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那小厮,你家老爷恐怕风寒了,还不赶紧扶走。”
闻言,铜钱赶忙过去,可此时太子居然发话,“荣国公身子不适,便散了罢。不过隔着几条船,此时又起风了。”屠澈仰头看了眼风帆,吩咐侍从,“去给荣国公收拾一间屋子,再去请王太医过来一趟。”
“喏。”
贾赦浑不在意,拱了拱手谢过,一路咳嗽着就在太子的大船上住上了。老爷他正好烦了和外甥女住在一条船上,实在是那林家丫头和他那妹妹一个性子,本来回家见老父是见高兴的事情,可她时不时的还默默流泪,也不知道想着些什么……正好,此时避开,眼不见心不烦。
对啦,那丫头这两天还咳嗽,传染的自己也跟着想咳嗽了。老爷他心里最悲春伤秋的,一咳嗽就想喝酒还雕刻木头人,手痒啊!
贾赦手指头动了动,边走便咳嗽,一会儿人便拐入了船后舱,前舱自然是太子的居处。
“国公倒是洒脱。”见贾赦走了,有人酸酸的说。“不过,倒也深情如许啊!”
“哼。”张升瞅了说话的人一眼,望着贾赦的背影冷笑。
他算哪门子深情!不过,是一个混帐好色的。
……
铜钱扶着自己老爷到屋里,倒了热茶,又给老爷洗脸敷面,贾赦喟叹。
“老爷,奴才瞅着那张大人,好像挺眼熟的。”铜钱忍了忍还是说道,此时贾赦正要刚拿着行李过来的扇子找刻刀。
他想雕刻。
“老爷,您可是要木头?”铜钱和扇子脸色白了下,他们记得……
“你们没带?!”贾赦怒,手里拿着小刻刀晃着胳膊。
扇子咽了咽唾沫,被铜钱踢到前面,欲哭无泪的请罪道:“老爷,都是小的不是。只想着带着那些刻刀……老爷,我和铜钱数了二十百刻刀带着呢……可就是忘记带木头了。”
贾赦脸色不好看,他有些生气,可血气翻滚,又禁不住咳嗽。还是可木头人的时候,这干咳的毛病就强上不好,心也变得安宁。
“……去!去给我找些木头来!”贾赦没好声气的命令。
“唉。”铜钱和扇子应和道,可半晌两人没动弹。“老爷,去哪里找啊?”他们现在可是待在太自殿下的船上呢,随意走到到底不好,何况也不好破坏太子的木船,割下几块木头啊。
“去灶间找,难道没有柴火吗?”笨死了。贾赦鄙视。
铜钱留下待命,扇子一溜烟的出去,可转瞬就回来了,跪下磕头:“老爷,这船上的灶间……他们不让小的进去。”
贾赦手拿着刻刀,此时又喝上酒了,脸色嫣红,哼了一声。侍候太子的人倒是精细,连要块木头都没有。“罢了。看老爷自食其力。”
说完,他便命令两个小厮把一椅子反过来,他拿着刀削下来一个,铜钱和扇子把椅子放回,就看见老爷可是拿着那削下来的上等的梨花木,开始雕刻人像了。
两人暗自齐齐叹息,老爷太深情了。这一年里,刻了多少个先太太的木头像啊,所谓情深不寿,他们可真担心老爷的身体啊。
没片刻,贾赦的木头雕刻了一半,太子让人请的王太医过来。
贾赦表示自己无病,但王太医坚持是奉命诊脉,不能疏忽,到底把脉了一会儿,王太医皱眉。
此时屠澈也进屋来了,众人站起身行礼,大夏朝倒不是臣子时时刻刻都需要下跪的,屠澈来此也只是做足礼贤下士的表象,问了太医:“荣国公咳疾可重?”
