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清风(第一部)————颜忘川

作者:颜忘川  录入:12-26
醉卧清风

1.夜宿

夜里起风了。尽管已是初春,夜里的风还是凉的,让人有些瑟缩。

褚锦渊只是静静的坐在桌前。窗开著,油灯在风中不停的滴著泪,仿佛下一刻就会呼的一下子熄灭了。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

今夜的月色很好,万里无云,衬的月色更加皎洁,明亮。只是屋里的人似乎没有心思去欣赏这样美丽的夜色。他只是用手抚摸著桌上的剑,轻轻的摩挲,一会儿抓紧,一会儿又放开。

剑是把好剑,只是从斑驳的剑身可以看出已经有些年头了。褚锦渊拔出剑,明晃晃的剑身映亮了他的脸,那沈默而好看的眼睛里,有一点点的落寞,一点点的杀气。可是很快,那一点点的表情也随著他手中的剑埋入剑鞘的一霎那消失了。

褚锦渊熄了灯,悄无声息的翻身上床。

夜更深了,只听得见窗外不知名的小虫欢快的吟叫声。

屋里不知什麽时候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蹑手蹑脚的向床的方向摸过去,借著月色,可以清楚地看见床上的人肆意的躺著,没有任何防备的样子。

一道亮白的影子闪过,还没有让人反应过来的时间,一把锋利的匕首就结结实实的扎在了床板上。血一滴一滴留下来,弄脏了洁白的床铺。

褚锦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闯入房间的人影只是睁大了双眼,还来不及弄明白为什麽原本在床上躺得好好的人会突然站在他身後,便颓然的缓缓瘫倒下去,後颈有一抹深深的红。

褚锦渊就这麽站著,左手牢牢的抓著剑,像是没有动过一下的样子,看著倒下去的人。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发生了什麽。所有人都在酣睡。月挂树梢,夜还长。

一个修长的身影翻窗而出,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惨白的月光照在这栋两层的小楼上,映亮了"南岳客栈"这四个漆红大字。


2.漏网之鱼

清晨下著蒙蒙的细雨。林间小路上静谧而安详,只有一个行色匆匆的青年男子。只见那男子一根普通的玄色发带束起他乌黑柔顺的三千烦恼丝,身上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席青衣,只有那一双鞋,虽是从因下雨而满地污渍的小径上走过,却还是一尘不染的样子,甚是让人不解。再看他眉目清秀,脸色有些苍白,瘦削而线条分明的下巴略有些青色的胡渣冒出,虽是这样一副风尘仆仆稍显憔悴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宁和,再加上衣衫翩然,在这蒙蒙细雨的林中,竟给人如入仙境的错觉。再细细看,这人垂在身侧的左手握著一把剑,不是褚锦渊又是谁。

远处依稀已经看得见村户的轮廓,褚锦渊不觉加快了步伐。

雨渐渐地停了,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潮湿的气味,略带些铁锈的腥气。村子里安静异常,仿佛每一个人都睡著了。他们的确是都睡著了,只是睡的地方不太好。地上一具具的尸体,横七竖八,血流成河,显是惨案还未发生多久的样子。这血液静静的淌著,有的渗入地下,有的就蒸发了,弄脏了雨後清新的空气。

褚锦渊的左手紧紧的握著剑,面色渐渐狰狞,一口银牙几欲咬碎。他已经有五年没有踏入这片村子了,没想到再次归来,却是为了为这一村老小收尸。他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寒冷。早春的寒意仿佛透过他的衣服钻到骨子里去了,冷得他上下牙微微的打颤。

他一个个的检查尸体,确认没有生息了便堆在一旁。这时,一个细微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像是人极其隐忍的呻吟声。那是一个少年,瘦弱的身躯,脸上全是血污,胸前几道被利刃所伤的伤口,深可见骨。但还有微弱的气息,就像冰天雪地中随风摇摆的小花,随时会被狂风扭下头来。

