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越……没错,从头越!”徐然大笑道,“你虽唱得不好,但这词却是上乘之作,今日落魄又如何,初心尤在,怎么不能再来一回?再来一回又有何妨?”
阳春见他不复昨日落魄之感,便也放心一笑。
古今有别,然而许多感情、许多风骨却是相通,其中包括面对逆境迎头而上的勇气。
在这之后,文化程度是阳春五倍不止的徐然依着唱辞又将曲调变了几次,一路上唱了几百遍不止,幸运的是在阳春忍无可忍之前,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兰溪镇位于武昌府的东部,位于浠水和长江的交汇处,虽然比不上徐然原本府衙的所在之地,但也算是四季分明、日照充足的地方,至少比徐然原本预料的情况要好上不少。
唯独有所不足的是因为此地物产较为丰富,来此劫掠的盗贼也颇为猖獗,听说上一任和上上任的县令便是被此地的贼寇所害。因为和匪徒勾结而被处罚的徐然会被贬谪到这么一个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所幸他怎么说也是见过邪异门这种大帮派的人,不至于上任第一天就被吓得昏过去。
县令的官邸比知府要破落不少,阳春帮着徐然将那些行李都搬进去后便着手修修补补的工作,别的她暂且管不了,至少要让徐夫人母子过得舒心一些。
“以你的身手还要做这些事,实在是委屈了。”徐夫人歉意地说道。
“夫人怎么现在还在说这样的话?”阳春笑道,“这本事还需要用出来才算作是好本事,我身手好,做这些工作也比寻常的小厮轻松一些。”
徐夫人轻笑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之间的感情如同家人,再多言,便显得生分了。
整理好了住的地方,阳春便迫不及待地借着考察民情为借口去街上搜罗甜食。在来这里之前,她曾同人打听过,得知虽然兰溪与那些大城相比如同麻雀,但却也是五脏具全,尤其是此地有一条历史颇久的大街,街道两边尽是各种店铺,从吃到穿无所不包。
‘这搁现代就是妥妥的步行街啊。’听着别人的描述,阳春心中已经勾勒出了一副美好的景象。
然而等她到了那里之后,却发现大街还在,大街上的热闹却已不复存在了。两边商铺的木门紧闭,门口悬挂着的标明店家身份的旗帜也是破旧不堪、东倒西歪,活像是经历了一场扫荡似的。
唯一还开着的只有一家药店了,店主是一个眼睛已经有些昏花的老人,他留着长长的呼吸,说话不清不楚的,如果客人不把要说的话“吼”出来他大概是听不到的。店里帮衬的只有老人的女儿,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说话响亮直率又粗俗。
“这妹子真俊俏,之前咋没见过呢。”她一瞧见阳春便迎了上来,“妹子你看看要点啥,我们这啥药都有,就连……都有。”她在停顿的时候露出了一些“你懂我懂”的暧昧的神情,但阳春不知道她所指的究竟是助兴的药物还是反悔的药物。
“我是今日刚搬来这里的,之前听亲戚说这条大街颇为热闹,如今怎么成了这幅模样?”阳春问道。
“这嘛,说来话长,说来话长……”那妇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眼神不住地往药柜子那里瞟,暗示的意味粗浅可见。
阳春轻笑了一声,说道:“我忽然想起家中一位长者来此地后有些水土不服,夜里只怕难以安眠,还希望能从大姐这购得些宁神的药草。”她说着便取出了些碎银子。
“好说好说。”妇人顿时喜上眉梢,她拿了银子,在药柜里鼓捣了一会儿,取出了两包药草塞进了阳春怀里,同时信守承诺地将此地沦落为如此模样的原因一一道来,“我们这原先可热闹了,这小伙子、小娘子、老头子、老婆子都喜欢在这附近走走逛逛,生意也好。可自从那伙狗娘养的红巾帮来这里后,这里的商家是死的死,逃的逃,在这儿都没了出路。那伙狗贼烧杀抢掠,什么勾当最坏他们就干什么,就连县太爷都拿他们没办法。”
阳春“哦”了一声后问道,“既然如此,大姐你们为何不走呢?”
