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森尽量压抑住自己灰暗失落的情绪,但他做得过了头--当他重新开口的时候,声音平静单调的不带一丝感情波澜,象一架正在字勘句酌的干巴巴的机器。他象是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为了给自己一个鼓励似的,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的问题:如果真得出了事,你会跟我站在一边吗?
电话那头很快给了一个回答,象是在敷衍了事般,说:是的!是的!我当然会站在你的一边,可--,他加重了语气,说明他的注意力仅在强调后半句:可你得抓住机会,自己努力,如果你还有机会的话。事情已经糟糕到顶峰了,快结束了,就怕你来不及了。
亨德森沉默的听完最后一个单词,然而淡淡的说:我会尽力。他挂断了电话。
是的,他还有一个机会--最后一个机会。佐伯不告诉他这最后一个机会是什么,是因为他打算放弃他了。但亨德森从不放弃任何机会,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恶运,甘于失败,除了抱头痛哭之外,而采取不了任何措施。他要全力以赴的试一试,哪怕是最后一博,饮鸠止渴,因为最终的结局不会变得更糟了。今天晚上十点,他的最后一个机会,在柏林被转交的几份致命文件--象"简妮"告诉他的一样,提到了他还有他的"硬糖"--必须被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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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ON是一个人的代号,亨德森在离开巴黎的路上,就是跟他取得了联系,要求他在附近小镇的咖啡馆里见面。
亨德森先到达了约会地点。在咖啡馆里坐着的三十分钟内,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忆和思索,他所经历事情的来胧去脉。即使他不打算去想,但脑子里却仍旧象放电影般的一幕幕轮番上演着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十年前,亨德森二十岁,大学还有一年毕业,主修企业信息工程管理。他的导师很欣赏他,介绍他到一家为政府和企业做咨询的"公司"实习。这就是他人生轨迹发生微妙转变的开始。
一年后,亨德森以优异的毕业成绩和实习报告正式加入"公司",逐渐接触"公司"的内层项目和管理,并开始崭露头角。
三年后,亨德森二十四岁,向自己的项目"头儿"递交了一份例行的年度调研报告,其中就机构内部的"任务执行网络的精密构建"提出了建议。这份报告引起了他的上一级主管佐伯的注意。佐伯要求他出具一份更加详细的评估报告。
亨德森二十六岁那年,在佐伯的支持与帮助下,"公司"批准了亨德森的计划书,一个名为"硬糖"的项目开始启动,由亨德森全权负责。
第二年,"硬糖"计划初见成效,开始执行任务。虽然"公司"高层里有异议,但"硬糖"还是强硬的存活并推行下去。同年,"硬糖"在"公司"密级上升。同时,佐伯也顺利挤入了"公司"高层中代表最高权利的十一人会议室。
亨德森记得那一年的圣诞节下了很大的雪,佐伯邀请他到家中作客,席间其乐融融。佐伯有一位幽默开朗的妻子和三位漂亮的女儿。其中大女儿已经怀孕五个月,即将为他带来当祖父的欢乐和荣耀。晚饭后,佐伯带领亨德森去参观他气派的书房,在那儿,他们进行了一番长谈。
佐伯告诉亨德森,是他力排众议,不遗余力的栽培和提拔了他,使他成为"公司"中最年轻也最有野心和前途的小组领导人。在表示庆祝的同时,他也委婉的向亨德森表示,他们的利益应该是一致的,因为只有佐伯在公司里的权利越上升,甚至能够领导"十一人会议室","硬糖"才能越稳固的发展下去,而同时亨德森也才能得到更多施展才能的机会。
亨德森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他很冷静,室内温暖微醺的氛围没有冲昏他的头脑,影响他做出清醒的判断。从那一刻起,他认识到佐伯野心勃勃的本质。也就是同时,佐伯开始给他的"硬糖"分派私活。
这些未经过"公司"知晓的"私活",不通过正常渠道执行,好似只能偷偷摸摸在下水道中传输的不能见人的垃圾,又被亨德森形容为"脏活"。三年内,"硬糖"清理干净了不下二十件脏活,直到三个月前,布署在弗吉尼亚的一次"脏活"的任务失败。
泄露出蛛丝马迹的事态渐渐引起FBI的注意,他们开始介入调查。面对佐伯严厉的质疑和冷酷的施压,亨德森迅速指挥他的全体小组成员,让他的"硬糖"做出反应,执行了一系列如龙卷风般强而有力的任务,毁灭了一切可能存在的证据和活口。这种可怕的效率和凌厉的手腕,令那些与亨德森并肩战斗过无数个昼夜的同事都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不寒而栗。
当亨德森完成通宵达旦的工作,在清晨的微熹中拧灭工作台的台灯,摘下眼镜,轻轻揉捏僵硬麻木的两眼之间时,他打电话给佐伯,告诉他一切都清理干净了。
佐伯很满意。他听起来似乎也是一夜未眠,声音中透着疲惫。他温和的说:孩子,回家去睡个好觉。你似乎累坏了,等这件事情过后,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月完全没有任何工作任务的美妙休假。
"是的,我累坏了。"亨德森想,"可你得承认我的‘硬糖'是最棒的,不是吗?"
