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酹山河----沈夜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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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殷"腾"地站起,狠狠地盯着林毅,半晌道:"你怎么知道的?"林毅淡淡地道:"这有什么难猜。你了解九叔,我也了解。他心量狭小,睚眦必报,父皇几次三番羞辱于他,他若束手待毙,也就不是九叔了。可惜他在父皇母后面前,一直是谦恭有礼谨慎小心,父皇只怕没见过他心狠手辣的模样。"
林殷缓缓收回目光,低声道:"平安让我等他一年。"他改了称呼,不再掩饰,林毅道:"你放心,这是九叔的事,我不恨你。"林殷摇头,道:"不会的,平安不会让我篡权造反,他也绝不会弑君,授人以柄。"
林毅道:"无论如何总是因他而死,如何狡辩也脱不开干系。"林殷默然不语。林毅道:"算了,他受尽苦楚,我也不怪他。"
林殷拿起药膏,又仔细为弟弟涂抹,道:"应长歌纯真跳脱,心地善良,你还是把他送回苗疆吧,在这里太危险。"林毅道:"明知那人就在不远之处任人折磨,却是除了忍耐,无法可想。你这种锥心刺骨的痛苦,我可不想去尝。"
林殷叹了口气,道:"是么?只怕现下父皇已经派人去杀你的那人了。"他低下眼睛,感到身旁一阵疾风掠过,再无声息。
乾清宫里只剩下林殷,孤单地跪在地上。明媚的阳光投射进来,拖长他的影子。
林殷站起身,一步一步踱到宫门前,抬头望向西边。
眼前只是一堵宫墙,林殷的目光,却似乎穿透这重重红砖绿瓦,一直看到层染阁那一角飞檐。
微风拂过,吹得檐铃"叮叮"地轻响。
平安,你听见了么?


纵有离歌怎忘情
林毅快步走出乾清宫旁廊庑,阶下侯着的宫女太监忽拉拉跪了一地。林毅这才发觉自己身着郡王朝服,就这么走出去,实是有碍物议,大失体统。此时也顾不得寻自己的坐轿,他双手一分,两三下除了外裳,摘下头上珠冠,随手交给旁边跪着的小太监,身上仅着白色深衣。足尖一点,飞掠而出。
转眼到了外宫墙垛上,正见一队人马疾驰。个个衣着鲜明,佩剑带刀,为首的是御前侍卫统领欧得海。不用问,定是前去捕捉应长歌无疑。
林毅几下纵跃,跳到路旁大树之上,折下几根树枝条运劲弹出,打中当前的几匹骏马。那马奔跑之时,忽然遭袭,尽皆人立而起。后面的猝不及防,登时撞在一处。一时间,人骂马嘶乱成一团。
林毅将他们阻了一阻,自己加快脚步。展转到了瑞王府邸,直接由后墙跳入,奔到丝阑阁中。
应长歌刚刚睡醒,坐在桌前喝茶。抬头见林毅匆匆而来,无裳无冠,脸上犹有指痕,甚是狼狈,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林毅道:"快随我走,父皇要杀你。"提起桌上长剑,拉着应长歌向外走去。
应长歌先是一惊,既而撇嘴道:"我不要逃,一人做事一人当。皇上又有什么了不起,一刀下去一样没命。" 林毅见他不知天高地厚,一味胡闹,沉下脸冷冷地道:"是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九叔的嫡亲兄长,我的亲生父亲,你一刀下去试试?"
林见秋,应长歌是怕的;这个林毅他更怕,忙道:"怎敢怎敢,我和你走便是了。"
话音未落,忽听外面有人高声道:"奉旨捉拿朝廷钦犯,阻拦者斩。"欧得海来得快极,竟已将瑞王府包围。
林毅和应长歌自后花园角门偷偷溜出,恰遇到围上来的宫中侍卫,大喊:"在这里了!"纷纷亮出兵刃。
应长歌刚要冲上去,却被林毅拦下,道:"不成。"应长歌见识少,自然不如林毅认清形势。这里是京城重地,天子脚下。若是当街厮杀,惊动兵部,调动兵马围上,十个应长歌也休想活下来。
林毅见机极快,抽出宝剑放在应长歌手中,道:"挟持我。"应长歌立即领悟,将宝剑横抵在林毅颈中,对那些侍卫道:"再敢上前一步,我杀了他!"
