城接待奥运官员、运动员的官方指定酒店。这样的盛世,廖维信要全程亲身参与,毫无疑义。
我们的白既明,就在这种大环境的影响下,再次遇到廖维信,继续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白既明消失后,廖维信并没有动用人力物力去找寻,他还不至于冲动到如此地步。廖维信就是廖维信,他也有他的高傲,虽然有些失落和遗憾。但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当初既然说好是一个月,并且对方断得彻彻底底,自己要再死缠烂打、纠缠到底,那未免不够潇洒。
廖维信还有很多事情去做。明年就要开奥运会了,为了妥善起见,政府决定在今年先启动几大协办城市的奥运场馆,进行一场名为"好运北京"女子邀请赛的测试赛。将所有奥运赛事流程演习一遍,包括官方酒店的接待服务。然后总结经验教训,查找问题,为明年正式比赛做准备。
廖维信就忙着这些事情,比如和政府签订官方协议;比如接受记者采访表决心;比如给所有部门召开会议,全力以赴支持奥运测试赛;比如亲身监察服务第一线,提高服务意识和服务水平......
看到白既明之前,廖维信正坐在人群中听卫生部的工作人员进行食品卫生方面的培训,一千多人的多功能厅坐得满满当当。大部分是各高校、体校选出的志愿者,还有部分是凯瑞酒店的服务人员。
那个工作人员说话声音极小,语速极快,偏偏又枯燥无味,弄得人人昏昏欲睡。廖维信几次想站起来走人,强按着性子忍下来。他只要坐在这里,有没有听并不重要,关键是要表明一种姿态,一种重视程度。给自己的员工看,也给S城政府官员看。
好不容易那个工作人员讲完了,宣布休息十五分钟,台下观众一声欢呼,廖维信这才松了口气。刚站起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已经迎面走了过来,对廖维信说:"廖总,给你介绍个人。"
中年男人是此次奥运服务团队中负责接待的唐林处长,也是直接和酒店打交道的政府官员,廖维信点头说:"好。"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刚一到大厅,廖维信一眼就看到了白既明。还是浅色衣服,黑色长裤,手里握着一卷打印纸,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廖维信心脏咚地一声,震得整个胸腔都痛了起来,这种痛太陌生而又太强烈,以至于廖维信竟有些猝不及防,还没有来得及仔细体会,唐林已然拉过白既明,向廖维信做介绍:"白既明,体育学校老师,教数学的,现在可是我手下的兵,专门在凯瑞酒店负责接待工作。小伙子很不错,人本分老实,很能干。"
然后一指廖维信,对白既明说:"这就是廖总。"
白既明抬起头,对上廖维信的眼,目光之中清清楚楚写满惊愕。那一瞬间,廖维信忽然心情极好。
只可惜,这种好没有持续太久。白既明几乎是一眨眼便已恢复自然,向廖维信伸出手,说:"你好,我是白既明。"
声音仍是慢而柔和,带着低低的磁性。廖维信看着他脸上陌生而拘谨的微笑,觉得非常刺眼。这个人,半个月前还在自己身下辗转求欢,半个月后竟然真的装作谁也不认识谁。
好,你有种。
廖维信握了握他的手,说:"你好,我是廖维信。"
唐林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只转头对白既明说:"既明,你还要做培训,快去准备准备。"白既明一欠身,说:"那我先走了。"转身离去。
廖维信这边和唐林诺诺应付,一颗心早飞进多功能厅,终于等到唐林说一句:"咱们进去吧。"马上偏身伸手相让,和唐林一起走进去。
十五分钟已到,厅内渐渐安静下来,白既明清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在整个多功能厅里响起:"大家好,我是体育学校的老师白既明,今天在这里,为大家做奥运接待服务方面的培训,时间大约两个小时左右。"
声线不高不低,语速不紧不慢,白既明毕竟做了两年的数学老师,教姿教态绝非那个卫生部门的工作人员所能比拟。他沉着而又镇静,目光慢慢扫视全场,即使是最偏僻角落里的听众表情都尽收眼底。
"我知道,经过连续几天的培训和演练,大家已经很累了,因此,首先我准备了一段小短片,让大家放松一下。"
白既明用鼠标在手提电脑上点了点,立刻,熟悉的旋律响彻多功能厅:"......当圣火第一次点燃是希望在跟随,当终点已不再永久是心灵在体会......"大屏幕上,播放的是萨马兰奇主席宣布:"中国、北京。"那辉煌的刹那,然后是一幕幕中国人欢笑雀跃的脸,历届奥运赛场上的各种场景,欢呼、喜悦、泪水、激动、悲伤。"......超越梦想一起飞,你我需要真心面对。让生命回味这一刻,让岁月铭记这一回......"尽管这首歌曲,大家已经听过无数遍,这样的场景,在电视中看过无数遍,但从未有这一刻,如此震撼,直入内心。就连廖维信,也不禁坐直身体,认真看着屏幕上一幅幅闪过的画面。
"我相信,在座的诸位,心情都不是很平静。这样精彩的赛事,这样辉煌的瞬间,就要在中国,在北京,在我们这里,一一展现。而我们,作为奥运志愿者,就要亲身经历这段历史,亲眼目睹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亲自参与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体育盛事。我们能聚在这里,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北京奥运会贡献自己的力量,让这届奥运会圆满成功,把‘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带到世界上每一个地方。在座的各位,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精英中的精英。从现在开始,你们的一举一动,不仅仅代表你个人,甚至不仅仅代表你所在的学校,而是代表整个志愿者团队,整个S城,整个中华民族!"
