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唯一----挽断罗衣

作者:  录入:12-26

梦是黑甜乡,只是李质朴的睡梦,黑则黑矣,甜则未必。
早上睁眼,就觉得七窍都不对劲。耳朵里嗡嗡地乱响,鼻腔干的好似要龟裂的土地,嘴里苦的如同被灌了满嘴的黄连。
想要挣扎著坐起来,先就被沈重的四肢吓了一跳──难道也病了?
鼻腔不仅干燥,而且堵塞。
李质朴吃力地转动眼珠,想要看看李刚是不是已经起床去上学了,却忽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李刚侧著身子一只手掌支起脑袋,眼也不眨地看著自己。见他醒了,李刚笑嘻嘻地掩饰著眼底的疼惜,嘴巴却从扁扁得变成勉强能挂住笑意的弧度,伸手戳戳李质朴的胳膊:"要不是我,你就冻死在外面沙发上了哦。"
似乎一瞬间,父子之间的依靠和缱绻温柔,都能够回来。
李质朴心里一阵温暖。
李刚重新躺下,头挨著李质朴的胳膊,规规矩矩地让李质朴安全感泛滥得几乎又要昏睡过去。
可是也就是老实了一会儿。李刚把李质朴的手臂举起来,改成靠著李质朴的身体,把他爹的手臂放在自己身体的另一侧。
李质朴心里悬了一阵,渐渐又放下来,呼吸中没了叹息的力度。
李刚忽然一骨碌爬起来。
李质朴本能地往後一缩。
却已经迟了,李刚按著他的肩膀,渐渐地移到他正上方,眼睛像两枚钉子,把他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著李刚嘴角带著笑,直直压了下来。
"我......小心传染上......"微微偏过了头,脸颊上泛著绯红的颜色。
静默了片刻,忽然李刚在他耳边嗤地笑了一声:"传染上什麽?同性恋麽?"

36

李质朴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可是作为父母在对待孩子无礼的问题时,既要表现出威严,又要比较没脸,所以李质朴讪讪地笑起来,眯著眼睛让眼皮里陡然升起的热度慢慢减退,之後才睁开眼睛:"瞎想什麽呢。"
李刚不依不饶:"我没瞎想,我就是被你传染上的!"说完,一头扎进李质朴怀里,抱著父亲的腰不肯撒手。
李质朴心中苦不堪言,一方面对於自己被定性成小众群体中的一员而感到焦虑,更加担忧的却是李刚这傻孩子的缺心眼。虽说外形上已经是成熟英俊的小男子汉,心智上却似乎低於实际年龄,对於父亲有著近乎疯狂的独占欲,并且这种孩子气的心性和行为,一点也没有因为时间的变迁和年龄的增长而消退,反而渐渐变质成为一种危险的情愫。他一旦想到要面对李刚独立以後,可能对自己说的话或者做的事,就忍不住脊背上一阵阵发凉,深深悔恨於在他小时候没有进行良好的教导。
可是现在李刚正在上高二,离紧张的高三和高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学校尚且不敢对这些学生的心理进行侵扰,何况是一心盼著他能出息的父亲。
李刚自然不知道李质朴闭著眼睛在思索著这些久远的事情,他只是抱著李质朴,想著如果就这样病死了,也能握著手躺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李刚。"李质朴忽然开口,把李刚吓了一跳,在他身上惊了一惊,又有些困倦一般地垂下头,枕在他身上,"你现在,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其他的事情,不要操心。"
李刚枕在他身上笑起来。
李质朴已经想不分明他在笑什麽,但是这至少证明自己的话他听了,他一边想一边缓慢地说:"马上你就要进入高三学习,会很紧张,你不要分心......住在学校里也好,不要担心我。"
李刚听到这里忽然一骨碌爬起来,眼巴巴地瞪著李质朴,温润的眼眸里藏著柔软的祈求:"我不想继续住在学校里,我想跟你一起住。"
李质朴心里"咯!"一下,脸上没忍住,就挂上了僵硬而尴尬的表情:"那,也好,反正慢慢地天气也热了,客厅里凉快,我......"