“走,怎么不想走?”妇人说道,“只是我这脚一踏出镇子啊,就好像听见有谁在叫我似的,就像生小崽子那会儿听见小孩子哭叫就走不开一样……舍不得啊。”
她最后四个字说得最轻,也最沉重。
阳春不知道像她这样的人生于斯、长于斯、离不开这的人还有多少,但她知道在这里生活的百姓迫切地需要他们的帮助。
“你方才说……那伙贼子叫红巾帮?”阳春问道,“你可知道他们和赤尊信手下的红巾盗有什么关系?”
“你说啥尊敬?”那妇人反问道,“那是啥玩意儿哦。”
阳春在心里叹了口气,寻常百姓和朝堂有距离,和江湖也有距离,在这个妇人的世界里大概只有几种社会角色的区分,至于这些马贼、山匪之间的势力归属哪里是她能搞得懂的,她换了个问题问道,“我听说之前的两任县令都死于盗匪之手,犯下这罪案的可是那赤巾帮?”
“可不是嘛,原来你也听说这事了,那你怎么还敢到我们这来?”那妇人唠唠叨叨地说了几句没用的废话后说道,“那马县令真是可怜,他都在这干了快十年了,听说就要升官发财了,临了碰着了这事,真他娘的倒了血霉。还有后来那个姓王的,也是撑了个一两年,中间好过一阵,后来也……”
☆、第五章
王县令、马县令就是徐然倒霉的前任和前前任。马县令是在睡梦中被贼子一刀断首,而王县令则是在为一位同僚送行归来的途中被匪徒袭击,当场毙命,和他们一道倒了霉的还有他们的师爷和十几个衙役……可想而知,如今县衙的差役基本上已经成了本地应征者最少的职业。
药店的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太平日子,阳春一直认真地听着,她的本意只是为了从中抓取些有用的信息,然而妇人却将她当成了是一个好心的倾听者,在阳春离开的时候她将收的一般要钱还给了她,说是感谢她的陪伴。
阳春把钱揣在兜里,将这一条繁华不再的大街从头走到尾。她回到了县衙,看见徐然已经召集了这里屈指可数的员工准备训话。
“你回来了啊,这些都是你以后的同僚。”徐然向阳春挥手招呼道,看见他这一举动,原本安安分分站在他面前的一溜衙役都转过了头,待他们瞧见徐然口中的“同僚”是一个女人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异的神情,却又在见到阳春身后背着的刀时知趣地收敛了这种惊讶。
阳春的新同僚共有五人。两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差役刘三五、周六七,从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们是贫苦人家出身,据徐然了解,这二人是马县令的旧部,也是兰溪本地人,对兰溪、对府衙有很深的感情,不舍得离开。另有两名较年轻的捕快郝瑞、郝运,是一对同胞兄弟,他们成为捕快是为了替被匪徒所害的家人复仇。最后一位是一个有些呆呆傻傻的书生秦书,他四肢不勤又体弱多病,家中有一老母需要供养,如今兰溪中商铺不兴,没人想要他做账房,他只能投身这破落公门当个没什么用的幕僚。
刘三五、周六七一直以来负责的就是打扫、采买之类的杂事,虽有一腔诚意却不堪大用;郝家兄弟年轻气盛,但毫无武艺可言,敌人的武功只要达到江湖二流水平他们就得成为阳春的拖累;至于秦书……不提也罢。
总而言之,前途堪忧。
阳春觉得徐然可以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在睡梦中被人做掉了。
和这几人打过了招呼,他们便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阳春将自己从药店妇人那里听到的消息尽数告知了徐然,并且表明了自己的担忧。
“两次刺杀,一个嫌疑人都没有捉到,只怕这伙匪徒算是老手了。尤其是对王县令的刺杀,得手即退,显然受过一定的训练。我担心……”她皱眉道,“我担心这伙贼人可能和赤尊信手下的红巾盗有关联。”
“以赤尊信的江湖地位,也会对一个小小的兰溪镇纠缠不休吗?”
