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空灰蒙蒙的,像在地下室透过一方小小天窗看到的阻着一层积埃的薄纱的天。
美丽的夫人高贵全失,狠狠推搡我。年幼的我倒扑地上,差点儿摔进坑穴。抬起头,坑穴中的森森棺材上,一支冷艳的红玫瑰凄绝地嘲笑我。我惊惧地往后缩,怕躺在棺材中的陌生人会突然跳起来抓住我不放。
我不愿打搅死者的安宁!
"你好好看看--那就是你生父!看清楚,看仔细了。哦......我可怜的哥哥......愿主宽恕你......"
夫人歇斯底里地哀泣,按住我的头,逼迫我面对那支红玫瑰。我哭着求她,她更狰狞, 一把将我推下坑穴去。
冷清的葬礼,神经质的亲属。
其实,连天上的一抹残月也不曾悲恸。
我八岁那年,来到这幢历史遗迹般的位于苏格兰高地的克罗温堡。送我来的嬷嬷告诉我,我的母亲住在堡内。因为那美丽的不可言喻的妇人是克罗温家族的女主人。
"你是尤?"
我抬头,与楼梯上徐步走下来的男孩对视。他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像阿什芒海峡的海水般令我眷恋的蓝。他来到我面前。比我高出两个头的他如神祗般恩祥。他温和地笑了,是波尔多的葡萄园中鲜嫩绿叶上滴下的朝露反射出的最明媚的春光。
"你是谁?"我痴痴地问。
他注定是我的依靠,我的信仰。
法兰西是我的第一故乡,因为我出生在那儿。也许你听过那个贵妇人的绯闻,说她身为女公爵生活淫逸,每月总有那么不连续的几天会在夜色遮掩下从城堡的秘道前往海滨,在哪儿搭乘早已恭候的船只渡过海峡,去法国与秘密情人约会。不要怀疑,确有其人。只不过她不是什么女公爵,但她的身份同样不凡,她是克罗温公爵夫人,英格兰某个小郡上的某个没落家族的幺女。她夜来朝去,非花非雾。她是SODOM的堕落者们的近亲,是撒旦的情妇。
所以,我至死不知究竟该称棺材里的那个人"父亲"还是"舅舅"。
我不知......
卡洛儿的美丽如梦如幻,是晨曦中含苞待放的百合花,是枝梢撷雪的莹莹剔透,是云间隐逸的一泓湛蓝。
音乐如人,令我折服。
昔日总对我说"尤,一起去骑马。""尤,一起去用餐。""尤,一起去沐浴。" "尤......""尤......"的圣不再看我。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卡洛儿身上。那只圣洁的翩跹蝴蝶,那上帝的新娘,那沙仑的玫瑰。
圣,你爱她吗?
十四岁的我只能远远地站在阴影里注视这世上我最关心的人那俊美的介于少年和男人间的侧脸。问不出口。只能凝望。那波波暗涌冲动,放肆的青春。
一曲终,卡洛儿转过身,巧笑盈盈。背着晨光,宛如圣母临世。神圣却清纯。演绎肖邦的音乐,别具风格。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震撼的了!"圣破天荒地为人喝彩,与他贵族出身匹配的赞美。 "能够在此倾听是我的荣幸。"
圣,我用两年的时间完成七年的学业,我精通九国语言,我从没令你失望。可是,你从来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肯定的话语。而今,你将上帝没有赋予你的或许是我所不知的甜言蜜语全用在一个女孩身上。
是的。圣,你爱她。我们的欣赏标准何其相似!我喜欢她时就知道你也会喜欢她,更可能会爱上她。
澹台敖炎,克罗温家族的远亲,身上流有一半中国血统的俊美得更胜圣的男孩,攥紧拳,隐忍,蓄势待发,又松开手,转身离去。
不愿见一对金童玉女的温馨,还是不忍打散一盒白巧克力包裹的谎言?
我轻轻地笑。
圣,你以为这世界上还有人比我更懂你吗?
可怜的女孩沉溺在你的感性中,晕头转向,散失判断。
可是,圣,你的野心岂只是儿女情长?