"不行!我们就住一起嘛!"李刚扑在李质朴身上,不依不饶地摇晃著,仿佛是几岁大吵著要糖吃的顽童一般,"我喜欢住在家里,喜欢跟......爸爸一起,好不好?"那两个字如今再出口,总觉得酸涩,可是为了达成目的,只能凭借自己是他的儿子,这唯一的筹码。
李质朴笑了笑,抬手找到李刚搁在他胸前的脑袋,摸了摸少年线条稚嫩却已经透出刚硬气质的脸:"也好,你在家里,跟爸爸做个伴。等你上了大学走了,见面就更难了......"
"我上大学,你就跟著我嘛!"李刚又晃晃他的身体,眯著眼睛看李质朴因为头晕而失神的脸,"我们俩就像蜗牛一样,走到哪里就把家背到哪里,不好麽?"
李质朴没有回答,他的手心依然贴著李刚光滑的脸庞,呼吸却平稳悠长,静静地睡去了。
李刚脸贴在父亲的胸膛上,那心跳声让他觉得安稳,他握住李质朴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抚摸著那条传说中的感情线,嘴里嘟囔著:"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哦......"
於是很快,李刚就像小鸟筑巢一样,从寝室把一样一样东西都衔了回家。对他这样反常的行为,老师提出了疑义,却被李刚刹那欢喜起来的笑脸所打动,知道李刚一溜烟地从她眼皮子底下跑掉,她还在回味著说:"嗯,孩子心情好,成绩就很可能再拔高!"她心里甚至觉得,下年度高考成绩简直已经赶超本县重点高中有望了。
李刚把最後一床被子搬进屋,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站在客厅当中,汗如雨下。
李质朴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笑著问:"都搬完了?中午吃发面饼卷咸鸭蛋好不好?"
"嗯。"李刚开心地点头,等李质朴回到厨房,才把被子送进卧室的柜子里。
面是醒好的,!成薄薄的一张圆胚,放在平底锅上炕到面饼上起泡,颜色变黄,就可以吃了。
一旁的小桌子上炒了三四个各色时令蔬菜,一小盆切好的咸鸭蛋,蛋黄里流出的油,散发出勾人的香气。
李刚嗷呜一声直直扑了上去,还没捡起筷子,就被李质朴揪住了耳朵:"去洗手。"
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出去,飞速洗完手回来,李质朴已经烙完了剩下的面饼,正在往面饼上铺上菜,再用勺子把鸭蛋斩碎铺开,最後把面饼三面都卷一下防止菜漏出去,对折一下,摆在一旁的盘子里。
李质朴手上不停,抬头招呼他坐过去吃:"过来,刚好卷完了一张。"
李刚走过去,高大的身子窝在一条小板凳上,却莫名地有一股温馨的味道。他两手捏了饼,一口咬下去,笑意就从嘴角攀上眉梢:"好吃!"
李质朴低下头嘿嘿地笑,把刚卷好的一张又放进李刚面前的盘子里。
生活也不是总这样风平浪静,父慈子孝。
李刚搬回来一个多月,借故天气冷,一直要李老爹陪著睡,至於睡觉时是否老实规矩,只要看李质朴时常顶著黑眼圈出门就可以猜出七八分了。
只是李刚依然经常在看到李质朴时,眼里放射出饿狼看见猎物的光芒。
李质朴最近变得越来越像海绵,对於李刚给的刺激变得反应迟钝,让李刚颇有些一拳打上去却没有收到对方疼痛表情的怅然若失。
随著高二即将结束,高三如同一座黑漆漆的地狱之门越发地临近了,班级里甚至有女生压力过大在课堂上哭到崩溃,导致了全高二年级普遍的心理紧张,所以他自觉地将心思大半都放在学习上。
这天晚上下了夜自习,一路和同学赛跑著回到家,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进了屋子就看见李质朴正在把一张窄窄的凉席铺在客厅的地上,不由得怔住了:"干嘛铺地上?"
李质朴拧了毛巾头也不抬地擦席子:"天热了,不能在卧室里睡了。"
李刚心里闷闷不乐,走上前去脱了鞋子踩在席子上,眉头拧得像他爹手里的毛巾:"那怎麽铺这麽小的?"干脆一屁股坐了下去,挡著李质朴还在擦洗席子的动作。
李质朴抬头,正对上儿子愤怒失望的眼神,仿佛被激怒的小狗,虎视眈眈,不由得笑起来:"大的那张放在卧室给你睡啊,你马上要高三了,老爸不能打扰你学习,卧室给你平时多复习......"
