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洛风话不多,开口却是一针见血。
"你就这么信得过他?"
李素卿一愣,"你是指宋老爷?"
洛风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在下早已走投无路,宋老爷肯出手相助,自是感激不尽。至于结果,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言外之意,是否值得信任,自己是没有资格去考虑的。
洛风轻笑,"很好,我喜欢和明事理的人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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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南越的都城,二人在客栈安顿下来,洛风交代他不要随意出门,便自己走了出去。一路找到王府,敲开门呈上拜帖,不多会有人来引路,行至偏厅等候。
几盏茶功夫,听到门外脚步声渐渐走近,他再一抬头,看到赵衢含笑的脸,眼神却是深不见底。
起身行礼,"许久不见,王爷一向可好?"
"来的竟然是你,宋敛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低头回道,"再见故主,洛风实在惭愧。"
"不必如此,即便当年,我也一直没拿你当属下过。"赵衢笑道,"年少时的朋友,到如今难得剩下几个,今晚定要痛饮一番。"
"多谢王爷。"洛风抬眼看他,十年如一梦,如今的南越郡王不再是那少年将军,并肩作战的往事似乎也渐渐淡去了,只留些对岁月的感慨,深埋在记忆里。
"怎么,看我老了?"
"不是,王爷看上去却更俊美了些。"洛风不由噙起一丝笑意,不再年少,却依旧风流。
赵衢朗笑答道,"这两年交了兵符,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自然不比风餐露宿的日子。倒是你,怎么越发消瘦了?"
洛风抿抿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那句话,你若愿意,随时可以回来。"赵衢轻描淡写地说着。
洛风心中一顿,答道,"谢王爷厚爱,只是洛风......早已回不了头。"
赵衢不置可否地轻笑抹过,洛风较他年长一些,当时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怎奈选错了边,与宋敛站在一条船上,竟轮落到做幕僚的境地。那人再能玩弄权术,有着宦官的身份,总归难成大事。到如今时过境迁,再见面两人便是各自不同的立场,不由还是有些难过。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他叫你来做什么?难道只为了这幅美人图吗?"
洛风淡淡笑道,"边远如南越发生的事情,怎的也弄到尽人皆知了?"
"是吗?"赵衢剑眉一挑,"那瘸腿书生有这等手段?"
"别说王爷不信,洛风也是不信的。弄个美人回府,其实对王爷来说算不了什么大事,也不会有人来多管闲事。只是王爷,您抢回来是在床上用,还是当饰物用的?一路走来听说了不少传言,王爷把他天天挂在腰上,时不时捏起来说两句话,唯恐别人不知吗?"
洛风说得咄咄逼人,赵衢也不动怒,只微笑道,"我就算养只小鬼,又有何不可?"
"洛风了解王爷的苦衷,但是被妖物所迷惑,朝里怕是有足够的借口来过问了。"
"你家宋公公是在替我担心吗?"赵衢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洛风笑得有些尴尬,回答道,"唇寒齿亡的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
赵衢冷笑,"我却还不屑与他做唇齿。"
"新皇即位几年来,一来不放心王爷手中的军权,二来对朝旧臣错综复杂的人脉也深有不满,虽不能一并铲除,到底是不会忘的。"
"这已经被发配岭南,他若还要赶尽杀绝,却不是我的不义了。"赵衢傲然说道,依旧轻浅的语气。
洛风一惊,叹道,"果真如此。"
"宋敛号称神机妙算,他怎么想?"
"说实话,他并不看好王爷。"
"哦?"
"似乎是说,王爷虽有王者之气,却没有王者之心,所以......"
"他是叫你规劝我安分些吗?"赵衢大笑,"何为气?何为心?不过是骗骗世人的鬼话,胜者为王,如此而已。"
"如今的局面,王爷胜了对我们没有好处;但若败了,下一个就是宋公公。"赵衢有皇室血脉,而宋敛不过是个宦官,当今皇上自然分得清楚。"所以,洛风特来助王爷一臂之力,还望王爷应允。"
"你要留下,便留下好了。带话叫他大可放心,时机未到,我不会轻举妄动。"赵衢淡淡说着,忽而又轻声叹道,"你愿意留下来,到底还是他的意思。"
赵衢避开他的目光,扯开话题,"王爷的目的已经达到,那小鬼要是没用的话,能否放了他?"
赵衢一怔,问道,"宋敛何时开始好管闲事了?"
洛风无言以对。
赵衢却笑起来,"这样的美人你可曾见过?"