克罗温家的二少爷,圣的弟弟,我的哥哥,尤里卡,确实是千年难觅的奇才。他对金钱怀有与生俱来的痴狂,似乎金钱就是他出生的意义,生存的意义。他不改笑颜,对热恋中的圣道出阴谋诡计。
我坐在书房外的小客厅中,随手翻过杂志,一页页翻过,全然不知在写什么。我屏息聆听棕色雕花门后的动静。一言一语。是无耻的盗听者!
圣在斥责,在愠怒,在咆哮。
尤里卡说,"伊蒙里兹家族只有一个女儿,是整个家族的宝贝。他们不会容许伊蒙里兹小姐的未来夫婿有‘过去'。因为那样,伊蒙里兹小姐会感到羞辱的。"
圣沉默了。怅怅叹息。决然地,残酷地。
"尤,进来。让人把那瓶90年份的葡萄酒送来--我们三兄弟为我即将到来的婚礼庆祝一番。"我的圣又恢复往昔的理智。
他神采飞扬,踌躇满志。
他是最伟大的野心家!
卡洛儿出嫁那天,仍然不明白这是她亲爱的堂兄弟们共同策划的慕尼黑阴谋。她更不知道决定权握在她的恋人手中。她蓝眸盛着幽怨,依依不舍地回头再看圣一眼。心绪纠结。退到我身后的圣平静地迎视她。那一瞬,她终于全明白了,终于全不愿相信了,全怀疑了,全绝望了。没有一丝抗争,没有一丝不甘。她挽着平庸的年长她十岁的柏格伯爵踏上红地毯。
我心底涌上怜悯。我蓦然想起她转过身巧笑盈盈的光景。
我低喃:"卡洛儿,好好享受圣为你准备的最后的晚餐吧。"
我偏头瞥见澹台敖炎铁青的骇人面色。
又将举行葬礼了。
克罗温家族的人围在弥留之际的公爵床前,等待公爵指定下一任公爵。
我远远地被格在人群外,冷漠地看着那些悲痛欲绝的克罗温家族成员。
形如枯槁的老人抓住妻子的手,奋力盯着风韵犹存的妇人,翕动唇:"你......爱过......我......吗?"
狡猾的女人,我的母亲,哑口无言。只能点头,再点头。
公爵看破谎言,一生到头,最终放开女人的手。伸出指,指向他的骄傲,他的长子。不及说出话,便咽下气。枯涩的蓝眸无语瞪着室顶圣母升天的壁画,一滴泪珠流下。
圣从容地主持整个葬礼。他的王者风范尽显此时。
我从头到尾都在旁观。贯了克罗温的姓,我身上却没一滴克罗温的血。我完完全全属于苏格兰某个小郡上的某个没落家族。我有它最纯正的血统。
还记得那个夜晚,诡异的红月照着愤怒的男人,一脸不可置信,一脸惊世骇俗,偷觑到的竟是爱妻和嫡嫡亲亲的舅子红杏出墙的龌龊?
不可奸淫,
不可偷人妻子
不可......
不可......
......
"我决定放弃爵位。"
圣宣布后,公爵夫人第一个反对。
"我的孩子,你不能这样。这是你父亲临终的遗愿啊!"
"这是伊蒙里兹家族的意思。"圣坚定地说。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个野心家了!
"我也决定放弃。"尤里卡毫不在乎。
"什么?你也......"夫人的声音在颤抖。
"收购了柏格家族的产业后我会更忙的。"
我静静地吃自己的早餐。
夫人尖叫,"你们难道要将克罗温家族交给一个外人?他是罪,是妖孽......"
"母亲,请您别忘了,尤是您生的。"圣云淡风清地打断。
圣亲自为他的新娘拉开车门,牵着女人的手走过我身边。 克罗温家族在欢呼。婚宴不分昼夜地举行三天三夜。人人醉生梦死,不知今朝何昔。
伊蒙里兹小姐翩翩走过来,敬我一杯。她微微前倾,仔细看我的眼眸。
"很奇特的眼睛。"她总结。"金色的月亮碎片般的美丽眼睛。"
"谢谢,伊蒙里兹小姐。"我不冷不热地莞尔。
"该称我‘嫂子'。"她笑,一脸自信。"金色的眼睛......听说是乱伦的产物。哦,抱歉。你看我就是个不会说话的人。"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宴会中去。
我轻轻地笑。没有人比我更懂圣!