褚锦渊用手胡乱的抹著他的脸,把血污蹭干净,露出一张清秀的有些稚嫩的脸。

褚锦渊大骇,浑身颤抖,便是刚从鬼门关转过一圈怕也没有如此心悸。他久未用过的右手忽然剧烈的疼痛起来,痛得让他额间不停的冒出一颗颗冷汗。


3.祁家村

"呜......"像小猫一样轻声的呜咽唤醒了兀自沈溺在自己过去回忆中的褚锦渊,也把他几乎脱口而出的三个字给生生的压了回去。他看著躺在地下的少年微微皱著眉头,长长的睫毛像蝴蝶般忽闪著,不断地从失去了血色的嘴唇里逸出呼痛声。

看著少年这副无助而脆弱的模样,褚锦渊不由得暗笑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怎麽会把这麽个小毛孩给看成了他了呢。真是恁的多心了......他封住了少年的几处大穴,先给他止了血,而後把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少年抱进屋里去为他包扎。

少年伤的的确很重,几乎耗尽了褚锦渊整整一瓶上好的伤药。血是止住了,伤口也包扎好,只是这村落方圆十几里都是荒无人烟的山林,找不到大夫。就靠著简单的急救与治疗,能不能撑得过去恐怕是要看造化了。思及少年已是这村子剩下的唯一活口,且不说五年前村里人有恩於他,且说还须从他嘴中问出些蛛丝马迹,褚锦渊尽管不愿费这个事,但还是用自身的内里为他维系住了一线生机,让少年堪堪的一口气挂著,不至就这麽咽了气去。看他暂时不会死了,褚锦渊走出屋子,看是著手埋葬村里的尸体。

整整二十八具尸体,足足让他忙活了一阵。想到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和安详的景象,现在却仿佛变作了人间炼狱的惨象,还是让褚锦渊心头有些怅然。

他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他身负重伤偶然逃进这个村子,被善良的村民所救。在养伤的期间,褚锦渊得知这个村子原名祁家村,村里人自事生产,自给自足,倒也过得其乐融融。褚锦渊那时心灰意冷,本想在这麽个世外桃源从此隐姓埋名也好,但又思及自己本是走投无路,留下来也只有拖累了一村的无辜人,岂不是恩将仇报。於是伤未全好便勉强上路。也就是那时起,他右手的伤由於没有好好的医治,最终还是废了。

这五年来,他几乎走遍大江南北,却摆脱不了源源而来追杀他的人。也多亏这样,练就出了他的左手。褚锦渊本是练武奇才,尽管右手被废,五年的时间却将左手使剑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於是褚锦渊想到祁家村再看一眼。之前忙著离开,是因为他自知右手被废,留下来不但难以自保,还会害了这一村老小。而现在,他自恃身手比五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便上了路。谁知这再看一眼,竟是绝命的一眼。

褚锦渊仰天长叹,心道天下之大,竟没有他容身的地方了麽。而且过往虽也是杀戮不断,这些时日却是愈发变本加厉起来。难不成又有什麽变故。他不敢多想,多想也是徒增烦恼而已,又何苦呢。

很快天色便晚了,褚锦渊守在少年床前小憩了片刻。夜半那少年悠悠醒转过来,见身边有人又惊又惧,便是又叫又踢,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过去。褚锦渊见他面色苍白有如著魔,知道此时解释也是徒然,索性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昏睡过去,自己也得片刻安宁,稍许安歇。


4.身世

在这已无人烟的村子里一呆便是十数天,那受伤少年的身子总算是勉强恢复了大半,虽说不是痊愈,但毕竟是年轻人,想来假以时日,但凡细心调养,总不至於落下什麽病根。

在这段日子里,褚锦渊也算是对这少年的身世了解了个十全十。少年名唤祁彤舒,原不是祁家村人士,只因他娘三年前改嫁到祁家村来,他便也随继父改姓了祁。祁彤舒本也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孩,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更让褚锦渊觉得他性格质朴无华,便也不愿向他多提自己的来历,只推说自己在江湖上得罪了人被人追杀,误打误撞逃到这里。祁彤舒也不疑有他,更敬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处处为他的话是从,虽是村野小童,倒也乖巧伶俐的紧。而褚锦渊这些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别人对他都唯恐避之而不及,身边没半个贴近知心的人,早已疲惫寂寥不堪,此时有这麽个小子在身边,倒也颇有几分意思,再加上少年本就长得清秀可人,虽有七八分像某个他不愿忆起的故人,但性格则是南辕北辙,竟也让他放开了心中的芥蒂,愈发的打心里怜惜疼爱起这个小人儿来。

