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不得不承认,袁尹檀拉弓的姿势很完美。桓王射箭时候,动作好像是流过琴弦的清泉,优雅流畅中带着风致。袁尹檀的动作里缺少那份流动的韵味,却好像山头雕塑的神像一般精美准确。
连珠箭雨却并非向着邵阳而来。邵阳心念一悬引马回驰,听到后面嘈杂中夹杂的痛呼,仿佛辨出唤的是于将军。
邵阳从没有想过此次碾尘能够全身而退,于佘却是他最不希望有所损伤之人。他有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最让他在意的,仅仅因为于佘是桓王的爱将。在他看来,当日没能护住桓王,已经是他无法饶恕的罪过,他不能容忍那个人将全心所系的碾尘托付自己之后,再次对自己的表现失望。
然而战争之所以让人胆寒心惊,正是因为战场上的事与愿违,远比太平盛世中来的常见。
先是殿下,后是于将军。袁尹檀正以最狡诈的方式瓦解齐人引以为傲的碾尘军。邵阳几近绝望的看到那一箭穿心而过,伸手想要将已经气息微弱的于佘救上马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仇恨真的可以转化为杀意。
拉着于佘的手却忽然一滞,邵阳本来因为纵马飞奔而急促的呼吸也一下子顿住。他注视刻着魏平乱王徽印的羽箭,在暗色的天里流出血色。脑中闪现出那天无月夜里看不到终点的奔驰,还有臂弯里被鲜血浸透的如雪白衣。
袁尹檀所用箭头是少见的三面菱形,而桓王的伤口,分明是扁平箭头的弓箭所赐。
扁平箭头,那是--碾尘军的箭。
于佘张嘴想对他说些什么,他没有听见前半句:"......将军自己走吧"。
当日是谁伤了殿下,如今又是谁杀了伤殿下的人,邵阳终于猜到了看清了,心头却前所未有的惘然。方才对袁尹檀的一腔恨意忽地无处归属,他咬咬牙,仍是狠狠将于佘按在自己马前:"我要带你回去军法处置,决不让你死在魏人手里。"
于佘笑笑:"将军知道的......属下活着--并不好。"
邵阳抬眼,远处日头未落,却被厚实的云层重重盖住,依稀透出些诡异邪性的微光。天空稀稀落落竟飘下雪花,他极尽目力也望不到那人所在,只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他的身边。
"你是为什么?"
于佘摇头,并没有打算回答邵阳的问题,他挣扎喘息着,要将最后微弱的嘱咐说完:"将军......将军初到瑶京,惹恼了不少朝臣,那时都是王爷护着将军,......日后......将军在陛下那里,也要,也要千万护着王爷......"他用力一挣滑落马下,邵阳没有伸手去拉。
于佘不敢说的理由,求他护着桓王的殷切,瑶京大殿内苍白少年的脸渐渐浮现,邵阳什么都明白了。陛下骗他,于佘骗他,就连他最敬最爱的那个人,也没有把真相告诉他,他们用一个最惨烈也最有效的方法,将外人不得染指的碾尘军交到他的手上,成就他一世功名。
玉台之役在一场魏国罕见的白雪中被划上句点。魏军所有的天时地利,都被令他们无所适从的漫天雪花所吞噬。两军各自踯躅撤军,想要躲避无法预知的天气,甚至来不及收回仍然呻吟的残兵败将。这一结局为后世津津乐道,认为玉台之役集结了一场战争所有的戏剧性。
而到第二天天明的时候,阳光普照下所有的呻吟声都已经归于死寂。
医官卢解在落雪中走进齐桓延帐内,拿过皮裘替他披上。齐桓延的手很冷,这令卢解比以往更憎恨糟糕的天气。他想要命人往帐中的火盆里再添些炭火,一面安慰桓王说魏地天暖,明日定会雪止。齐桓延却微笑着说,这场雪下的再好不过。
卢解不解的望他,齐桓延向他解释说,齐军久在内地,在雪中亦能走马奔跑。而魏人却会完全限制于这罕见的天气,进退不得。桓王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卢解从他的眼睛中捕捉到一丝他曾以为再也无法见到的兴奋激昂。这种跳跃奔放的感情属于少年时代初出茅庐的七王子桓延,曾是幽暗宫闱中最瑰丽的风景。
昭和帝驾崩之时,桓王未满弱冠,同现在的邵阳差不多年纪。八年光阴里他收敛起当年玩转江山的风华,临危受命辅佐幼主,奉诏监国却从未有半点僭越。卢解眼见他眉眼日益淡漠,容颜沉肃如水,没由来的觉得心紧。
齐桓延见卢解不搭话,便将目光移向他望不到的帐外:"卢解,你当看到,待得雪止放明,凌霄江畔便尽是我齐人天下。"
卢解猛然警觉,听他话中有话确有捉摸不透,正要追问,却听齐桓延以一种不知是倦怠还是不舍的语调,轻轻吩咐道:"等邵阳回来,你去同他说,要送我回瑶京养伤。"
卢解立刻劝道:"殿下千万不可。此去瑶京,路途颠簸,再加天雪难行,殿下贵体......"