区区一个奥运短片,短短几句话,立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培训中来,刚才的烦闷与焦躁一扫而光。从参与意义讲到服务任务,从举止礼仪讲到接待流程,白既明就像一个出色的指挥家,在听众群情激动时平稳一会令其冷静,在大家倦怠时渲染气氛使人激昂。
这样的白既明,是廖维信从没有见过的,举手投足间散发自信的光芒。他是最优秀的导演,这在场的一千多人,都是他的演员,在不知不觉中跟随他的每一个步骤。或振奋、或沉思、或大笑、或哀伤、或慨叹。
廖维信看着那个白既明,优雅从容、光彩照人,唇边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双眸亮若星辰。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吸引着廖维信的目光,在猛然醒悟之前,已深深地沉迷其中。
廖维信甚至根本不能再听见白既明讲些什么,或者说,那些对他已经不重要。眼前只有那个人,那个鲜活的、灵动的、复杂的多面体,牢牢地掌控着廖维信全部的心,再也难以挣脱。
直到一阵热烈的掌声,廖维信一下子清醒过来,那边白既明已然一鞠躬,拿着讲稿走下台。他没有过来,而是低低向旁边的服务人员询问一句,转身向外走。
廖维信毫不犹豫,立刻站起来跟上去,一直追到洗手间。
白既明正在洗手,打印稿放在一旁。廖维信停下脚步,白既明一抬头,两个人的目光在大镜子中相聚。
没有人说话,白既明眼中的疏离,让廖维信涌到唇边的话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既明回身,面对廖维信。
空气中隐隐流动着一种异样的气息,像是一团扯不开的稠密的浓雾,憋得廖维信呼吸困难,半晌方说出一句:"你讲得很精彩。"
"谢谢。"白既明微笑,脸上客气而恭谨的神情,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他说:"没有事,我先出去了。"
廖维信的心,像被一根极细的铁丝层层缠住,愈勒愈紧,一点点渗出血来。他暗自苦笑,原来终究有一个人,是他廖维信也不能得到的。他长吸口气,说道:"再见。"
白既明仍是温和地笑:"廖总再见。"
廖维信没有动,他眼看着白既明慢慢走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
擦肩而过。
廖维信站在那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太想爱你
太想爱你
是我压抑不了的折磨
能否请你不要
不要选择闪躲
只想爱你的我
太想爱你的我
难道只能在迷雾中
猜你的轮廓
--张信哲《太想爱你》
廖维信回到多功能厅,唐林已迎了上来,笑道:"廖总,今晚可不能安排别的活动。我订了饭店,咱们体育局的接待工作人员和你们凯瑞的聚一聚。从现在开始到明年奥运会结束,咱们还得合作愉快呀。"
廖维信客套地笑:"都到凯瑞来了,自然是我来请客,哪能还让唐处破费。"唐林摆手:"不行不行,这次非得我请不可,下次吧,下次再让你请。"不等廖维信回答,转身去叫白既明:"小白,你也跟着。以后双方合作的日子长着呢,借这个机会大家认识认识。"
白既明先一怔,随即微笑点头。
从两个人重逢,到和大家一起坐下闲聊,到乘车去饭店,再到围着饭桌就座。白既明就如同真的第一次见到这位S城最大五星级酒店的廖总,无论言谈举止、神色表情,自然到不能再自然。
若是他有半分故意躲避,廖维信的心情也不能像现在这么糟糕。这个男人将那一个月抹杀得一干二净,连点影响都没有留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到底他是太会演戏,还是太过无情?
这样的若无其事,廖维信终究是做不到,不由自主地追随白既明,以至于一反以往谈笑风生的常态,对唐林等政府官员的场面话只是一笑置之。有时廖维信无意中抬起头,会看到白既明恰巧偏开脸,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而过,心中不禁怦然一动。
菜已经点完了,桌上廖维信这边凯瑞的几个行政总监、唐林那边白既明再加上几个体育学校的老师,总共七八个人。大家刚开始还很拘束,但毕竟都是场面上混过的人,又是有意结识,几杯酒下肚,渐渐热闹起来。
门一开,杜子成进了包间,看看桌旁的众人,笑着说:"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有点事情来晚了。"几个人连忙站起来,杜子成是凯瑞的副总,专门负责和体育局官员接洽,这里很多人都已熟悉。不过看到白既明还是第一次,当时就愣住了,叫了声:"白既明。"下意识地看向廖维信。
三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还未探清眼底深藏的是什么,却听唐林在一旁已经大声说:"小白,你和杜总认识?"