再说褚锦渊之所以落得今日这个四处漂泊的地步,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本是个身家清白的孩子,虽然是个孤儿,但从小便师从江湖上颇有几分名声的山海阁,本身颇有练武天分的他从小便得师傅和诸师兄的疼爱,日子倒也过的无忧无虑。但自从七年前他暂别师门一人出世闯荡,一帆风顺的生活便结束了。那时的他涉世未深,又是年纪轻轻一腔热血,竟迷恋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只因那人是江湖正道众人所不齿的魔教──火印门的护法,为了他,储锦渊不惜叛出师门,落得个不忠不孝,自甘堕落的骂名,不仅如此,更让他遭到诸人的耻笑,说他是个性好男色的无耻淫徒,使他从此在正道武林中无处立足。这些一般人所不能忍的耻辱与痛苦他都自己一肩扛过去了,更全力帮助心上人夺得了火印门的门主之位。原以为从此以後便可以一心一意的与心爱之人私守终身,谁知他只是那人手上的一枚棋子,利用过之後便被无情的抛弃。时至今日他还无法忘记,那日他亲耳听间曾经和他情意缱绻耳鬓厮磨的人口中吐出的冷酷的"杀无赦"时的情境。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撕碎了,就这麽毫无预兆的一口气哽在嗓中,"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後来,他虽是仗著精湛的武艺逃出火印门,但却留下了一身的伤与一只废了的右手。从此,他为正邪两派所不容,就如一只风雨中的飘零燕一般在江湖中飘荡了五年。在这五年里,褚锦渊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怪异,那个曾经仗剑江湖的快意少年仿佛早已死在了五年前的火印门之战,只剩下一个孤独的满手血腥的怪人。

祁彤舒是这麽久以来第一个走入他生活的普通人,和他在一起,褚锦渊仿佛可以忘记过去那些的痛苦与不堪,因此对於他的真他的纯,褚锦渊分外的珍视。只是他知道,此处绝非久留之地,虽说祁家村刚刚被血洗,一时应该不会有人想到再来,只是时日一长,难免追杀他的人不会找到此处。从祁彤舒那里,他已大概猜出杀来的人多半是火印门门下,这让他更加惶恐。毕竟身边多了个不懂武功的孩子,只会碍手碍脚,因此唯今之计,还是早早离去为祁彤舒找个可以投靠之处方为上策。

於是稍做收拾,褚锦渊便带著伤势尚未痊愈的祁彤舒匆匆离开了祁家村。


5.左清风

带著一个伤者上路,行进的速度想当然慢了很多。又因为路途劳顿,祁彤舒的伤势反反复复,更是拖慢了进程。褚锦渊虽然心中焦急,但又无可奈何,只好一路格外小心在意,处处留心。

一日行至暮色将至,褚锦渊将祁彤舒扶至树下稍作安置,自己便到附近捡些枯树枝什麽的以作生火之用。他本没走太远太久,但就是这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回头来原本依靠在树下的小人儿就不见了踪影。褚锦渊心中一凛,扔了手中的枯枝,左手抚上腰间堪堪悬著的剑。此刻他眉目间虽然波澜不兴,左手过度用力而凸起的青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动荡。这些年来江湖虽说能人倍出,可褚锦渊却可以自负的说,能出他左右的人不超过三人。而现在,原本可以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人却就这麽消失不见了,如果说是和自己有关的话,那麽这个掳走祁彤舒的人,恐怕除了"他"不做第二人想了。想到是他,褚锦渊紧抓佩剑的左手不由的松开了。他轻不可闻得叹了口气,嘴角竟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他终於按捺不住,准备亲自动手了麽?也好,原在五年前就该了结的就索性在今天了结吧。其实,褚锦渊早在五年前便了解了什麽叫做所谓的"哀莫大於心死",这五年来,他一直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每天重复著杀人与漂泊,这种生活,他早已经厌倦了。又或者说,他早在五年前便应该死了,当初杀出重围,并不是因为害怕死亡,也许下意识的,他只是想与那人亲手做个了断,也只有死在那人手上,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得到他想要得了断。想到这一层,褚锦渊反而坦然了,甚至是有些兴奋和期待的感受著即将降临的死亡的气息。