然后他以为这件事情就结束了,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然而,今天早上,他在"简妮"的邮件里才知道,一切根本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简单。"十一人会议室"里有矛盾,佐伯的地位受到威胁,有人抓到了"硬糖"未清洗完的脏活做为把柄。"公司"里的人在跟外面的某些情报机构做交易,他们想要一个替罪羊。"硬糖"--这个异军突起充满争议的项目,还有它的年轻而严肃的负责人,成了矛盾的焦点和首选目标。
"你太自以为是了,亨德森"。
亨德森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若干年前的那个圣诞节晚上,他和佐伯的一席长谈中,佐伯对他的评价:你才华横溢,头脑聪敏,反应冷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人。也许在有些人眼里,你甚至有些古怪,所以,高层的那些老头子们并不喜欢你,也不喜欢"硬糖",他们宁愿要传统的行动组,不管它们的行动和反应有多么的迟缓,效率有多么低下.........
佐伯一边说,一边慢慢从书桌旁边的糖果盒里抓出一把太妃糖,递给亨德森,询问他吃不吃。亨德森摇了摇头。佐伯自己从其中挑了一颗,细致的把糖纸剥开,托在手心里,认真的端详着研究了一会,继续说:他们觉得"硬糖"这玩意儿看起来和你一样,处处透着古怪,说不定都是个怪胎。
他把糖扔到嘴里,满意的咧开嘴哈哈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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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ON。
亨德森约会的对象,一个代号叫IRON的男人。
对于这个IRON,亨德森又知道多少?
五年前,亨德森筹备启动"硬糖"计划,在"公司"的特工名单中征集相关人员并加以特训。第一批是五个人,IRON就是其中之一,同时,他也是五年之后第一批中仅剩的唯一一人。
对于参加"硬糖"的每个特工,亨德森通过手底下人的定期汇报,掌握他们每个人的基本情况和行动能力。但当"硬糖"刚刚启动,组织规模还没有完全铺开的时候,所有的活几乎是亨德森一个人在做。包括第一批五个人的特训和任务执行能力报告,都是亨德森亲自做的评估。
这其中,IRON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第二年起,"硬糖"开始处理"脏活"。亨德森在"硬糖"中布署了一个非正常系统,用于专门的"清污",以便避开"公司"的耳目。IRON是"清污"小组中亨德森的精选人员,因为他执行任务从来没有失败的记录,甚至连细微的偏差和意外都没有发生过--他就象一架构造精密、走时准确的杀人机器,精准的把握着每一步需要执行的任务的纷繁节奏。
IRON处理了大部分的"脏活",有些是亨德森亲自坐阵指挥。他们面对面接触过不少次,亨德森相信自己对这个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杀手了如指掌。亨德森在工作起来很严肃,一句与工作无关的话也不会多说。但IRON,却完全象铁一样坚硬冰冷,仿佛在无声的让人们意识到:杀人机器是不需要有嘴巴的。
亨德森记得去年冬天在莫斯科的任务,因为线人情报的错误,他做为现场行动指挥,与IRON一起被困在一处冰冷的地窖里,地窖的上面仅有一层地板之隔就是目标人的卧室,但目标人不在,只有他那只凶狠灵敏的高加索猎犬,淌着口水伏在火炉边低低的在喉头咆哮呜咽着。为了不打草惊蛇,亨德森与IRON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地窖中沉默的蹲守了整整一夜,期间他们互相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象两尊冰冻了的雕象。直到早上六点钟,IRON突然向亨德森的方向望了一眼,一刹那眼中精光暴射、杀机毕现,亨德森吓得猛的打了个冷颤,直到耳边同时听到屋外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才意识到IRON为何如此反应--他们蹲守了一夜的目标人终于回来了。
莫斯科任务结束后,亨德森给IRON放了假。他知道他在巴黎近郊的某个小镇附近买了一栋农场小屋。当IRON回法国休假后,亨德森命令"硬糖"小组利用这段时间,重新给IRON做全面评估,特别包括心理状态的测评--杀人机器很容易控制,但如果某天这台杀人机器忽然某个零件失灵,蜕变成一个不受人控制的"杀人狂魔",就令人伤脑筋了。二个月后,一份初步报告呈递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但亨德森仅仅是匆匆扫了一眼,却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看。因为那个时候,在弗吉尼亚布署的任务失败了,执行这次任务的代号叫PIN的特工生死不明。亨德森不得不全身心的扑在缮后处理事宜上,与此无关的细节都被他搁置在一边。
所以,亨德森重新召回了IRON,派他去寻找PIN。一周后,IRON传回消息,已经找到PIN,他现在被保护在墨西哥南部的一座戒备森严的庄园里。亨德森下令处理掉他。第三天,IRON完成任务,回到了法国。亨德森又陆陆续续给他派了其他的任务,直到他所认为的"垃圾已清理干净"。
如今,亨德森自己有麻烦要处理了--他有一项任务,迫切的需要有人去处理。但这个任务既不是"公司"的,也不是佐伯的"脏活",而是他自己私人的问题。他现在被监视, "硬糖"系统和"清污"小组他都无法接入和动用。所以当他在看到"简妮"的邮件,在电脑前呆坐,眼前闪现种种可能性的时候,就包括如何最直接有效的处理掉今晚十点在柏林的那些文件。他高速运转的大脑里快速闪回着无数个对策。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到最后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反应--也是最初最直接的第一个反应:
IRON!