白既明微微点头:"是,我们大学同学。"唐林大笑:"那更好啦,小白,来,坐杜总旁边。"
廖维信看着白既明微笑着坐下,杜子成低声问了几句,似乎抬头瞥自己一眼。白既明没有抬头,轻轻回了一句,于是杜子成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
一旁干杯声、高谈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廖维信却一直注视着那个人。白既明仍是很安静,只和杜子成小声交谈。杜子成天生的喜剧演员,几句话就能逗得人前仰后合。白既明很开心,时不时地只手握拳,拳眼掩住口闷笑。
他总是这样,就算非常高兴,也从不会放肆大笑。两个人窝在沙发里看喜剧片,白既明常常靠在廖维信肩膀上,笑得缩成一团,却没有半点声音。廖维信就说他适合演默剧,卓别林时代一定大红大紫。白既明不服气:"我又不是哑巴。"廖维信在他耳边邪邪地吹气:"哑巴也行,只要在床上能喊。"气得白既明一脚踹他坐到地板上。
杜子成夹了块羊排放在白既明碗里。白既明喜欢吃羊肉么?这个廖维信却不知道。白既明总喜欢在他下午上班时打电话进来:"今天想吃什么?"廖维信一律回答:"随便。"然后等着一桌子的惊喜。是啊,自己怎么从来没有问过,白既明爱吃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两个人相处一个月,白既明从来没有提过任何要求,一个也没有。而廖维信给他的东西,也从不挑剔。可廖维信根本不知道他到底需要什么,他只是遵循以前那些"伴儿"的嗜好,名表、衣服、包,甚至化妆品、金饰。
廖维信忽然有些后悔,原来,错的是自己。
唐林不知道三人之间的怪异,他只发现廖维信总是向白既明那边看,便以为是白既明只顾着和杜子成叙旧,忘了廖总,忙说:"小白,咱们这次多亏廖总大力支持,快敬廖总一杯。"
白既明放下筷子,端起酒杯站起来,刚要开口,唐林又说:"你杯子里是什么?饮料?怎么能喝饮料?"
廖维信忙说:"饮料也行,我不也喝饮料吗?既明酒精过敏,就饮料吧。""既明"两个字一出口,竟带着微微的颤抖,像是心中遮挡得严实的秘密,被自己偷偷掀开一个小角,既想让人看,又怕让人看。
唐林皱眉,一边体育学校的老师们已然大笑:"白既明酒精过敏?哈哈,廖总真会开玩笑。""可不是,廖总第一次见小白,不知道他外号。""小白号称体校酒头,他要是酒精过敏,咱们得酒精中毒,哈哈。"
唐林也笑:"廖总对小白还是不熟悉啊,来来来,白既明,展现一下实力。"转头招呼服务员上白酒。
廖维信略显愕然地看向白既明,他脸上一红,有点窘迫。不过片刻已然平静下来,接过服务员那瓶56°白酒,满满倒了一杯,对廖维信笑:"廖总,敬您杯酒。您要开车,请随意,我先干为敬。"毫不犹豫,一抬头,那杯三两多白酒已然入了喉,随即手腕上翻,亮了亮杯底,酒店这边一片叫好声。
廖维信脑子里乱哄哄的,也说不上在想什么,机械地端起杯中饮料喝了一口,嘴里苦涩。心里涌上浓浓的失落,又觉得莫名的可笑。被白既明欺骗,自己却连质问的立场都没有。甚至可以说,那也算不得欺骗,不过是推脱的借口而已。
但是,既明,你对我没有真的,一点也没有吗?
正所谓宁落一群,不落一人,白既明既然已经开了头,这酒就得一杯一杯敬下去,只不过不再是白酒。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提着瓶啤酒,从桌子一边开始,一个一个地倒酒干杯,转瞬间两瓶啤酒已变成空瓶。杜子成只在一旁看着,也不上前挡酒,还打趣:"你多练练啊,我结婚的时候做伴郎正好,省得我喝。"白既明回身瞪他一眼:"到时候我不灌你就不错了。"杜子成大笑。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刚才还互不相识、彼此拘谨的双方,如今俱是面红耳赤、称兄道弟,已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白既明人长得漂亮,能喝,偏生脾气又好,无论对方玩笑多过分,也只是微笑。而且,他刚才做培训大家尽皆目睹,这样有水平模样好人本分的男人,实在太少见。
一个酒店女行政总监,开始偷偷问旁边体校的女老师:"小伙子不错啊,有对象没?"
"人真挺好,就是家里条件差点。他不是本地人,小城市的,没车没房子,当老师挣得又少,现在的女孩子多势力,条件差一点都不行,太难。"
"我侄女挺好,170个头,挺般配。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什么都不缺,就是想找个本分孩子。"
"嗯......就怕女方条件太好,小伙子还不得受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