"只是一幅画,已然有令人痴迷。即便当年在宫中当值时,也从未见绝色至此。"
"这就是了,费尽心思弄到手,断然没有再放他回去的道理。"
第三十二章
王府宴请客人,自然要有王府的排场,更何况是赵衢这样一位极尽张扬的王爷。大厅里布置得极尽奢华,邀请当地名流前来作陪,那些人得王爷看重求之不得,纷纷献礼,又堆满了大厅的各个角落。
洛风一身正装走进去,后面跟着位随从,身着不打眼的灰色,低着头,正是易容改扮的李素卿。赵衢见过他甚至正面对过话,那人眼光颇锐利,不仔细应对只怕过不了这一关。他只得缓缓跟在后面走,一快起来,腿脚的不便就会显露出来,难保不被认出来。
赵衢紫衣金冠,红色的络缨垂在耳际,英俊而华贵。在他身侧则是位绝色少年,玉簪挽着青丝,白色绸衫上银线勾勒出繁复的水纹,两人在一起却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偶尔赵衢崇溺地看过去,少年只偏过头不理他,即便骄纵依然动人。
苦苦想念的人,而今就在眼前。可以看到,却不能触摸;可以凝视,却无法企及。李素卿心头大震后,不由泛起些许苦涩。一直以来的不放弃,此时却开始有些动摇。那人说得不错,自己只能带君玉藏到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而他却可以将君玉带到人前,有着优越的生活,接受众人的瞩目......这块美玉,也许自己不配拥有。
幸好有酒,扬起头一饮而尽,恰好对上君玉的目光。
君玉忽然站了起来。
赵衢看着他,疑惑道,"你怎么了?"
君玉站在那里不说话,眼光却直勾勾盯住李素卿,几乎要飞奔下来。李素卿心跳如雷,这孩子从来不懂掩饰,难道才刚开始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只见君玉深深凝视片刻,然后移开目光,横扫了全场,却不再看他一眼。
李素卿不禁有些安慰,君玉终是长大了。
"在看什么?"赵衢将他拉至近前,动作亲昵。
"我想跳一支舞。"君玉抬头看着他。
"好啊,"赵衢略感诧异地说道,"你居然会跳舞,本王很是惊喜呢。要选哪首曲子,乐工在哪里?"
君玉抿嘴一笑,道,"方才那几位姐姐跳的曲子便好,我可以再来一遍,只是需要她们在一旁协助。"
"好。"赵衢拍拍手,那一队年轻的女子鱼贯而入,薄衣轻纱,眉梢高高挑起,满目含笑。
乐声渐起,女伶纷纷穿插入席间,来回游走着,媚眼含情。眼神投下处,在场的人身子不由酥了一半,而另一半却僵硬着,偷偷侧身向大厅中央的君玉看去。他是王爷的人,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可这样天人般的姿态,举手投足尽显天然,远非世间庸脂俗粉可比。
君玉天资聪颖,看一遍便学会了七八分,而其余两分随心而动,却是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绰约风姿。轻点着足尖萦绕每个人身边稍作停留,虽然在微笑,却带着几分凛然。众宾客只觉得即便如此,已是莫大的荣幸了。
"王爷,"上首的洛风欠了欠身,叹道,"如此少年,我已然说不出什么了。"
赵衢大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而今才得会其真意啊。"
趁这工夫君玉已来到李素卿身前,不很显眼的角落,聚集了众人凝视的目光。此时乐声转为高昂,那些女子回落厅中,衣袂翩然舞起,迷惑了不少人的视线。
君玉微笑着旋转,一滴水落在李素卿手背。上面尚有最初留下的疤痕,那夜月下,莹润的手覆上自己流血的伤口,李素卿记得清楚,而今灼热的疼痛感从眼泪滴落处传来。
他压低声音,只让李素卿一个人听到,"你终于来了。"
李素卿端起酒杯,挡住说话时的唇形,"想办法拿到他谋反的证据,我会再来联络你。"
说不了再多的话,君玉错过他的身旁,低头掩去脸上激动的神色。李素卿在暗下里摊开手掌,想要伸出去拉住他的手腕,原本就是自己的宝贝啊,却畏于强权什么都不能做。心下极痛,双手交错握紧,方才的那一滴水迹却已经干了。
赵衢微笑着把君玉圈在怀里,"今天怎么突然兴致好起来了?"
君玉把头偏向一旁不说话。
"你对每个人都殷勤有加,为何独对本王冷若冰霜?"赵衢的眉头不由拧了起来,大庭广众的,好生没面子。
洛风在一旁插道,"这样才能留住王爷的兴趣啊,太主动了反而容易招人厌烦,王爷说不是么?"
赵衢大笑,"即便如此,天下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君玉来?再者说,他还没有足够的心智来计较这些。"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王爷教得真是好。"
"这哪里是我教出来的?"赵衢堂而皇之地笑着,丝毫不觉尴尬。他有时候也会偶尔想到,那瘸腿书生能教出这样一个天然而完美的少年,确是难得呢。
"王爷。"一旁有人走上前来。
君玉见到此人,不自觉往后瑟缩,却被赵衢按在怀中动弹不得。
"什么事?"赵衢知道他这般匆忙地赶来,定然是要紧的事情,于是皱起眉头问道。
来的人一身道袍,只束着发,并未加冠,却正是吴安。他凑近了些,在赵衢耳旁轻说几句,便又退下,不看周围人一眼。
"好嚣张的道士。"洛风望着他的背影,喃喃地说。
赵衢笑道,"你还是老样子,一直看不上那些修道之人。"
"本来如此,"洛风撇撇嘴,"装神弄鬼的家伙。"
"你不信真有鬼吗?"