与我无关的庆祝还在继续。我悄然退出大厅。
步入花园,月色撩人。
仲夏夜的梦,仲夏夜的狂。
花间亭中,挺拔的身姿衬着晕黄的月。柔和的光辉,溢撒大地。
我的信仰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我,从来没有的专注。他说--
"尤,我的理想就在前方。你看到了吗?"
"圣,我看到了。"我的眼在潮湿。"我看到了......"
从我爱上阿什芒海峡的海水起,从我爱上波尔多的春光起,从我抛弃上帝的那天起,我一直跟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凌云壮志,你的熊熊野心,你的一切,一切,我全都悉心收藏。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你!
"你是我的王。你将建立你的帝国。"
我组建了"CLOVER",一个公司,一个为圣的政治生涯筹款的工具。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金融。但只要是为圣,我可以撇去自己的意愿。
圣取得伊蒙里兹家族及其盟友的支持,进入议会,破格成为大英帝国史上最年青的议员。一路走来,我无奈地看他交易,失去。而今终于达到预定目标。没有白白失去!
"尤,你看我的成就!"他竟有些孩子气地向我炫耀。
"你是我的骄傲。"我含笑凝视他迎着朝阳的俊美侧脸。
他意气风发,犹如君王巡视疆土。
"圣......"
我不觉痴了。回神时,他的面部特写近在眼前,我的唇青涩地吻着他的,笨拙,激狂,决然无悔。
"尤?"他眨了下眼,很迷惑。"你在做什么?"
"我在吻你。"我无心应了句,捧住他的脸,继续一偿多年的渴慕。
推倒他在墙壁上,缠绵倾诉相思苦痛。
圣!你一定不知道我从第一眼起就发誓从此只为你活,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你抛弃上帝,你一定不知道你是我的信仰......
抬起头,墙壁上尽是克罗温家族历代男子的画像,一双双锐利的眼盯着家族的丑陋。
"圣,我爱你。"
他经不住月亮碎片的金眸诱惑,抱着我,将我压倒地上......
激情焚智,泪眼迷蒙。不期瞥见门缝中一点凶光,一抹杀意。我拉近在疼享我身体的男人,挑衅地望向偷觑者。
"尤!尤......"圣沙嘎着声音叫我名字,毫无察觉。
渐渐地,渐渐地,门缝悄然合上。
室内春光旖旎,室外天崩地裂。
伊蒙里兹小姐新婚三月便莫名其妙地精神失常。医生诊断说,可能是受刺激所致。美丽的新娘在憔悴,日复一日。伊蒙里兹家族对女婿的不离不弃感动万分,这更为圣赢得好名声,使他的支持率直线上升。
"好脏,好脏!消毒,消毒......"
我示意侍女按照伊蒙里兹小姐的意愿为城堡里外再次消毒,冷冷地居高临下俯视歇斯底里的女人。
"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发生这种不幸的事?"公爵夫人划着十字,絮絮叨叨。她忽然停住,狐疑地仰头,毒辣的眼光直射我。
她知道了?她明白了?她清楚了?
我走回书房,像奔逃。
不能留她,不能留她!一旦捅破,圣的仕途就完了......我的王......
一月后,克罗温公爵夫人前往纽约旅行时,被狙击而亡。
她是中国人。黑发黑眼。冷漠,如风。
"尤里卡,送她回去。"我不再看还在床上昏迷的女孩,坚决地说。"克罗温堡里有一个女人就够了。"
"我亲爱的兄弟,别生气。"尤里卡点上支雪茄。"你是知道的,在两年前,卡洛儿遗言让澹台敖炎发誓两年内不对克罗温出击。她本想为我们争取营建防御的时间,但不料澹台敖炎实在强大,非克罗温可以阻止。现在,我将一切押在这女孩身上,是赌了!"