王太医不敢撒谎,“国公爷的脉有些怪异。从脉象上来看,国公爷身强体壮,气血旺盛,并无不妥啊。可这咳嗽……”
贾赦又是一阵咳嗽,屠澈也担忧,甚至有些怀疑该不会是贾赦得了肺痨吧,但转而一想,也不会。这王太医医术高明,不会连痨症也诊不出。
王太医看了眼太子的脸色,弥补道:“想必国公爷并无大碍,可能是江边的冷风吹多了,喝碗热姜汤便无事了。”说罢,他睨着贾赦,心想从脉象上看,这人无病啊,难道是欺瞒太子……
身上一哆嗦,王太医不想再深思这荣国公心里是正在盘算什么念头,忙告辞让人去给贾赦熬姜汤喝。
屠澈暂时还没走,这就快要到扬州了,扬州之后顺着水道便到金陵的地界了,贾赦这里他还没和他深谈呢,此时正好。
他预备坐下,等着姜汤来了,他再关心两句,顺势关系不久近了,也好提起林如海的话头。
遂,屠澈正要坐到椅子上,可却没成想那椅子的四条腿不平,他这么一坐,差点儿就失仪坐了个屁墩儿,踉跄几下,他好容易站稳。
屠澈顿时脸色胀红,他从三岁以后,就没出过这么大的糗了!
铜钱和扇子此时看了眼老爷桌子上放的那个凳子腿的先太太的木头像,心里哇凉的,扑通一声赶忙跪下,贾赦倒是像没看见似的,拿起半成品的木头,又开始雕刻人像的发丝了。
屠澈心里愤恨,却不好表现出,脸色很臭的出去了,还撞撒了要给贾赦送来的姜汤。
“老爷?”铜钱和扇子见太子殿下走了,他们胆战心惊,这可是他们第一次和贵人这么近相处呐,太子爷的威势好强。
“铺床睡觉。”贾赦扔下木头人,也不咳嗽了,只是把酒壶里最后的酒水倒入了酒杯。
他手里晃着酒,却不饮用,望着太子走掉的方向,恶劣地讥讽的笑了笑。
这屠澈性子高傲,心思坦白,也难怪虽受尽皇帝的宠爱,却和二皇子争得鼻青眼乌的……
贾赦捏碎了白瓷酒杯,任由酒水洒落,也任由瓷渣扎破了他的手指。
他舔了舔指肚上的血珠,笑容更盛了。
太子这般心思浅薄,就不知他那扬州的妹婿,是个怎样的人物了?
贾赦哂笑,若是那林如海还是如从前那般,看不上自己,他不介意袖手旁观,等着他死,然后去接收林家的全部家产。
不过是再给他女儿找个好人家嫁了便是了,再差也比二房的强得多,至少他从没想过夺财还害命。
☆、第二十九章
七条大船行速很快,一路水路,日夜兼行,很快的便到了扬州的地界,太子带来的其他臣子,被太子安排去周边县镇视察赈灾的情况,太子本人去要跟着贾赦和黛玉一起去林府,要拜访林如海。
林如海早就得信了大舅哥带着女儿来,心里惦记着黛玉,日盼夜盼的,他身子最近不大好,恐怕是糟了暗算,若不是江南这里情况复杂,他早就想接回女儿。
只是林如海没想到太子屠澈也会落脚林府,还摆出一副“很亲近”、“很看重”他的模样,林如海拜见完毕,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后,心里却暗自发苦,这江南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贾赦负手踏进了林如海的书房,太子屠澈早被林如海安排了最好的院子休息,他现在就等着大舅哥贾赦过来,他好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如海还没来得及见自己姑娘呢,见了贾赦,忙命人上了最好的普洱茶。
这普洱是熟茶,喝了也不必担忧晚上夜眠不好,贾赦喟叹了一声,拿眼睛斜睨着他这妹婿。
林如海定了定神,心道这大内兄养气的功夫倒是比从前好,竟然仿佛脱胎换骨般,虽说偶尔还是有些“不着调”的动作,例如现在翘起的二郎腿。
贾赦怡然自得,他必须拿出“派”,在林如海面前立一立,否者他甭想从自己嘴中掏出什么东西来。
林如海此时连黛玉没忍着没着急见,自然是有很多重要问题要问贾赦,可贾赦的性子如此“沉稳”,他自哂了下,如今他可能都命不久矣了,何必还幼稚地跟着大舅兄较劲呢。
“大兄近年可好?”
贾赦闻言,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托皇上恩典,我过的倒是不错!想你也听说了,如今荣国府还是荣国府,贾将军却成了名副其实的荣国公了。”
这话颇有深意啊。林如海沉吟,贾赦如何做的荣国公,外人知道的详况并不多,只是说救驾,如何救驾,谁刺的架……最重要的是,他这大内兄如何变成文武双全的人物了,还能“武功盖世”,救得了驾呢?
