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黑眸的少年高仰起头,似在遥望著浩瀚沙漠中的圆月。
「是你!你没死!」郢仁看著他,喜出望外地拔足奔向他,可是吸了血的沙地泥泞不堪,双脚沾染腥臭的液体,让他恶心得想吐。
「喂!」无法前进,郢仁只得大叫,换得那少年的注意。
黑发少年依然仰著头,郢仁不由得也抬头看去,愕然发现原本苍白的满月,不知何时变成血一般的深红!
「……」少年似乎在说什么话,随后一道璀璨银泪从面颊滚滚而下,但很快就被大风吹散了。
「好难受!」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胃里不断泛酸,灼烧著胸口、喉咙,太阳穴突突跳著,郢仁从来没这么不适过。
「皇上,醒醒。」不似妃子过于娇媚的语调,更不像太监尖细的嗓门,低沉的男音不断在耳边响著。
「唔。」尽管喉咙干渴万分,但身体却被温暖包围,非常舒服,郢仁连眼皮都懒得抬。
「皇上,天已经大亮了。」男音不放弃地催促著。
「朕知道了!」郢仁嗖地睁开眼,忍无可忍地咆哮道,他很想重罚这不解风情的搅梦者,却没想到对上了一双困窘的黑眸。
一时间,梦里黑发少年的眼睛,和眼前的眼睛重迭在一起,同样的黑眸,却带著不同的神色,后者的清澈更让人为之动容。
「你……唔。」本就干涩的喉咙,经这么一喊,不禁嘶哑作痛。
「皇上,您看上去醉得不轻,还好我有解酒的药。」另一道柔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正是欧阳子鑫。
昨晚他一直担心皇上是否会饮酒过度,但又不能冒然打扰他们。后来,他看到皇上和角枭一起离开,像去休息了,今日一早,他便带著药丸来恭请圣安。
哪知一掀开布帘,就看见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张窄小的床榻上,确切地说,是皇上霸道地压在角枭胸前。
看著—向行事谨慎的皇上,竟无防备地睡得那么沈,欧阳真是喜忧参半,毕竟简陋的帐篷周围,可是一个士兵都没有。
「拿过来。」郢仁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头道。
「请您先起来吧。」欧阳略带笑意地说:「他很不舒服呢。」
「嗯?」郢仁看著角枭,问道:「你陪了朕一夜?」
「嗯。」角枭一直想叫皇上先站起来,他的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已经麻木到剌痛,但无奈插不上嘴。
「为何不叫醒朕?」郢仁起身,收拢散开的衣领,欧阳上前,把药和水递给他。
「您很好睡。」事实上,角枭已经叫了好几十遍,只是皇上都不为所动,他也无可奈何。
「是吗……」郢仁若有所思地看著角枭,他没忘昨晚的事,他以为他会逃走,所以才紧揽住那宽厚的臂膀。
「你先坐一会儿再起来,宿醉加上血流不畅,你该好好休息会。」欧阳见角枭挣扎著想要起来,上前劝道。
「不行,今天下午有猎马赛,早上就要作准备。」角枭咬了咬牙,扶著木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让开。」郢仁突然朝欧阳喝道,尽管不解其意,欧阳还是知趣地移开了几步。
「啊。」面对突然站于自己身前的皇上,角枭一惊,差点又坐回床上。
郢仁很快扶住了他,并低头吻上了角枭的嘴唇。欧阳见状,脸色泛红,慌忙转身回避,却一头撞到木柱,疼极了!