“赤尊信本人自然不会,只是尊信门家大业大,门下乱七八糟的分支也多,我们打了小的,保不齐要引出老的。”阳春叹气道,“就像当年莫意闲一事一样,只是……”
只是赤尊信不是莫意闲这样的家伙可比的,而他们也没有厉门主的仗义相助了。
“我们也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嘛。”徐然勉强笑道,“你看我们这都这么穷了,这盗匪估计最近一段时间对我们也没兴趣。回头等我们繁荣起来,有钱有人了,再组织起来对抗他们好了。”
阳春残忍地打破了徐大人的自我安慰,指出道:“兰溪如今人力极度缺乏,偌大的城镇只余下十几户人家,且皆是老弱妇孺,依靠种地、贩卖瓜果这样的力气活可发不了家。就算我们像之前那几代使得兰溪成为富庶城镇的兰溪县令那样通过设下宽松的条件来吸引外地商人来此经营,只怕他们也会因畏惧匪患畏缩不前。换句话说,要想治理好兰溪镇,匪患必除……否则在这里住的人都不会安心的。”
这样的道理徐大人哪里有不明白的,只是如今他手下除了阳春一人外几乎没有任何可靠的助力,要对付这样一伙匪徒实在是困难,即便是他也不免心中有些犯怵。然而退缩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与生具来的责任感压倒,在理清现状后,无论情势有多艰难,除了迎难而上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倒要看看在这里作乱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徐然一撩袍子端的是威风凛凛,只可惜他没走两步便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倒。
“就算是为了请到技术高超的泥瓦匠我也必须尽早处理这件事!”被摔得不轻地徐大人发誓道。
阳春看着府衙里开裂的墙壁和坐上去会咯吱咯吱响的木椅,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兰溪镇越来越穷了,贼匪打家劫舍的频率逐渐下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放弃了这块被他们过度糟蹋的地区,兰溪镇位于两条水道的交汇处,附近又有多条交通要道,简直是打劫的宝地。贼匪在这里驻守,每个月总能遇见几个不知天高地厚、抱有侥幸心态的商人来养活自己。
这些贼人身上另一点引起阳春注意的是他们的眼力,他们做这些勾当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造孽的时候也足够贪婪,却从未给自己惹过麻烦,什么人能抢,什么人有背景不能抢,他们几乎是一清二楚,若不是运气好,便是有人指点……这一认知让阳春越发担心他们背后的靠山。
这些人平时藏在山中,莫说徐然现在手下只有寥寥数人,即使他手下多出几十人也不可能依靠巡山就全部找到这些狡兔的洞穴,要想找到有用的线索,除了整理旧时的资料便只能等待了。在徐然来到兰溪镇的十日之后,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来衙门里报案了。
那人进来时的样子甚是可怖,刚到府衙门口便一下子扑倒在地没了意识,将在今日当差守门的郝家兄弟吓了一跳,郝运看着那人,郝瑞则着急忙慌地去通知徐然。
徐然也被惊了一下,他身边的阳春疾驰而出,如同闪电般略到了报案人的面前,点了他几处穴道止血,在确定除了他背上的一道刀伤外无甚大碍后便将他交给被周六七请来帮忙的药店的人照顾了。
药店里的老人交流起来太费劲,来的自然是阳春第一日就见到的那位妇人。她姓曹,衙门里的那些老人都叫她“二娘”。曹二娘的医术不过尔尔,但她包扎外伤时动作又快又稳,重伤昏迷的报案人在她的照料下很快就醒来了,他一见到官差情绪就极为激动,挣扎着要起身。
“不必行礼了,你只需将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就行了。”徐然站在他的床边问道。多年的为官生涯让他学会了千人千面,此刻他站在这报案人面前一脸的肃容,这般可靠至极的模样让人全然想不到他平日里是怎样的一副德行。
“启禀大人,小人名叫安全,是个丝绸商人,正要去北方做些生意,怎料得半道上遇见了劫路的,小人原想着破财消灾,谁知道这些人丝毫不讲义气,把小人的钱财全部取走后又要对小人的婢女动手动脚,小人想要阻拦,他们便抽刀砍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眶通红,但条理不乱,可见是一理智之人,“小人早些年曾经学过些武艺,身子还算强健,被他们斫了一刀后侥幸得生,只是小人的那些婢女随从……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当初……”他哽咽着,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虽名叫安全,却一点也不注重安全,若他这一路肯花钱雇几个保镖,或者是甘愿多绕一点路,只怕也不至于是这个结果。
“他现在能走动吗?”徐然听完安全的陈述后向曹二娘问道。
“应该没问题吧,他方才厥过去应该是一路跑来体力不支所致,现在睡了会儿,应该可以行动了,要是让他再睡一觉,估计还能跑能跳。”曹二娘回答道,她是个极爱絮叨的妇人,明明可以用一两个字说完的话非要绕上一大串。
徐然听了她的回答,点了点头,对安全说道:“既然如此,你带我们到案发的地方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我跟你们讲我会做戚风蛋糕和曲奇了!快夸我心灵手巧!