"卢解,"齐桓延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今日一战后,邵阳便能真正统帅碾尘。我再不应留在这里。即便冒些险,也是值得的。"他轻叹一声,向军医道出从未出口的肺腑之言:"--卢解,我想看他振翅高飞,你明白么?"
卢解涩声道:"王爷是做这般想--小邵将军那里,王爷却要他怎么办?"
齐桓延一愣之下,低低苦笑道:"我原本以为,这一生上侍于君,下交于友,俯仰之间便可无愧天地。如今......而今却辜负他这许多。"
卢解本是心疼邵阳,眼见桓王神色转瞬黯然,心下亦是不忍。宣明帝偏爱邵阳,忌惮桓王,这在朝中已是尽人皆知。卢解虽不知其中究竟,也料想桓王定有许多苦处,赶忙道:"方才是属下失言。王爷是为尽天下人,天下却又有多少人负了王爷。"
齐桓延闻听此言,不禁哂然:"天下之大,所负之人,负我之人,又怎么算得清。"他看卢解一眼,语调忽沉,垂眸道:"邵阳--他不一样。"
齐桓延知道自己从来算不得君子。他自小长在皇家,辅佐两代君王,拉拢人心,党同伐异,怎样的权术手腕不曾见过。身在朝中手握天下,总有明争暗斗,争权夺利,哪里还容得清高傲物洁身自好。虽说终是为了江山社稷,却毕竟不能事事公允,总难免对这人那家有所亏欠。然而大事不拘小节,也顾不了这许多。
邵阳在他心中,却是不同。自他初入瑶京,一路行来,齐桓延凡事都为他反复思量,仔细斟酌。原先他只是喜欢他聪明乖巧,后来爱惜他天赋异秉,再后来......。他只怕碍了他误了他,却最终一点一划伤他最深。这一点,他宁愿邵阳永远都不要知道。
卢解正要答话,却听帐帘掀动,邵阳披甲入内,才知道齐军方才已经回营。邵阳入得帐来并不说话,只是盯着桓王。桓王将目光移至别处,卢解察觉到气氛的怪异,先向邵阳道:"正要禀告将军,日下天冷湿寒,王爷的伤总不见起色。我正同王爷说,还是依照将军原先提过的,早日送王爷回瑶京的好。"
邵阳也不表示,淡淡道:"请卢先生先回去。我同殿下有话说。"卢解见他铠甲还带着血迹,眼睛却不看自己,神色竟如那日桓王受伤之时一般,猜想是出了大事,便行礼退了出去。
邵阳待得卢解离开,又沉默了片刻才忽地闷声道:"于将军死了。"
齐桓延没来得及答话,邵阳抬眼看他道:"我都知道了。"
齐桓延一怔,第一次在邵阳面前没了说辞。他想要说些解释的话,却见邵阳慢慢在他榻前跪下,颤声道:"陛下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对他永无二心,他就不会伤你。陛下,明明答应了我的......"后面的声音低的听不到,竟是泫然欲涕。
齐桓延苦笑起来。他并不知道邵阳曾经去见过侄儿显扬,却也能猜到邵阳的这番恳求只能更坚定了显扬要除掉自己的决心。他看惯翻云覆雨,邵阳却是这般纯净心性,以为对于一个君王而言,还有承诺这种东西的存在。他微笑起来,轻声道:"傻孩子,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这个国家里,凡是齐姓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我不是孩子了。"邵阳飞快扬头的反驳,随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抿住嘴唇,恳求似的开了口:"殿下别回瑶京去,好么?等雪霁之后攻下罗渡,我陪着殿下回去,可好?"他从没有向桓王要求过什么,更没有想过有一天竟会尝试去更改桓王的决定。如今他求他不要回去瑶京,全是为了桓王的安全,祈求的语气却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齐桓延柔声道:"你放心,如今我既已交出兵权,陛下便会留我在瑶京修养,以彰显对臣子体恤之心。"邵阳摇头道:"陛下的话,我再也不信了。他答应了我绝不伤你,却为什么......"他早顾不得这般议论皇帝,已是不敬之罪,只因还念着几分当日少年情谊,后面的责难才没有出口。
