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固执的想要寻回应有的眼泪,却忽觉得心悸袭来,眼前恍惚一片白光,身体失了重力好像要被颠簸出车外。他伸手狠狠攀住车壁,将下唇咬出血印,
不恨魏离,他答应过永远都不会恨他。正因为魏离负了他,骗了他,他才更要坚决的守住他曾经的诺言。是他让魏离国破家亡,让魏离尊严尽扫,但他偏要那人明白,从头至尾,都是他负了他。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呼吸也逐渐平复,因为听到车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再次拉起车帘。正看到对面一户人家门扉虚掩,两个梳着发揪的孩子探出脑袋左顾右盼,粉扑扑的小脸因为紧张好奇而泛红,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伸出白胖的小手对着前面走过的齐人军马指指点点。看到车里有人向外看来,其中一个孩子吐吐舌头,拽了拽身边孩子的衣袖,两枚脑袋迅速缩了回去,方才虚掩的门又了无声息的合上。
璘霄升平日久,城民比不得饱经战火的郑人,竟丝毫不知战乱之苦。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天塌了也挡不住玩闹心性,大约是听说了齐人的骑兵厉害,就趁着家里不注意,壮着胆子出来看稀奇。
灭魏之举全是郑渊一手挑拨;湘城一战里他巧施手段激得宣明帝下旨;玉台之役虽没有直接参与,却是他的一念之仁让魏离阴谋得逞,导致了碾尘军同魏军的不共戴天;而最负盛名的罗渡之役,亦是他颠覆了魏军最后的赌局。是郑渊用尽无数心力,完成了六国史上让人最叹为观止的合作,以及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吞并。
然而日后的史书里,他永远只会以一个弱国君主的身份出现,作为齐天下将军邵阳的完美陪衬。
这样,最好。
郑渊微笑起来,命令畅通无阻的军队走向魏宫的方向。那一日的阳光很好,空气里弥漫着丝丝雀跃,细碎的尘埃悬浮起来,好像生着光翼四处飞散的仙子。就连郑渊一向冰冷的车撵内,都颇有初春的暖意。
无梁殿,青华殿,或者是佐明殿后的桃林,他知道魏离一定在大魏宫的某一处等他,要在璘霄难得一见的温柔浮烟里,向他转身告别。
大魏宫意料之中的寂静,往日嬉闹的宫女宦官都已各自做鸟兽散。大殿外横着魏宁国候夏远的尸体,另外还有几个郑渊不识得的官员,穿戴着整整齐齐,仿佛要去上朝觐见的样子。他们身上包藏了魏国曾经所有的荣耀同傲慢,却经不起一个年轻将军的几道军令谋略。
齐军已经先行入宫搜寻,郑渊命人停下车架,步行入了无梁殿。金銮殿里一派死寂,仿佛每一个脚步都会警醒昨夜在这里殉国的忠臣。高傲华贵的龙椅静默面对着郑渊质询的眼光。郑渊记起自己曾多少次带着罪恶的心情默默祈祷,希望魏离永远不要坐上那把龙椅。如今魏离果真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可他郑渊又得到了什么。
郑渊的脚步滑过无梁殿明净的水纹砖地面,没有片刻迟疑停留。他觉得自己正被引向生命的终点,那里桃花盛开寒梅怒放,而魏离就在等待。
郑渊记得很清楚,无梁殿后便是一片垂绦杨柳,疏密得当,掩映着君主寝息的青华殿,也正是青华殿得名的由来。魏离少时还曾经抱怨过柳林冬日的丑陋不堪。如今的柳树正值抽芽,当是水一样的鹅黄色,能触到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分拂过柳枝,大魏宫曾经震慑郑渊的恢宏全貌就会完全展现。当年中秋时候,魏离就是拿了袁府令牌,带着郑渊自青华殿一路直下,大摇大摆从朝天门出了皇宫。
郑渊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加紧步伐出了无梁殿。扬首望向青华殿的方向,却生生定住再也移动不了脚步。
桃林。
他明明记得那是一片成荫杨柳,不知什么时候却换成了整齐的桃树。此时尚不到桃花开放的时节,桃枝上布满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花蕾,露不出零星粉色,也没有半片绿叶,猛一看去像是枝干上密布了结痂的伤疤,比往年的柳绿更为凄凉不说,还凭添了可怖。
明明,是一片杨柳。郑渊呢喃着,有什么东西悄然爬上了心尖,让他因恐惧而战栗。"来人",他失控的大喊:"这宫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一直在郑渊身后亦步亦趋却不敢打扰的大将王启应声上前,向郑渊禀报:"陛下,臣等同齐军已经搜过一遍,宫里能走得都走了。"
"魏帝家眷呢?"