那些侍卫面面相觑,上不得下不得,早有人飞奔至前门去禀报欧得海。应长歌押着林毅一步步走到街上,猛然一跃而起,并足横踢,瞬间击中一名侍卫。夺过他的马,拉起林毅放在身前,纵马前驰。那些侍卫投鼠忌器,不敢紧紧追赶,只等统领示下。
二人骑在马上,直奔至城外,前方一片密林。林毅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对应长歌道:"你回苗疆吧,不要再来了。"
应长歌道:"你......你说什么?......"林毅看着地上,神色平静,道:"恩,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我么?这下好啦,你离开京城,咱们自然不会再见面。" 应长歌心里一阵迷茫,觉得似乎是这样,可又似乎不是。
林毅见他傻愣愣的模样,目光变得柔和,道:"其实当初就该放你走,是我......舍不得......"
他垂下眼睛,后面几个字说得极低。脸上仍是淡淡地,一片漠然。但不知为什么,应长歌却觉得这个冷心冷面的少年,隐隐透出一种莫名的孤寂和哀伤。
应长歌心里一阵翻腾,热气上涌,开口道:"你和我一起走。"
林毅蓦地抬头,清澈的双眸之中仿佛星耀火燃,骤然间烧得发亮。见应长歌一脸诚挚之色,显是发自肺腑,实心实意。林毅微微笑道:"我对你那么凶,你不恨我么?"应长歌面上一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我......"
林毅叹了口气,道:"你可真是个小傻瓜。"应长歌刚要再说,忽听远处马蹄声疾,欧得海带人追了过来。
应长歌发急,道:"快上马。"林毅摇摇头,道:"剑呢?"两个人走得匆忙,来不及拿应长歌的宝刀,只随手取了林毅的佩剑。应长歌不知他用意,伸手递出。林毅没有接,皱眉道:"这剑......"语气颇为疑惑。应长歌问道:"什么?"自然而然低头去看。林毅突然跃起,屏指如风,瞬间点了应长歌肋下穴道,应长歌半爿身子登时麻软,瞪大眼睛望着林毅。
林毅长吸口气,紧紧攥住应长歌握剑的右手,挺起长剑,"噗"地刺入自己胸口。应长歌被他捏住手腕,就如是自己刺中的一般,"啊"地惊呼,吓得面色苍白,颤声道:"你......你......"
林毅晃了两晃,鲜血缓缓渗出,沿着长剑滴落尘埃。应长歌顿时领悟,他这是要用自己的性命,阻挡追来的侍卫。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感动,眼泪流了下来,道:"你不必......不必......"
林毅本想伸手拭去他的泪痕,却已无力,只好作罢。笑道:"你想错了,我只是......只是要让你记住我......唉......以后说话做事,小心......小心一些......我们都太会骗人......"他用尽身上力气,在马臀上拍去。那匹马长嘶一声,驮着应长歌奔向密林。
应长歌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转脸见林毅摇摇欲坠,立在长草之中,却是无法可想。林毅白衣上血迹点点,胸前殷红一片。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脸上似漠然、似冷情又似隐含笑意。应长歌眼睁睁地看着林毅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不清,终于被大树挡住,再也看不到。
林毅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忍着待应长歌隐入密林,消失不见,实在支撑不住,软软坐倒。
身后马蹄得得,欧得海带着侍卫追赶上来,见瑞王竟受伤跌倒,尽皆大惊失色。欧得海慌忙下马扶起林毅,见他面白如纸,胸前插着明晃晃的宝剑,凶险已极。欧得海定了定神,立刻吩咐下去,将属下分做两队。一队护送瑞王回宫诊治,一队快马去追钦犯。
众人领命,刚要行事。林毅忽然睁开双眼,道:"欧得海。"
欧得海回头,看向林毅,见他直视着自己,冷冽而凛然。欧得海在宫中隐约听说瑞王和那钦犯似乎关系暧昧,但他奉的是皇上旨意,不敢有违,略一犹豫,又道:"快去追。"
林毅剑眉一挑,咬牙坐起,一只手握住长剑剑柄,一字一顿地道:"欧得海。"
欧得海听他语气阴沉,心中一凛,抬头便见林毅只手紧紧攥住长剑,冷冷的脸上一片决然之色。欧得海登时了然,他若要苦苦追逼那个钦犯,瑞王定会抽出长剑,到时候热血狂涌,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欧得海当机立断,大声道:"瑞王身受重伤,性命攸关,速速送回宫中疗伤。"众人道:"是。"无人再去追赶应长歌。