齐桓延轻叹道:"陛下对你的心,你是知道的--又怎能这样怪他。"
邵阳闻言脸色一凛,俊脸上退去了方才祈求之色,半晌不语,原本晶亮的眼中狂澜翻卷,也不知是悲是怒。齐桓延知道邵阳定是恨宣明皇帝不守信用,也气恼自己居然为皇帝求情。他正要开口,却见邵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目不转睛盯着他开口道:"殿下单知道心疼陛下--那,我对殿下的心呢?"
这句话里没有半点责问语气,见他神色竟甚是凄然。他一厢情愿喜欢殿下,本想就这般远远看他守他。他不领他的情,不明他的意,对他不假辞色没有一句温柔言语,他都不怨。他把自己放得那么低那么卑微,那人却居然说出方才那么无情的话。桓王想的是天下江山,是君王子侄,是陛下的心,朝臣的心,碾尘军的心,他却可曾想到,他邵阳,也有一颗心。
齐桓延神情一变,再不料邵阳竟问出这句话来。邵阳见他不语,又低声道:"还有,殿下自己的心呢?"
"......方才我同卢医官说话,你听见了?"
邵阳低下头去:"我本想问殿下箭伤的事,又怕一时言语莽撞冒犯了殿下,就在外头站着不敢进来--我不是存心的。"他的声音仍然很低,却在听了齐桓延的那句话后掩不住的欢喜,"我知道殿下从来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的心,不是那样的。"
说话的时候,他早将手放在塌上,一点一点,悄悄靠过去,不时地抬眼看那人,生怕他觉察到自己的小动作。等话语说完,他也终于鼓起勇气去握齐桓延覆着的手,却离得稍远了一些,伸出手去只刚好触到他的小指,立时便红了脸。他讪讪的想把手移开,齐桓延在这个时候微笑着将手翻转过来,正把邵阳的手握在掌心。
他总是想邵阳好,要让他前程似锦青史留名,要让他做天子信臣军中权将。然而很多时候,心之所在,却并非世人眼中的那一个好字。他自以为是的牺牲,给了他名震诸侯,威扬四海,而邵阳最要的幸福,就在他紧握的手上,他却一直吝啬着不肯伸手过去,天下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么。
邵阳望着他的眼睛,看到里面似曾相识的温存缱绻,微笑起来。他为何早没有想到呢,那夜里散落的温柔眷恋,本是对最舍不下的人才会有的目光啊。
"殿下,"邵阳忍不住开口:"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对殿下说过一句话。那个时候殿下说我还不明白,说五年之后如果我还是这样想,再把这句话告诉殿下--我......"
"邵阳,立春的时候,我在瑶京等你。"齐桓延打断他,一字一句声音很轻柔,"到了那个时候,你再同我说你现在想说的话。"
"可是,即日同魏人决战,我怕......"
齐桓延笑起来:"如果不能在瑶京相见,现在说那句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邵阳站起来俯身过去,很想看清楚这个带着温度的笑容,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殿下才说过,凡是齐姓之人,都不能相信。"他怀疑担忧的仔细看他:"陛下当真不会害你?"