IRON,他的"硬糖"中最成功的特工,沉默的一句话也不会多说的杀手,所有麻烦和问题的完美的清扫工!他需要他来完成这个任务!他现在离他最近(在附近一百英里外的一幢农场小屋),他们打过很多次交道(比起与其他特工纯粹"指令"与"执行"的关系,他们大概也可能算是有点私交吧),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默契的不言而喻的"买凶杀人"的关系,所以,当他直接通过一个临时买来的普通电话(而不是"硬糖"或"清污"小组的特殊专线)拔打IRON的号码时,他觉得自己在进行一场胜算机率不大的赌博--虽然微乎其微,但总还是有那么百分之零点几的机会。
电话响了三声,就通了。亨德森说:IRON?
电话那端是IRON。他的声音沉闷呆板,象是天际轰隆隆滚过的一道闷雷。他说:密码!
这是"硬糖"的规定(也就是亨德森的规定)。如果有人想用特工们在"硬糖"系统中的身份与他们接触,就必须知道事先规定好的密码。否则,没人会跟你交流,你也就根本没办法接入这个网络,更别提向"硬糖"的特工们下命令了。
密码本按照周期一个周一换。亨德森就算是"硬糖"的头儿,在当前这种身无一物逃避追捕的情况下,他也根本不知道今天IRON的接入密码是多少。
亨德森急忙说:IRON,是我,亨德森,听我说.........
IRON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呆板的重复了一遍:你的密码?
亨德森无奈的加强了语气:听我说,现在是紧急情况,你不需要密码.........
然而IRON象毫无感情的机器一样仍旧坚持着他的原则,他的声音听起来机械而又冷冰冰的:请报你的密码,否则我就挂机。
亨德森忽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愤怒,象旋风一样席卷了他的全身!为了自己,也为了IRON!就是为了这个该死的密码!曾经让你以为万无一失的身份鉴别,这会儿轮到你品尝自掘坟墓的恶果了!伴着愤怒而来的,是潮水般的绝望和恐惧,差点将他淹灭,将他推向失控的边缘。亨德森终于不能再保持平静,他几乎是对着话筒咆哮了出来:闭嘴!去TMD该死的密码!你难道听不出来是我的声音吗?我是亨德森!是你的老板!IRON!你给我听着........."
亨德森忽然闭上了嘴巴。电话听筒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就象是对方已经无情的掐断了线路。亨德森一下子觉得自己刚才的失控真是可笑,宣泄之后,某种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他想一切也许就这么完了。就在他疲惫的准备挂断无声的电话时,听筒里突然传出了声音。
亨德森,什么事?.........
亨德森慌忙将耳朵贴近了话筒--是的,是的,IRON还在听,他没有挂断电话。他的声音仍旧沉闷机械,嗡嗡的象是线路不好。但没关系,只要他在听就足够了。
亨德森深吸口气,平静了自己的情绪,重新调整了语气。等到他重新开口的时候,他听起来自信沉稳多了。他说:好的,IRON,你仔细听好我底下的话。我这儿有一个新的任务要交给你。任务很紧急,没有多少准备时间。我会在三十分钟后赶到.........他停下来,看了看BUS站台边的地图,然后告诉了IRON将要会面的小镇的名称。
你需要多长时间到达那儿?亨德森问。
一个小时。
好的,我会在巴士站边的咖啡馆等你。在那儿,你会知道具体的任务是什么。就这样。
对方一言不发,迅速收了线,留给亨德森一串意义不详的盲音。亨德森握着电话,上了随后的一班开往小镇的BUS,实际上,他一点也拿不准,IRON是否真得会赴他的这个约会。即不是"硬糖",也不是"清污"小组,完全是非正式的渠道,仅仅是凭借着一点点靠不住的私交的联系--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完全可以对他置之不理。亨德森暗中捏紧了掌心,为自己现在仿若风雨飘摇中孤零零的小舟般毫不牢靠的处境咬紧了牙关。
亨德森已经在咖啡馆里等了三十分钟。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看着最后一分钟内秒针缓慢的一格一格的移动。
他从衣兜里掏出水笔,在桌子上的餐巾纸上写下了今天晚上十点的任务时间、地点和内容。
写好后,他把餐巾纸对折折好,再看看表,秒针已到了终点。
他想:如果这就是结果,那么是时候该离开这儿了。
他把手伸向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忽然他发现自己周围的光线霍的暗了下来。他抬起头,发现在他的眼前,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象尊铁塔般矗立着,遮住了头顶上的吊顶铺洒下来的大部分光晕,把他完全笼罩在那巨大如山的身影中。
亨德森一言不发,注视着来人默默的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