"你是说......"
"是的,这女孩对澹台敖炎而言是特别的。"尤里卡神秘一笑。"你也不想让圣断送仕途吧?"
我判研他深不见底的眸,思量他到底知道多少。
"尤,别误会了。我不是在威胁。你和圣可是我最亲爱的‘兄弟'。"
我点头,为了圣。
卡洛儿婚后并不幸福,终日郁抑,香消玉殒。澹台敖炎誓言为卡洛儿毁灭整个克罗温。两年之期已界,十灾不远。
中国公主抱着酣睡的猫儿坐在庭院中。仰头看向天空,有些迷离。
"您羡慕飞鸟,因为您被人囚于笼中?"我问。
"不。"她低首。"飞鸟不懂云的心思。以为自己自由,其实还是冲不破一方苍穹。"
我眯起眼,重新评价这个年仅17岁的女孩。听说她和澹台敖炎指派的保镖私奔,后来对方魂断纽约。澹台敖炎不但没毁了她,反而比从前更狂热。此次带她来英国,首站便是卡洛儿的娘家,绿茶庄园。尤里卡掳了她来的翌日,澹台敖炎的特别助理天寒便亲自来堡给我警告。虽不知为何天寒没带她回去,但已可以肯定她的地位不同于澹台敖炎的别的情妇。
"如果可以,我想请您共进晚餐。"我说。有多久了,都是我一个人坐在巨大的餐桌前面对美味珍馐而毫无胃口。
她看我一眼,颔首。淡然一笑。
澹台敖炎亲自来克罗温堡。挟破灭的预言,雷霆万钧。
我隐隐听到餐厅传来咆哮和摔砸瓷器的声音,走进去,澹台敖炎已与天寒离开,只余咬唇落泪的中国公主和不懂安慰的维尔。
"哟,公爵大人,来得正好--安慰女人的事就您最在行。"连女人见了都要惊艳的男子,澹台敖炎的另一个特别助理,维尔像只笑嘻嘻的狐狸,说着退出餐厅。
" 尤,是你吗?"纤细的背影微微颤抖。
"是的。"我不觉蹙眉。"你在哭吗?"以她作为赌注是不是太冒险了?
"......"
"你没事吧?"
"没事。"她搽抹了脸,转过来。"他真要毁了你们。"她又恢复往昔的冷漠。
我叹口气。"是的。"
没有什么可以拯救我们!
海百合还在回忆小人鱼的善良,宝石已从王冠上掉落。玫瑰枯萎,野兽死去。风信子哭诉花期终结。
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神死了,世界疯了。
"尤,我们完了,真的完了......"
我抱住哭泣的男人,冰冷的身体与他同样冰冷的身体相依相偎。
语言已苍白,泪水已多余。
我狠狠吻他,将他再诱进情欲的世界。如果可以永远沉浮其间,他也不会这样颓丧。他就还是我神采奕奕的圣,我坚强无可摧的信仰......
妇人对我傻傻地笑,嘲讽的笑。
"上帝是公平的!瞧,惩罚不是降临了吗?"她拈花而立。"罪的工价乃是死。"
我伸手抚摸她光滑细致的脖颈,慢慢游弋。
"圣没和你睡过吧?"我笑,幸灾乐祸,几分快意。凑近她耳朵,细声低语:"你知道圣最喜欢什么姿势吗?你想知道圣的敏感域吗?你想......"
"住口住口住口!"她叫嚷着捂住耳,呜呜啜泣。
尤里卡的企业完全被澹台氏鲸吞。澹台敖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当年背弃卡洛儿的圣。
世界末日不过如此。
上帝说,人类变坏了,我要发动洪水淹没一切罪恶。
诺亚方舟只是传说。没有什么可以救牍满身罪孽的我们。
"是的。"我忽然有了慈悲,搂她入怀,前嫌尽弃。"罪的工价乃是死......"
只轻轻一推,穿着洁白婚纱的伊蒙里兹就坠下塔楼。纱裙绽开,盛放一朵凄绝的花。无边无际,坠入上帝的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