"我不骗你"。齐桓延本想解释几句让他安心,被接下去一个慌张而笨拙的亲吻堵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三
齐宣明八年二月,在宣明帝的一再劝说坚持下,齐桓延自罗渡返回齐都。齐桓延来时,率三千碾尘星夜兼程,五日内便达罗渡;返时却需医官卢解一路看护,车舆不敢快行,再加其时魏地遭逢罕见的大雪,路滑难行,足用了近二十日才抵瑶京。史载宣明帝亲候于北华门将桓王迎入城内,在遥望见桓王车辇的那一刻潸然落泪。
宣明帝面上的叔侄无隙瞒得了百姓,但无法在朝臣面前遮掩起他对桓王的忌恨。桓王回京后加获封邑,宣明帝亦特地为叔父的安心修养而重新修葺了桓王府,从而也开始了调养名义下对桓王的软禁。自昭和帝末年初登朝野,到未满弱冠之年监国辅政,再至重创于罗渡竟终生再不得骑射,齐桓延令人叹为观止的政治生涯,在他重回瑶京之后划上了休止。数年时间里,他接手下昭和帝来不及收拾内倾外患的残局,肃清朝野芟夷大乱,随后转交给宣明帝供以挥霍的大齐盛世。监国之时齐桓延政绩昭煌,事后却往往让功于宣明帝;宣明帝亲政初年齐桓延对他屡有提点,在朝堂之上却从未有一次同少帝意见相左;他在还政时候毫无保留,又将一手成就的邵阳送到宣明帝身边听用;在后世看来,这个聪明一世的男人好比是一步一步亲手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史学家们在心折于他惊世才能同时,也不禁揣测他究竟怀有怎样的隐忍心思,毫无怨言的承受宣明帝的所有手段阴谋。
在齐桓延回京的同时,罗渡僵持的两军也着手面对最后的决战。瑾鑫六年一反常态的气候无疑为魏军敲响了丧钟,也给近来连折大将的齐郑联军提供了不可错失的良机。
魏离在罗渡城内不经意见望见对面的璘霄,素白颜色下的璘霄对魏离而言触手可及又无比陌生。他凝视着阳光下刺目的皑皑白雪,仿佛看见他所有的野心骄傲都被生生埋葬。
"朕,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雪。"魏离回身向站在他身后的袁尹檀微笑:"尹檀你呢?"
"臣也没有。"
"朕记得以前郑渊刚来的时候,就抱怨说璘霄总也看不到雪。"魏离回头,反射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视野因为过分明亮而失却了清晰,他感到眼中一阵湿润,"你看无梁殿上全白了,青华殿稍矮一些,他在军中也应当看得到。"
"陛下,"袁尹檀顺着魏离的视线望向璘霄,目光最终落回魏离清瘦的背影。魏离从少年起就一直保持武者的习惯,很少背对他人。只有袁尹檀站在他身后的时候,他的背影才会因毫无警戒而流露出难以察觉的倦怠。"陛下,听探子消息,静怀帝--似已身染沉疴,再加这几日落雪,说是怕过不去了。"
"也是。"魏离闻言无甚惊色,反倒浅浅叹道:"这样的天气,他原是受不住。那日里见他,面上气色虽硬,身子倒清减的不成样子。小时候每到冬天,就连书房都嫌阴冷不愿去,更何况如今是在军中。"语中听不出疼惜,却好像是把压在箱底的字画小心抽出那般,一点一丝挣扎起来,上面压着千钧重量。
袁尹檀沉眸不语,魏离语调一转又道:"不过,我不相信他会就那么死了。"他俯身淡淡掸去案上带着水汽的尘埃:"他平日里看起来柔和,其实倔气得很。那么辛苦才到了璘霄,怎会就这样算了--他定要在璘霄城内见我一面,这才甘心。"
"陛下......"
"尹檀",魏离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随意,甚至还有一点点真挚的好奇,好像是孩子在玩一场游戏:"你说,这样的天气,是不是天要亡我魏国?"
"天不由人,臣凡胎俗体,又怎能看得清。"袁尹檀微笑着回答:"臣只知道跟随陛下身边,听陛下吩咐。"
"若是朕叫你即刻去挑了齐郑大营呢?"
袁尹檀的笑意更深:"臣亦当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