「果然好暖,朕之前怎么都没发觉,你的体温相当宜人。」这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很快便结束,郢仁舔舔嘴唇,意犹未尽地说。
角枭难以置信地瞪著皇上,也许有旁人在场的关系,他累积的羞恼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他决定向皇上坦白自己的难以适从,就算他降罪也……
「黄公子,您起来了吗?」杰娅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这犹如幽谷夜莺的女声,让角枭猛地惊醒,让他准备不顾一切发难的嘴巴,再次紧闭起来。
「猎马比赛,听上去不错,你带朕去看看。」郢仁对角枭说道,转而又对欧阳说:「你抱著头做什么?替朕准备一套马鞍。」
第六章
奕族有著上百头的肥牛、硕羊,和数不清的鸡群,但最令族长赛普骄傲的,是马厩里的三十匹健马。
枣红、雪白、棕黄,虽毛色迥异,但都性情温顺,它们高大的个子,有力的肌肉,衷心为奕族百姓效力,很难想象这些草原生灵,原先都是毫无拘束,性情暴烈的野马。
这得归功于龙岭大草原肥沃的水土,每年都会吸引少则数百,多则上千的野马群前来觅食,它们之中自然不乏世人罕见的千里神驹。
于是,一场以生擒野马,特别是宝驹为首的猎马比赛,在大草原上轰轰烈烈地上演,奕族男人们争先恐后,施展出出色的猎骑技术,获胜者不但能得到族长的赞许和丰盛奖励,往往还受到姑娘们的青睐。
自角枭过了十五岁的成人礼后,优胜几乎全被他拿下,牛、羊等牲畜奖品,他会转送给族里的病弱老人,皮革、绢布则送杰娅作衣裳。因此,尽管他非奕族人,却依然受族人喜爱与信赖。
在他们眼里,角枭和杰娅这对青梅竹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深信他们会共结连理,赛普族长会把族长之位传给他这位女婿。
今年的猎野马大赛,杰娅穿著打扮得比以往更迷人,可是她没有站在角枭骑乘的「棕色旋风」旁,而是吟吟笑脸全对著银鞍白马上的俊美男子。
「我看杰娅八成是喜欢上那位贵公子了。」阿萨乘在马背上,拉著缰绳,对旁边同伴道。
「呵,你还在气自己喝酒输给他啊。」青年笑道:「就算杰娅喜欢他,也是因为对方长得英俊非凡,换作你我,恐怕再进娘胎一回,也成不了那模样。」
「瞧你说的,我怎么会这么小心眼,他的酒量是不错。」阿萨拍了拍马脖子道:「只是不知马术如何,说是要参赛,到时如果摔下马,就有好戏看了。」
「你呀,还说不小心眼。」青年连连摇摇头。
「大伙听好,前方红帐篷内的东西便是今次比赛的奖品,今年比以往更丰富,谁赢了,谁就可以获得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一男人在栅栏前大声道:「待会儿一开栅栏,比赛就开始。」
杰娅带二位少女前去撩开红帐篷的四面布帘,只见里头琳琅满目,除惯例的两头牛羊,还有西域香油、丝绸绢布、精美陶器等贵重物,众骑士见状,斗志愈发高昂。
这时,阿萨乘众人喧闹之际,悄然踢马靠近郢仁,站在白马后的欧阳子鑫察觉来者不善,手按腰间长剑,戒备起来。
「喂。」阿萨朝白马上的郢仁粗声道:「跑马可不比喝酒,咕咚两下就成。」
「哦?」郢仁冷冷一笑,道:「这位兄弟连咕咚两下都不成,跑起马来不就更难看了。」
「噗!呵呵。」难得皇上也会这样反讽人,欧阳忍不住笑出声。
「你别得意。」阿萨气得脸孔抽筋般抖动:「族里都知道杰娅是角枭的女人,他每年的战利品都是送给杰娅的,就算你有几个臭钱也无法……」接下去的话,就像哽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露不出。
郢仁凌厉如刀的眼神,笔直剌向阿萨,那紧抿的漂亮嘴唇似乎再说著,他再开口说一句,便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咕……」就连吞咽唾沫,都要使出吃奶的劲道,在那寒冷彻骨的表情里,阿萨看到了炙热燃烧的怒火。但奇怪的是,怒火不像是冲他来的,因为黄公子不屑地转过脸,看向前方是杂逻的准备出征的马队。
不管他的怒气是对谁,由何而起,阿萨只有赶快逃开的念头,可眼前比女人还漂亮的贵公子散发出的恐怖气息,竟让他双脚麻痹而无法动弹。
「准备,开闸!」栅栏终于开了,丝毫不亚于千军万马的气势,骏马们一跃而出。
「驾!」郢仁喝道,雪白健马抖动一下长鬃,便如脱弦的箭,直窜出栅栏!
就在他前方的阿萨见状,吓得赶紧抽紧缰绳,身下马儿受惊,便一个尥蹶子,把他摔个四脚朝天!