"当然不信。"
"那么,"赵衢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不是早调查清楚了,我怀里的这美人就非我族类。难道你以为一切都是我杜撰出来的?"
"既然王爷说了,洛风不敢不信。"洛风淡笑道。
赵衢因为高兴多喝了几杯,此刻也有些得意忘形,于是站起来,将腰上的象牙球解下挂上左手中指,悬于当空。
"你这是做什么?"
"给你长长见识。"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符来,放在烛台上烧尽。
站在一侧的君玉只觉得浑身似被蛇缠住一般,越箍越紧,脸色渐渐透明起来,嘴唇发白,身形也开始虚晃了。
"王爷......"洛风不由怔住,潜意识想要阻止他继续下去。
"他又不让我碰,还是收回去吧,省得看着心痒。"赵衢晃了晃小球,只见上面的纹饰突然亮了起来,中间一道红线飞快地缠绕着,君玉终于消失不见。
地面只留下一摊衣物,而空中腾起的雾气缓缓移向那雕花象牙球,渗入其中。镂空处溢出的白气慢慢也被拢回去,纹饰暗淡下来,那道红线也随之不见了。
大厅里忽然间鸦雀无声。
众人心里发慌,这不见鬼了么?还是个活鬼,虽说美色当前,大多数人还是会以为命是最重要的。可是这位王爷喜怒无常的,真惹恼了他,当下就要人头落地吧?
只有李素卿在那里低着头,指甲掐进手心,浑然不觉已渗出血来。方才君玉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眉心攒着痛楚,却连喊都喊不出声来。他心中疼痛不已,因为无能为力更是几乎不能自持。
你不是喜欢他,想要他吗?怎么舍得这样对他?
第三十三章
离开王府的时候,月明如水。
若放在平时,李素卿定然要赋诗一首以应景,而此刻痴痴地看着,心里空荡荡的,思绪也恍恍惚惚地随处散落。
洛风出声提醒。
"李素卿?"
"嗯?"恍然惊醒,看到洛风似在警示的目光。"哦,对不起。"下意识地道歉,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给别人惹麻烦。
"事情办好了?"
李素卿点点头。
"虽然是绝色,看样子南越王爷并没有到为他神魂颠倒的程度,我们的计划,也许要从长计议了。"
李素卿沉思片刻,低声说道,"看那人成竹在胸的样子,好像急着要惹朝廷的注意,这......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总觉得有些怪异。"
"难道......"洛风低声沉吟着,"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只等着合适的契机?你在南越时,是否听说他有扩军屯粮的消息?"
"我之前一直在隐居,若不是他将君玉掳走,也不会下山来。况且这样的消息,岂是一个平头百姓能得知的?"
洛风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素卿知道这人肯定不会全盘托出,说到底,自己不过是别人的一颗马前卒。可毕竟还是有求于人,机会虽小,却再无他法。
默然回到客栈,楼下的灯只留了一盏,店小二在柜台前打着瞌睡,显然已经很晚了。
正要走上楼,洛风突然停住脚步。李素卿径自走在前边,见身后没有动静,便回过头看。洛风示意他保持静默,小声吩咐,"你先回去。"
李素卿不明就里,但是看情形知道是要紧事,点了点头,回房关好门。
不多会工夫,洛风再推门进来时,血迹印染了大半个袖子,手中拖着个不省人事的黑衣人。
"这是......"
"先去将他绑起来,他剑上有毒,我怕撑不了多久了。"
李素卿依言把那人紧紧缚在椅上,又将洛风扶起来,撕开衣袖,只见划痕处一片青黑。
"方才直觉有人监视,果然被我逮到。这人的装束并不多见,袖口纹饰是西南边陲巫蛊一族的标记。"洛风继续说道。
李素卿替他仔细清理干净伤口,敷上随身携带的草药,说道,"这种毒虽不至见血封喉,却也是少见的烈性,军中之人怎会用这样阴损的方法?"
洛风面色微缓,慢慢开口道,"西南边关有一支守军,他们并不属朝廷编制,大多是当地人,族中有懂巫蛊之数的。多年前归顺我朝,却因地处边远习俗相异,当时朝廷便仍叫他们自行治理......"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李素卿看他的表情,有所了悟。"难道说南越王爷与那巫蛊族人有来往?"
"这支军队士兵强悍,又善于用毒,是我朝抵御西南诸国的一道屏障。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南越王爷自当有恃无恐。"
"对了。"李素卿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叫出声。
"怎么了?"
"你说的那巫蛊之术,是不是可以招鬼,可以困魂?"
"似乎是这样,我也不大了解,只是你怎么会知道?"
"晚宴上出现过的那个道士你可还记得?"
洛风点头。
"最开始时,是这人困住君玉企图要他纯净的魂魄来炼丹,不料被我破坏,救下君玉,之后便一直将他带在身旁。而不久前,也是这人帮助南越王爷捉了君玉,禁锢在那小球里。我怀疑,他应该是巫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