心中种种疑问泛起,林如海张嘴欲问,可面对贾赦笑吟吟的面庞,他顿了下,改口问起屠澈的事情。“太子殿下此番……”
“太子的心思如何,我这人蠢笨,不如妹夫你和二弟聪颖,何必问我呢。”贾赦喝了口茶,轻飘飘的回道。
林如海苦笑,心知从前和自己与贾赦不亲近,却没想到多年未见,这大内兄还是颇为介意的样子。只是大内兄和妻子口中形容的人,太不相同了,从来传言都是作不得准的,大内兄恐怕一直隐忍不发,竟是自己眼拙了。
林如海叹了口气,道:“从前竟是我对大兄有所怠慢了。如今我如履薄冰,命悬一线……将来的下场……不过是为君尽忠,鞠躬尽瘁。”说到这里,林如海脸上苦涩兼杂着嘲讽,复又抬眼看着贾赦道:“我死没甚么,只恐将来愚弟膝下的小女于世间孤苦一人,想到这里,我这……”他潸然泪下。
贾赦噗嗤笑了下,林如海倒是能屈能伸,也是,他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若是还入从前那般身存傲气,恐怕也不会熬了这么多年,竟然担任了三届巡盐御史。
普通人物一届都未必任满,有个好下场呢。
贾赦细瞅了瞅了林如海,林如海面容憔悴,和从前的意气风发翩翩君子的模样,差了许多。贾赦倒不是心软,他从不是那等仁慈之人,只不过他早就想好了,若是林如海能救则救,于荣国府也是一方助力。
他也不绕弯子,直接点明:“太子早就想拉拢妹夫你了,从前多有暗示,想从我这里着手,本来皇上是打算留我在跟前差遣,但太子横插了一杠……”
林如海听了肃然,然后起身对贾赦道歉,“竟是我连累了大兄。”
贾赦生受了,但他还是讲究了一下风度,手中拿着扇子虚虚的挡了一下,让林如海重新坐下,然后他才“舒心”的笑道:“这也没甚么,我这般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受皇帝和太子关注也合该如此……”
他对着林如海笑,笑容中带着一种矜持,林如海看着贾赦,顿时哑口失言。
大内兄这是……这话自夸的……没边没际的。林如海想了想,试探问道:“大兄从前何必藏着才华呢,相比之下,妹婿这个探花多有不如大兄呢。”
不提武状元,对于贾赦能考上文状元,林如海还是心存怀疑的,只是不好明问。
面对林如海的旁敲侧击,贾赦仿佛不知道似的,脸上桀骜神色一闪,口中讥讽道:“从前我本想安安稳稳的袭爵,当个富贵闲人也不错,但这人啊……就是不能太‘低调’,否则不仅得住在花园里,亲人们还都瞧不起,就连满府的奴才们恐怕都不知道谁是主子了。”
闻言,林如海神色尴尬了一下,他是个聪明人,联想到从前贾赦在荣国府内的处境,他顿时明白,贾赦这是说贾母、贾政和敏儿他们呢。
贾赦眼珠转动了一下,和林如海对视,“荣国府再不动,恐怕原来的世袭将军爵位,琏儿也未必能传袭下去,竟比你的处境好不上哪里去。”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纨绔的自己,几乎判若两人。
可大老爷觉得自己冤枉啊,他还是他啊,不过是多些本领罢了。但这人世间,俗人和庸人太多,若是他说了发生再己身上的奇事,不用说别的,就是家里的老太太和二弟,恐怕都能请人灭了自己这个妖魔鬼怪。
上次那个马道婆不就是吗?
贾赦只好想着从“藏拙”这方面掩饰自己的“异常”,再说他本人就不着调,本领可以用藏拙解释,那性子就是天热不雕饰了,老爷他就是“不着调”啊。贾赦笑眯眯,心里想着,往后该怎样还怎样,大老爷他活着就是图个舒心,若是遮遮掩掩的过一生,也不甚痛快,活的没滋没味,何必呢?
他现在就想痛快地在曾经的探花郎面前,卖弄一番,要他瞧自己不起,哼。
贾赦故弄玄虚,惋惜地看着妹婿林海。“妹夫啊,你是聪明人办了糊涂事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你可懂得?”