林毅目的达到,心中一宽,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林测正去往层染阁。他教训了林毅,又命人去杀掉应长歌,这一段皇室丑事终于可以暂且掩盖。但林测却仍是愤恨难平,"至少儿臣不是用武力胁迫于他。"、"至少他不是儿臣的亲生弟弟。"......林毅的两句话,像两个坚硬而锐利的铜钉,深深刺入林测的心中,痛得全身都在颤抖,却又隐隐带着一丝酸楚。
林测忽然发现,那本是最亲密的血缘关系,说不定却是他和林见秋之间永远跨不过的鸿沟。他可以富有四海,可以俯瞰山河,可以接受世间万民的顶礼朝拜。但是,有一个人,有一颗心,却是这个皇帝最无能为力的所在。
林测走进层染阁,五个小倌刚刚出来,齐齐跪下行礼。当前一个媚笑道:"皇上可来晚了,刚用完刑,丁大人想的好法子,用浸透了油的牛筋,紧紧勒住全身......"他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刚要滔滔不绝讲下去,却听皇帝沉声道:"住口。"
那小倌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话,悄悄退下。
林测推开房门,明明是酷暑三伏,这座殿阁里却凉飕飕地。金砖地刚被擦拭过,亮得能照见人的倒影。没有熏笼麝香,也没有轻罗窗纱,四周墙壁,地上陈设,净是刑具,一样一样泛着暗红色的阴森森的光。只有当中紫檀木雕龙盘云床上,垂着黑色的幔帐。大红的蔓夕花衬着墨绿的饱满的叶片,开放在纠葛的藤蔓之间。
高宝捧着盏茶,跪在床前脚踏旁,惊恐而惧怕的眼睛不敢看向林测。
林测没有说话,高宝更不敢动,殿阁里静得如同荒原。林测感受着这种寒意,穿过身上的重重纱衣,直透入心底。
林测坐到床对面的长案后,幽幽地道:"把床帷掀起来。"高宝身子一抖,看了看紫檀床,又看了看林测,磕头如捣蒜,哭着道:"皇上,皇上,奴才求您了,今天放过王爷吧。他刚受完刑,水都喝不进去......"
林测道:"把床帷掀起来。"声音之中已有怒意。这个奴才,这个奴才竟然为见秋求情?他凭什么?他是谁?
林测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太监,高宝被他目光所摄,再不敢迟疑,忙将两边幔帐缓缓掀起,挂在金钩上。又见林测挥了挥手,只好躬身退出殿外,掩上房门。
林测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那个单薄的人影。
林见秋已经很瘦了,他侧着身子,蜷缩在被中,只一条手臂露在外面。本是强劲有力的臂膀,斑斑点点布满刑虐的伤痕。好像刚被捆绑过,一条一条红色的勒痕或隐或现地串在那些刑虐伤痕之间。手腕处锁着铁环,连接的铁链一直系到床头。
不用掀开被子,林测也知道,他是赤裸的--林测总是觉得,似乎只有这样完全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自己面前,才有一种拥有他的感觉。
林见秋剑眉紧蹙,睡得并不安稳。长时间被媚药浸淫的身子,躺在柔韧浓密的猪鬃上,是一件十分难过的事情。几乎每次些微的移动,都会引起他的轻喘,甚至呻吟。
林见秋在昏睡中,要比清醒时诚实得多。他会呼痛,会挣扎,甚至会低泣。这时的他,是荏弱的,乖巧的,惹人怜爱的小东西。会拨动林测心底那根最柔软的弦,涌起痛惜的情绪,恨不能将他拥到怀里,用天下最美好的事物,最温暖的话语,去安慰他,取悦他。
但林见秋清醒时,却是另一番情景。无论被如何对待,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蔑视。只是一脸淡漠,似乎正在被凌虐的不是他,被羞辱的也不是他。林测万分痛恨林见秋那样的神情,仿佛他和那些施刑的小倌,甚至和房中的刑具,和床、柱子、门窗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怎么可能没有区别?纵使我骂你,打你,怨你,恨你,但是,我是你的大哥。
第一个教你走路,第一个教你写字,第一个教你习武,第一个教你拉弓,第一个教你骑马的
--大哥。
悲哀而无奈的情绪蔓延到林测心口,堵得他喘不上气来。他猛然站起身,慢慢向林见秋走去。
长条案几被林测无意识地推翻在地,"咣当"一声闷响,立刻惊动了守在门外的太监们。有人凑到门前,低低唤道:"皇上?......"