"魏太后廖氏,皇后梁氏,自知无幸,均悬梁自尽于养心殿。还有些许个宫女尸首陪葬,大概是被人活活勒死。"
"魏国王公呢?"
"臣已派人清查各亲王府第,陛下放心。"
"那,"郑渊有稍微的失神,随后柔声问道:"那尹檀呢?"
王启一愣,才明白静怀帝问的是魏平乱王,赶紧奏道:"搜遍了大魏宫,也不见袁尹檀踪影。臣已下令,即刻关了城门细细盘查。"
自罗渡城破后,郑渊几乎没有再插手过军中事务,一切都交由王启处理,俨然让他做了军中主帅。现在虽然静怀帝就在跟前,王启仍是自作主张的安排好了一切。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越权,掐住话头仔细观察郑渊的脸色,见到郑渊脸上一派平静,才微微放心。
郑渊听完王启奏报,神色稍舒,又待得片刻,才转睫低声问道:"瑾鑫帝呢。"这明明是个问题,郑渊说来却不带任何询问口气,倒好像已经见着了魏离,正要同他说话。
王启神色一紧,低下头去,期期艾艾了几时。郑渊却也不着急,转过脸去盯着那片桃林出神。他想起以前曾同魏离一起攀坐在佐明殿后的桃树梢上,怀着满腔敬畏眺望宫外璘霄城的影子,风大一些的时候树枝摇晃得很厉害,魏离就会悄悄扶住他的手臂。
王启见捱不过去,只得开口道:"陛下明鉴,入璘霄之前臣曾同齐国陆将军约法三章,要生擒瑾鑫帝,供陛下发落。陆将军亲口允诺,臣才让齐军先入的城。不想陆将军虽守城信,齐军中却还有数十名碾尘军士,日前没同邵将军一道离开......碾尘军恨魏帝入骨,又素来骄横跋扈,便是陆将军也号令不了......"
郑渊听到这里,猛地回过头来盯着王启,紧抿的嘴唇透出惨淡的朱红。王启哪里还敢说话,只把头埋得更深。良久才听得郑渊幽幽道:"然后怎样?"
王启仍是不敢抬头,声音几不可闻:"方才,陛下入殿之时,陆将军差人送来......送来......"他将心一横砰然跪倒:"魏帝首级。"
郑渊身形一震,面色转为雪白,手心中沁出冷汗,一时间口干舌燥,竟不知如何作答。数十名碾尘军士,换作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那般自负高傲的魏离,到头来却死于一哄而上的兵卒之手。郑渊盼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想要见他一面,却换来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收稍。
他昨天想了一夜,见到了魏离应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是要自称为"朕"还是"我",如今都用不着了。他却好像又并不是十分伤心,只觉得以前在书里读到过人世间的万般情爱,千种风情,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他接过王启递上的木匣从容开启。除下了黑豹龙冠,魏离眼睑轻阖,颜色如生,乌发散了满匣,衬出他形容如玉俊美难言,挺直的鼻梁下,嘴角仍是带着那三分自持两分骄横半分凉薄,只可惜再也见不到那双墨玉的眼眸。
郑渊伸手抚过魏离的脸颊,向他轻轻絮语:"那时候你教我璘霄的一首民谣,‘兽烟吐,玉筝闲,缘君一回顾,为君误佛弦',你可还记得?那日东宫里你说我像是白莲的倒影,中秋节瑶月湖上清唱最好的那个唤做柳娘,你可都还记得?"
"最后一次在佐明殿见你,你问我,喜不喜欢......喜不喜欢......"郑渊的声音慢慢低沉转为呢喃,注视着目匣的目光里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倦怠,候在一旁的王启却只听得心惊肉跳,"然后我说,我爱......你,可记得?"