林如海闻言,心中一憾。他神情若有所失,片刻后,脸色灰败。
他抬头看着贾赦,从前他竟是十分瞧不起这个大内兄,敏儿也总说二内兄贾政为人端方有礼,忠于国事,老实持重。对于贾赦,贾敏虽然没直接说,但脸上那种不屑之情,却直接告诉他了。何况,他接触下来,加上贾赦在外的风评,那人就是个纨绔,还素品行不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大内兄苦心隐藏的。
林如海竟有些敬佩起贾赦了,有才华不要紧,性子略微不方正,也不是大节,就冲着贾赦这般隐忍,荣国府将来还有三代富贵。而自己,竟然看不透,他早就应该急流勇退,现在深陷江南盐政的泥潭,还招惹来了太子殿下和金陵甄家背后的二皇子两方……
“大兄,看在敏儿的份上,若是将来愚弟有个万一,还请照料玉儿一二。”林如海如何也琢磨不出自己的出路,他是不会让太子和二皇子插手盐政的,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这条老命恐怕保不住,只可怜他的黛玉……
贾赦眯起眼睛,打量了林如海的神色,半晌笑道:“不至于如此罢?”
“不瞒大内兄,我这身子本就破败了,又何惧两位‘公子’的要求呢。”林如海惨然一笑,他这辈子尽忠皇帝,不管你是哪一位暗算的他,他都认了,命不久矣,何必再屈从太子呢,一个弄不好还连累玉儿和贾家。
“……你这病也不是没救。”贾赦的语气轻描淡写,惊得林如海手指一颤。
他嘴唇动了动,虽然没吭声,但看向贾赦的眼神却很热切,没有谁无故不想活的,但片刻后,他冷静了。自己病入骨髓,贾赦就是再有才,难道还精通医道?
贾赦看了眼林如海书房中挂在墙壁上的剑,右手不禁动了动,想起自己的那柄乌鞘剑,有些坐不住了。
“明日午时,你在卧房等我。”他站起身冷然道。
说罢,也不再跟林如海分说别的,竟然径自回了他休憩的院子。
林如海身子打了个寒颤,喊了小厮过来添了件衣服,他的身子看来是更坏了,天气算来暖和起来了,此时他竟会觉得冷飕飕的。
他不由长叹,想着过后如何应对太子的拉拢,又想起不知道玉儿如何了,急忙去让人叫她过来,却半道又阻止了。玉儿一路疲惫,还是等她睡一觉,第二日再见吧。
第二日清晨,贾赦早早起来,伴着晨露站在林府花园的偏僻一隅,开始练剑。
乌鞘剑一出,寒光闪烁,贾赦越练越顺手,他的剑很快,没有漂亮的招式,可却让观看的人看到,直接想到那是极为高明的剑术,一种杀人的剑术!
“……”屠澈一惊,脖颈咽喉处点着剑尖。
“以后我练剑时,莫要窥探。”贾赦眼神冷冷地落在屠澈等人的身上。
“大、大胆!”屠澈身边的小太监咽了口唾沫,还是逞强说道。太子身后的四名侍卫也手握剑柄,正要拔剑,可贾赦的剑太快了。
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贾赦很快地收起剑,剑入剑鞘,表情没有温度,没身走了。
“太子爷,这荣国公也太放肆了。”太监低语,屠澈冷哼一声,发泄似的踹了他一脚。“荣国公也是你能说的?!”
刚刚他差点儿以为那剑尖真的会扎透自己的脖子——摸了下完好的喉咙,屠澈望着贾赦的背影,握了握拳,这贾赦要是为他所用,就更好了。
……
☆、第三十章
扬州多水少山,最美的景色需要乘坐画舫,游荡在瘦西湖上去体会,如果还能再狎两个美妓傍身,就是更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可惜贾赦现在不能享受到了,他也无意于去沉溺在美色中,中午,他去往林如海的卧室,林如海正等着贾赦。
他对昨日贾赦对自己说的话似信非信,大舅兄竟然能救得自己?又或者他有什么灵丹妙药?
林如海这人是不怎么笃信佛道的,往年也只是逢年过节去寺庙道观应应景罢了,他向来厌恶那些神神叨叨的“骗子”,他的玉儿小时就差点儿被人化缘了去……
丫鬟推荐,贾赦走进来,林如海抬头望去,对面的人双眸漆黑,释着寒光,竟然和初见他时大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