林测没有说话,他根本没有听见。所有的感官,都被床上的林见秋牢牢抓住。
林测迈出一步,胸口登时一阵剧痛,就如同被千斤重锤狠狠猛击,咫尺天涯蛊毒已然发作。
林测喘了几口气,又迈出一步,冷汗立时涌了出来,恍惚中,似乎是那个冷静的悠然的问:"皇兄,你到底是折磨我,还是折磨你自己?"
这个问题,林测并不能回答,如果能相互折磨下去,其实也是种福气。至少世上有这么个人,在自己眼前,让自己痛到心底。他受不了的,是那种忽视,似乎林测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于林见秋的眼里,更不用说心里。
林测终于走到离林见秋二尺之处,几乎一伸手,便可以碰到他。但身体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摇摇晃晃,再也挺立不住,摔倒在地。
林见秋那只白皙的修长的手,就垂在床边,林测一点一点地抬起自己的手。
门被撞开了,几个太监看到皇上摔倒在地,立刻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口中七嚷八嚷:"皇上,你怎么了?""皇上,你多保重啊。"......
一切的喧哗与嘈杂,对林测来说,都只是衬托林见秋的散乱而暗淡的背景,就是逐渐模糊的神智,也只能使心里的话显得更加清晰。
见秋,你知道吗?我只是,想抱着你......


密谋
短短一天时间,皇上瑞王接连病倒,忙坏了太医院的太医们。瑞王林毅的伤势倒还好说,虽然失血过多,伤口又贴近心房。但毕竟是外伤,不过是封穴止血敷药滋补而已。皇上却数日昏迷不醒。太医院提举、副提举、教授、学正,齐聚寝宫,号脉观颜,出方会诊。
皇上脉象平和凝重,实与常人无异。脸色红润,呼吸悠长,就如睡着了一般,可是为什么就是不醒来?太医们个个愁眉紧锁,摇头叹息,束手无策。只能开些宁神养身的药,缓缓喂下。
到了第四日早上,皇上林测终于睁开眼睛。而且神智清醒,四肢灵动。太医们这才长出口气,说些巨阳少阴不协,气虚邪凑,理应善加调理,避暑消热的废话。
太子林殷早早便去奉先殿祈福,请祖宗护佑父皇弟弟平安康健,又派人前往法源寺上香。自己一边安慰母后,说些宽心话让皇后多保重身体;一边又要打理政务,应付百官;一边又要照顾瑞王林毅,让太医院日日将药方送来详看。见林毅身边竟连个贴身服侍的侍女也没有,便做主从宫中挑出几个宫娥,赐给瑞王,便于照料。
一时皇上的病好了,林殷又要亲去法源寺还愿,又要请戏班唱戏还神,又要向皇帝禀奏这几日朝政。一直忙到数日后,皇帝接手政务,这才放松下来,想起弟弟林毅,心底还是惦记。恰巧林测听说林毅遇刺之事,命太子亲赴瑞王府详问。林殷奉了旨意,坐轿来到瑞王府。
林毅正躺在床上养伤。他那一剑透胸而入,距心房不过寸许,凶险得紧。虽已多日调理,但脸上仍是半点血色也无。林毅本来就肤色极白,此时唇色暗淡,更是如玉雕的人一般。
林殷进了房中,挥手遣退下人,柔声道:"怎么样?"林毅斜倚在床头,眼睛都不抬,淡淡地道:"恩,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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