王启看到他缓缓跪下去,将魏离的首级自匣中小心翼翼的双手捧出,似乎舍不得立刻将他唤醒。郑渊凝视着面前过分熟悉的脸,却记不起上一回这样仔细看他,是在什么时候。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个毫不凄凉的清浅笑容,点燃了过分苍白容颜,使本就美丽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瞬间光彩四射。
"离,我等了你整整五年。你却连五天时间,都不愿等我。"
王启立在边上不知下一步如何动作,但见到郑渊竟将魏离的头颅拥在怀里,将脸贴上他如雪雨般冰凉的额头。魏离的长发安静地垂落在郑渊膝上,在明媚阳光下显出荧然生辉的淡褐色。
"你为什么连五天,都不愿意等我。"郑渊轻声责问。他低头看到魏离失了血色的脸颊上有泪水纷然滑落,才知道哭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郑渊当然记得,在好多个轮回之前,有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向他许下过一个诺言,他说要采了桃花瓣存起来,天天让郑渊看天女散花。那天的阳光很刺眼,郑渊没能够看清楚少年的脸,只看到了他眼角眉梢的飞扬跳脱。
郑渊当时并不知道,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古有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
好多个轮回之后,无梁殿的垂杨变成了满林桃树,而他醉死在这片桃林之中,怀里抱着他的爱人。
今生今世给过他的唯一许诺,魏离从没有忘记。
他不曾负他,他不曾负他。
魏瑾鑫六年二月廿八,璘霄城破。魏瑾鑫帝离为齐军枭首示众;魏后梁氏自缢身亡;魏丞相刘茗及其妻女、安国将军章阑、宁国候夏远自刎殉国。齐郑军纪严明,百姓秋毫无犯,只在郑静怀帝的命令下,焚毁了连绵八百里的大魏宫。郑军主力在璘霄破城后的翌日就拔营回朝,留下齐军抚民整顿。
灭魏之后,齐郑一并接手了原本魏国的附庸梁国。梁国全归齐国所有,而魏境内自湘城到璘霄的土地由二国平分。璘霄更名为东瑶,同齐都瑶京相互映照。这一看似对郑国有利的划分没有任何现实意义,郑国地处齐魏之间,齐国要管辖原先魏境内的土地,势必要将郑国划入势力范围。至此,宣明帝齐显扬基本完成了六国的统一。此后数年里,只因为顾及于芄兰大长公主,才迟迟未对郑国实施吞并。
那一年,魏国并不是唯一失去主君的国家。静怀帝郑渊在还朝途中病势转急,崩于湘城,郑太子捷登基,称明安帝,遵奉齐皇后为圣贤太后。据记载,湘城正是当年郑渊返郑被困,获袁尹檀搭救之所。灭魏的郑渊终究没能走出魏国,仿佛正应了当日湘城太守李灏奇的诅咒,死于魏人之手。
几乎在郑渊驾崩同一天,提前离开璘霄的齐将邵阳终于踏入瑶京地界。少年得志风采飞扬的将军在马上昂首眺望阔别已久的国都,不期意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城素缟。
后世的论述里对郑渊毁誉参半。有人指责他的懦弱无能,反复动摇勾结魏人;也有人为他辩护,认为郑渊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机权谋。他们甚至断言,当日郑渊故意让魏离诈降得逞,就是为了挑起碾尘军同魏军之间的仇恨,将这场本来以魏郑仇恨挑起的战争,转化为齐魏之间的势不两立。不论如何,没有人能够否认郑渊是魏国灭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静怀帝郑渊也因此成为后来人们喋喋不休的话题。
随着魏国的消失,六国时代的精彩历史也随之结束。所有不解的谜团也只能淹没进尘埃,慢慢被人遗忘。有的史学家把魏国的灭亡作为六国时代一切终结的标志:英主的终结,奇臣的终结,名将的终结;而唯一继续存在的,只有刚刚拉起帷幕的传说。
所谓传说,便永远只在英雄的身后流传。
舜华(情人节特献番外)
小袁纵身跃下树去的时候带着旁边的枝条都索索抖动起来,郑渊没有防备,本能的去够身边小袁的手,却抓了个空,险些跌下地去。等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四顾张望,才看到小袁正在树下仰脸笑地开心。月光明晃晃的耀人眼睛,却也不像白日的太阳那么霸道,小袁的笑容无端镀上了一层狡黠,看的郑渊猛地心跳起来。
他笑嘻嘻的朝郑渊招招手:"下来吧。我背你回去。"