一道如虹的剑势夹带著些许的寒意霹雳般让人措手不及的刺向褚锦渊的後心。他却像没有任何感觉的雕像一样矗立著,不动亦不躲。锋利的剑在离他後心不及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一时四下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清丽的有如流水般动人的声音响起。

"怎麽不躲呢?莫非是知道我这老朋友来了,竟是兴奋得不知所措了麽?"语气略带慵懒,竟有些嘲讽与调笑的口吻。

褚锦渊缓缓转过身来,眼睛一动不动的盯著眼前带著让人猜不透涵义的微笑的容颜,唇间吐出三个字。

"左、清、风!"


6.君无情

现下站在褚锦渊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中行事乖张的魔教火印门门主左清风,也是褚锦渊恨之入骨而又爱的难忘的人。五年的时间里,褚锦渊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从没有把这张脸从记忆中抹去,而此刻这张脸突然就这麽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之间竟又叫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了。他恍恍惚惚的,仿佛五年前的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只要一伸手,便可以将眼前的人再度揽入怀中。褚锦渊痴痴的看著这张曾让他神魂具醉的脸,竟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左清风眼睛深处闪过一丝阴霾,手里的剑就闪电一般刺向褚锦渊的手腕。

褚锦渊只觉一道凉风袭来,下意识的一抖手腕避过了这一剑,锋利的剑峰就这麽擦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冷的刺骨的寒意。褚锦渊能从这剑气中感受到剑的主人下手之准之狠,竟是丝毫没有留情之意,若他不避,恐怕自己的手筋此刻已被挑断了。其实他早该清楚左清风对他已没有了丝毫情意,只是这五年来他没有亲自出手来取自己的性命,自己便也乐得编个谎言欺骗自己。只是事到如今,这个谎言也该到了破灭的时候了。这麽想著,褚锦渊的脸上便流露出些许怅惘的神情。他本已很久没有过常人所应有的情绪了,只是面对此情此景,却又禁不住的悲从中来。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可为什麽,在亲自来取他性命的左清风的面前,他的心竟是那麽的疼痛呢。

看著褚锦渊微微散发出忧伤的脸,左清风执剑的手缓缓的垂下了。依旧是带著嘲讽口气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用那麽难过,我这次来不是取你性命的。"见褚锦渊竟是一副无动於衷,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的样子,左清风的话里沾上了一丝愠怒的味道。"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我便放了你,并且三年之内不会再找你任何麻烦。"褚锦渊还是连眼都不眨一下,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左清风似乎拿准了他不会领自己的情,语气又恢复了以前的好整以暇。"我知道以你的脾气必不会依我,只是不知道你又会不会担心你那位‘小兄弟'的安危呢?"褚锦渊眼神一晃,但开口是还是四平八稳。"我们之间的恩怨与他无关。"左清风轻蔑的一笑,眼睛里尽是不屑和鄙夷。"褚锦渊,有一点你好象搞错了,我才是这个游戏的指挥者,自始至终。"

褚锦渊并不是才知道左清风的心计与无情,只是这样明显而直白的提醒,还是让他的心脏微微的瑟缩了一下。或许对他而言,在月余前,祁彤舒还是个陌路人,但不可否认,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那个少年为他带来了数年未有过的温暖,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而不是一具傀儡。所以对於祁彤舒,他不想亏欠太多,更无意害他丧命。褚锦渊不得不佩服左清风,他的心计如此之深,看人看事如此之准,若不是使在自己的身上,都不由得叫人想为他拊掌称赞了。左清风似乎是太了解自己,才会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答应,更恐怕的是,连他出现的时机,都是早已算好了的。

面对这个认识了这麽久却依然陌生的人,褚锦渊咬紧牙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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