"我在学校复习就可以了。"断然拒绝。
李质朴沈著脸不知该如何说,总不能直言每天被他强行抱住上下其手给自己造成了莫大的困扰吧?他打蛇随棍上倒是小事,老爹的身板儿还不是那麽容易被推倒,可要是撕破脸皮,刺激他"幼小"的心灵,继而影响到他的学业甚至於人生历程,李质朴则会觉得,亏大了。
所以他竭力避免李刚游离於自己的视野之外,同样,也不能够以父子亲情的借口,靠的太近。
他太了解,像李刚这麽大的孩子,擦枪走火是件多麽容易的事,同样,这麽大的孩子也是很容易自尊心受伤害,而做出令他人受伤,自己後悔的决定的。
李刚见他不说话,索性站起来,鞋也不穿,走到席子的另一头把席子卷起来。
卷到一半,李质朴忽然伸手往席子上一拍,低著头冷冷说了一句:"晚上我就睡这儿。"
僵持半晌,李刚把席子放下来,跪在另一半席子上,凑近了李质朴,看了好久李质朴此时沈沈的脸色,略带委屈地说:"卧室里睡也很凉快啊,我保证会在学校好好学习的......"
李质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到底要怎样嘛!明明有张大床,明明可以两个人一起睡,为什麽还要在这里铺席子,你就是要我心疼......"陡然咬住了嘴唇。
李质朴颓然叹了一声。
李刚惶急地伸手抓住他微微抖动的双肩,因为激动和慌乱而吐字不清:"别逼我走,我就留在这儿,我会好好学习,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李质朴坚定地拂去他的双手,索然地叹了口气:"我不怕你辜负我,我反正是不能陪你一辈子的。"
李刚陡然心悸起来,颤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可是你终究要走出去的,不要跟我一样,在这个小地方,一事无成,庸庸碌碌的一辈子,浑浑噩噩地就过去了。"说到最後,已经难掩落寞。
李刚忽然张臂一揽,将他紧紧抱住:"我......"
猛然被推开,"啪"地一声,脸上已著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李刚惊愕地看著李质朴。
"你也十八九岁了,不要总是这麽毛手毛脚的。"李质朴的声音冷冷的。
李刚呆呆站在原地,忽然落了泪,哑声叫道:"你凭什麽这麽说我,你连我到底几岁了都不记得!"

37

这一年热的很早,还没过端午节,毛衣长袖衫已经穿不上身。李质朴在客厅里打地铺睡了半个月,早上天一亮就做好饭之後出门,中午李刚留在学校吃,晚上他抽空回来做完晚饭又走了,有时在外面晃悠,有时和孙治云一起在小酒馆里消磨,回家早了就在小区的树丛里坐著只当是乘凉,等李刚熄了卧室的灯,才慢腾腾走回去。
有时恨不得自己一早死了,也不用自己难受,李刚也难受。
可是一旦想想自己死了,李刚就此无依无靠,和之後将有的後果,他又为自己这样怯懦而自私的念头脸红。
孙治云咕嘟吞下一大杯白酒,老家夥最近酒量渐长,喝个一两斤白的都面不改色,李质朴知道他还在赌气,虽然孙龄已经打了几次电话回来,可还是解不了这老大哥的心头恨。
"你怎麽回事儿,李刚不是要复习,你不在家里陪著他?"孙治云几杯酒下肚,才想起来关心最近李质朴明显反常的情绪。
李质朴低著头不说话,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
孙治云作为大哥的自觉就在此刻就发挥了余热,他板著脸打著舌头地说教,让李质朴深觉滑稽,却不好笑出来──"你小子从前就是个混球,刚子还不是乖麽?就冲年年考前三的好成绩,一点不惹事生非,你也该多在他身上下劲儿啊!他......又不像我家那个王八羔子,一点不长进,妈的孙龄就是现在去卧轨──我,我也......我也不心疼!"一旦说道自己儿子身上,孙治云就从最开始的凄凉哀怨变成了现在的怒发冲冠,桌子拍的震天响,整个小酒馆的人都往这里看了。
李质朴浑然不觉众人质疑的目光,脸上的笑意在晕黄的灯光下,如同一副淡然的面具,可是挂得久了,总显出力不从心的枯黄暗淡来。
孙治云喝三杯,李质朴只喝一杯。