郑渊一愣,才想起自己还在树上坐着。那么高的树杈,郑渊断是下不去的,偏偏小袁又是一幅等着看好戏的表情。郑渊知道自己又受了捉弄,生不起气来,却急的想哭。他不曾习武,也从来没有寻常孩子攀山爬树的经历,刚才有小袁陪在身边也没觉得什么,现在低头往下一看才发觉双脚空荡荡的悬着,离地还有好大一截。
郑渊看着心慌,又不愿开口去求小袁,只拿眼睛盯着他瞧,稍息觉得不好意思,又偷偷将目光移开去,装作在看湖面。听歌看景的人已经散了大半,湖心里也灭了灯,只见的幽幽漆黑一片。正在这时小袁又在下面开了口:"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这次郑渊是真的惊住了,小袁愿同他这般亲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是他猜想小袁身手虽然不错,毕竟还是个孩子,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就这样跳下去,自己摔伤了倒也没有什么,就怕弄伤了小袁,他回去之后怕是没法交待。下面小袁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不满的撇撇嘴:"你不想下来就算了,那我可自己走了。"说罢还真的转过身去。
明知道他又是在逗自己,郑渊还是急了,赶紧叫了一声:"别走。",又有些后悔自己的不争气。小袁听话的回转身来,又向他招招手。
"我跳下来,你......"
小袁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我一定接着你,你放心。"
郑渊红了脸,好在月光里看不真切:"不是--我是说,你小心些。"
小袁听着眉眼一凝,只伸出手臂做出要接着他的姿势,不再说话。郑渊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就往下跳。
同小袁初次相见的时候,小袁也是这般从天而降。然而同样是从树梢上一跃而下的俊俏少年,今日的一幕却决非完美,两个人几乎就是同时跌在了地上,闹出很大声响,引得尚未散尽的人们纷纷驻足观望,看到两个男孩子尴尬的姿势,有人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郑渊摔地不重,只是手碗上蹭破了皮。他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要去扶小袁,自己的手臂却被坐起来的那个人抢先抓住了。
"摔疼了没?"两个人脱口而出的都是同一句话,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都微微不好意思起来。两人低头错开了目光,不料下一刻又是异口同声:"对不起啊。"
郑渊自觉是自己的错,不敢抬头看他,小袁倒毫不客气的抓起他的手腕借着月色仔仔细细端详:"还好就破了点皮,没几天就好了--你写字时候可小心着些。"
郑渊用力把手抽回来,顾自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土,左思右想仍是不放心,还是又问了一句:"你伤到没有?"
"当然没事。"小袁飞快的站起来:"不然怎么背你回去?"
郑渊试着在鞋里动动脚趾,新磨的水泡刺辣辣的疼,他抿了抿嘴唇:"我自己会走。"
"这里离宫里还远,走回去,你明天就下不了地啦。"
"你能走,我也能走。"
小袁明了似的笑笑,笑容里带着揶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第一次穿麻鞋的时候,也磨得满脚起泡,后来问人借了匹马才回去的。"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郑渊,"刚才说好的,我背你。不许耍赖。"
小袁的肩膀不太宽,但是很稳,郑渊趴在他背上,用手环着他的脖子,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起伏。小袁走的不慢,郑渊从早上起就没来得及梳理整齐颊边短发晃来晃去,常常扫到小袁的脖子,还有几缕稍长的顽皮的滑落进小袁的领口。实在被头发搔的痒了,小袁就微微甩一甩头。每每这样的时候,他的脸都几乎碰到郑渊。
璘霄城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黑暗,也没有绝对的安静。深夜了走在街道上,除了打更寻街的,还能偶然见到匆匆赶单走夜路的商人,被人央着出诊的大夫,当然更多的还是看完灯会回家休息的百姓。小袁一边走,一边问郑渊:"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