☆、第六章
案发地距离兰溪镇有颇长的一段距离,行进途中,路边还能瞧见斑斑点点的血迹,可见安全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易。
“到了。”
不需要安全多做说明,眼前惨烈的景象已经说明了一切。马车、板车东倒西歪,上头的东西被劫掠一空,只留下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尘土印记。已经变暗的血流了一地,曾经鲜活的生命悄无声息地伏在车上、地上……
县衙里没有仵作,阳春只能暂代其职,她想要避过血水,却发现缺乏落脚的地方,只能踩出一个个血脚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目标。那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她的嘴唇上带着血,眼珠子瞪着,样子极为可怖。阳春心中一抽,即使她已经是个老手,面对这样的情景还是忍不住痛惜,她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合上了眼睛,极力保持着客观冷静,耐心又细致地检查她的躯体。这个受害人的死因是喉骨被捏断,有被凌辱过的痕迹,面部、腹部受到过大力的殴打。犯人的动作很利落,他对于受害者的挣扎只用两拳就让她失去了反抗能力,而后又用一只手掐着受害者的脖子欺辱她,最后再顺手捏断她的脖子,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一盏茶。
阳春又去查探了其他人,发现他们的情况也差不多,基本上都是在三招以内失去了抵抗能力。这至少说明劫掠安全的是一群练家子,劫道的经验十分丰富,并且是……毫无信义可言的畜生。阳春的眼中闪过一道杀气,已下定决心要将这伙贼人尽数杀死,连上堂的机会也不会给他们。
“你还记得袭击你们的有几人吗?”她向安全问道。
安全死死地瞪着眼前的景象,没有任何回答,阳春不得不将自己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安全这才回过神来,“啊”地叫唤了一声,回答道:“他们大概有七八人,都很高大,手里有刀。”
阳春“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你们此行带了多少财物?”
“共三箱货物,两箱衣物,一箱珠宝首饰。”
阳春冷笑了一声,转身对徐然说道,“徐大人,匪徒贪婪成性,他们带着那么多财物定然使不出轻功,一路上定然会留下诸多痕迹,请允许属下前去探查一番,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徐然自然是点头答应了。
阳春见他同意,又从袖中掏出一烟花交给他,“如有意外,以此为信,阳春定然立刻赶回。”
说完,她便在一众差役和安全惊诧的目光中运起轻功离开了。
“你们看什么呢,回神了。”徐然拍了拍左手边的郝运的肩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免得真发生了什么意外她找不到我们。”
果然如阳春所料,那些贼匪一路提着沉重的财物,因为体力耗费巨大在处理行进的痕迹时不如以前细致。但她没想到自己的运气竟这样好,她根据一路上的蛛丝马迹追踪而去,竟然追上了那伙贼人。这些贼匪做事谨慎,不敢在离巢穴太近的地方作案,却未料到这点“谨慎”却成了他们的催命符——如果他们离得稍近一些,也许就能及时返回藏身地,这样虽然依旧难逃因他们的“贪婪”而造成的覆灭结果,但至少不会被阳春抓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