酒馆里三三两两,人来人往,到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来了几个年轻的孩子,满身汗臭老远就闻见,进来就脱了上衣喊相熟的老板娘上冰啤酒。
一时间两人看过去,都有些英雄不再当年的相惺相惜,也有些眼酸,为什麽自家儿子总是那麽别扭。
"这是前面四中的小孩,每星期都聚到一起打球,打完球就上这儿来吃饭,喝酒......"孙治云若有所思地看著一帮朝气的孩子学著大人的样子拼酒大笑的群魔乱舞状,却已经没有当年自己抓孙龄包时的愤怒和失望,反而有些羡慕起来。
一时间就感慨万千:"刚子不这样吧?好久没上我那儿去了。你也别让他老是死学习,多出来玩玩,交交朋友啥的。"
李质朴看著短短几年就老了不止十年的大哥,心里有种微妙的酸楚和欣慰,自己的儿子不论如何,总还是很乖的。
孙治云忽然伸了大大的手掌推了他一下,险些让没有防备的李质朴摔下凳子去,吃了一惊的李质朴慌忙集中精力听孙治云的"教诲"──自从孙龄不在身边,在老大哥身边聆听教诲的就变成了李家父子,现在李刚轻易不肯来,於是就只剩下"自投罗网"的李质朴。
"你这几天,不是跟刚子怄气了?你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刚子多乖,就你,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一副别扭样儿,要是早几年,我巴掌都抽上去了!"孙治云一边敲桌子一边瞪著李质朴,紧盯不放,"他高三了吧?多给他做点好吃的,补补。要说,质朴啊,你也不容易,不过呢,刚子这孩子不错,你又当爹又当妈的这麽多年,刚子又是个孝顺孩子,你还愁什麽?趁现在年轻多挣点钱,等刚子大学一毕业,娶个媳妇,不就是热热闹闹一家子了!"
李质朴心说,这麽多年又当爹又当妈,居然他奶奶的还要我当媳妇......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想了什麽,赶紧端起酒杯灌了下去把诡异的念头压下去。
"哥哥我这辈子是没啥奔头了。孙龄那臭小子可别回来,要是回来我准把屋里放了好多年的铁榔头照准了头给他一下子!"孙治云咬著花生米嚼得咯吱咯吱乱响。
李质朴对於一个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理解得很是透彻,虽然他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感受到这种心情的。
两人简单道了别,孙治云歪歪倒到地走了,李质朴把找回来的钱放进钱包,手指不自觉地蹭到一层薄膜,翻开来看,嘴角不由得扬起温柔的笑意。李刚的照片,已经只能永远地留在这个有些破的钱包里了,也只能够永远属於他。
从小酒馆到三高所在的小区,要经过不短的一段横穿郊区的路,路灯昏黄,有些已经坏掉不亮,晚归的人骑著自行车路过,脸上的表情茫然而幸福──都是有家有盼头的人。
忽然一只蚂蚱蹦到脚上,李质朴惊得一跳,弯腰去看的时候猛地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撞得几乎飞了出去。
紧接著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雨点般落到身上,李质朴慌乱中用手臂护住了头,身上却被几只手上下掏摸了一遍,上衣口袋猛地一空,李质朴挣扎著阻拦,肚子上被狠狠踢了一脚,疼得他整个人都缩起来。
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李质朴撑起身体,才发现前面是几个人,正大大咧咧地走,显然毫不害怕事主追上去。
肚子里忽然剧烈地牵扯地痛,李质朴几乎流下泪来,捂著腹部在地上趴了许久,过路的人渐渐稀少,却没人肯停下来。
终於,赶在那些人晃晃悠悠地走远之前,李质朴慢慢爬了起来,却没有往回走,而是尾随在那些人的身後,竭力忍住不时传来的腹痛,走走停停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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