凄惨地承受姑娘们的嘲笑,阿萨心有余悸地发誓道:「下次绝、绝不再招惹他。」
「杰娅是角枭的女人?可听皇上说她是他的妹妹。」欧阳看著栅栏旁翘首而望的姑娘,低语道:「所谓无风不起浪,看来这其中必有原因呢。」
马队沿著湍急的河流而上,铁蹄扬起无数水花,绽开一片彩色硝烟,突然,队伍里有人喊道:「看到了!它们在前面!」
果然,在远处低缓、翠绿的山坡出现了一群数目壮观的野马群,它们有的低头吃草,有的互相嘻闹,有的打著响鼻,跃跃欲斗,雄壮的体态在阳光下显露无遗。
「快!追上去!」
叫嚣的喊声,杂逻的马蹄声,惊动了马群,那副悠然休憩的画面,顷刻间转变为呼啸奔腾的野马洪流,将原先的宁静和谐,和碧绿的牧草凶猛地踏在马蹄子底下!
马队紧追「洪流」之后,沙石、泥泞,湿漉漉的牧草在马蹄的拍击下发出奇特的轰鸣,郢仁曾率军出征强敌,也常在皇家林园狩猎猛兽,可这种连大地都震动不已的场面,令他不由为之赞叹。
在马队左前方的角枭,沉浸在阳光下掣马急驰的快感中,他原先还为皇上参与牧人猎马是否可行而忧虑,但现在他已把所有烦恼抛掷脑后,专心致志地打量眼前狂奔的野马群。
别看马儿多得令人眼花缭乱,要找寻其中的千里神驹,有条简单的规则,它们之中,定有一匹马群跟随的、跑得最快的健马,而这相当于「首领」的马儿,十有八九是宝马。想到这儿,角枭愈发地兴致高昂。
而郢仁在为草原生灵感叹时,始终追寻著角枭的背影,当沁著汗水的古铜色肌肤,抽紧的腿部肌肉,和豪迈的掣骑姿态,一一映入郢仁的眸子里。这充斥著成熟雄性的美,让他无法转移视线,心底猛窜起此刻不应有的悸动。
但是,他并没忘记阿萨的那句话,那句足以让他降旨扫平整个龙岭的话,不时地在他耳边重复:「杰娅是角枭的女人……」
「皇上,杰娅是我的妹妹。」回想当初,角枭以憨实地神情如此回话道。
「哼。」郢仁突使大力地一夹马肚,性烈的白马,似乎读懂主人的焦躁心情般,撒开四蹄,像风一样的追过前面的骑手。
……不知追了多久,翠绿草坡渐渐被平坦而广大的荒地替代,烈日曝晒下,大地干涸,尘土飞散,野马群的步伐开始减缓。
这可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无奈马队里的一些马儿也因疲惫和干渴,跑得不够顺畅,甚至远远落后脱队。
最后包括角枭和郢仁在内,大约只剩下十来匹马,能毫不懈怠地追赶野马,由于地面倾斜,野马在向右面急转弯的时候,一匹浑身赤红色的壮马,一马当先地跑在前头。
「是它!」角枭注意了这匹马很久,尽管它四周总是围拢著马儿,但它如火焰般的红色鬃毛,长达四、五尺,当它奋力飞奔时,犹如流星划过,壮观至极!
角枭一手抓著缰绳,一手紧抓已经打好活结的麻绳,一夹「旋风」的马肚,便立了起来。
「驾!驾!」其它人分散开来,左右包抄著赤红马,显然也准备下手。
得得得,得得得……
耳边呼啸过热乎乎的风,角枭屏息注视著「旋风」越来越接近的赤红马,然后,以利索的一抛,绳圈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形后,准确无误地套上赤红马的脖子!
「噢!」马队里立刻有人欢呼道。
可就像它一身赤红的颜色,赤红野马的性子也烈得像火,哪肯乖乖就范,它嘶嘶地叫了起来,一甩马蹄,突然转身狂奔。
「呜!」角枭始料未及,麻绳从他手心里猛地抽出一大截,将手掌划开了几道血口,但他仍牢牢抓紧不放,并把剩余的一段麻绳在手臂上绕了几圈,这样「旋风」简直像被赤红马拖著,跑出老远。
「会出事的!」有人这么喊道。
****
而在奕族居住的帐篷区,气氛同样充满紧张与期盼,杰娅已经好几次不顾安危地爬上堆满木材的马车,看向辽阔的草原。
「小心哦,赛姑娘。」欧阳在车下笑道。
「嗯,已经三个时辰了,我有些担心他们。」可能觉得自己不雅坐姿被英俊的公子看到,杰娅的脸红红地。
「角枭的话,已拿过好多优胜,你不用太担心。」
「可皇上是第一次参赛,他贵为天子,却加入这么粗野的比试,万一……」杰娅的关心溢于言表。
「看样子杰娅是真的喜欢上皇上了。」欧阳想道:「姑娘貌美如花,又聪明伶俐,若皇上喜欢的是她,事情就简单多了。」
「不,我怎么能有和荣贵妃一样的浅见?」欧阳很快否决这自私的想法:「皇上自有皇上的心思,身为臣子和挚友,理应支持他才是。」
「角枭哥是个大好人,他总是照顾族里每个人,大伙一有麻烦,只要叫角枭哥来就没事。」杰娅突然说道。
「看得出来。」欧阳笑了笑。
「但也许是因为他太会照顾人了,总给人哥哥而非朋友的感觉。」杰娅沉吟道。
「他本来就是你的哥哥呀。」欧阳依然微笑满面。
「不,他来我们村子时,都已经十一、二岁的年纪。」
「这是怎么回事?」欧阳露出好奇地表情。
「角枭哥是被阿玛从大漠里救回来的,当时他受了很严重内伤,背后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想起这段往事,杰娅很心疼地说:「只有沙漠强盗,才会对一个孩子下如此重的手。」
「他没说是谁干的?」欧阳追问。
「那时角枭哥高烧得厉害,说了许多听不清的胡话,后来阿玛带著我去很远的山区采仙药,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不过退烧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整个人傻楞楞过了大半年才开口说话。」
「嗯……」在沙漠里遇袭吗?同样是十来岁,欧阳不禁联想起皇上幼时遭遇的暗杀。
「对了,当时哥哥身上带著一块刻有火红色鸟儿的铜牌,阿玛从未见过这种怪颜色的鸟,铜牌的背面,还刻著一个」枭「字,鸟图加上枭字,颇像角枭这种飞鸟,故给哥哥取名角枭,你有看过这种图案吗?」杰娅比划著问道。
「在下识浅,未曾见过。」未曾见过才怪!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欧阳熟知火烈鸟是黑白两道都不愿提及的禁忌——影守的象征!
「角枭是影守!」光这个可能的身份,就已让欧阳震惊到无以复加。这只能活在黑暗中,只与血和尸首为伴的地狱不死鸟,是极不吉利的。
「能让我看看那块铜牌吗?」欧阳问道。
他必须确认角枭的身世,尽管皇上曾说是少年影守救了他,但即便如此,只要角枭真是影守,就绝不可以与龙君作伴,试问,光明之子怎能与黑暗之子相恋?
「在一次放牧途中不小心丢了。」杰娅说:「我们找了好大一圈,都没找著。」
「丢了……」遗失了重要物证,真不知是好是坏,欧阳细细琢磨,这事不仅关系皇上的利益,搞不好还会牵连整个奕族的存亡。
「在事情未查清前,还是不要禀告皇上的好。」欧阳很快的在心中下定结论。
「欧阳公子,您在想什么?」杰娅很少看见欧阳的表情这么严肃。
「呵,我在想赛姑娘的仙药到底是什么,在哪儿采的?让我叫人带些回皇城作买卖,要知道皇城里稀罕药物的价格,可高著呢。」欧阳微笑道。
「您若想要,改日我可以带您去,那深山里还有治疗伤疤的千重草,角枭哥背后的刀伤,就是敷了这药才退下的呢。」杰娅无不骄傲地说。
「哦!那就有劳赛姑娘了。」欧阳连连作揖,引得杰娅忍俊不禁。
****
血红的太阳,把狂奔的赤红马影子直拉长到荒原的另一边,角枭紧抓住套著赤红马的麻绳,用尽腿力夹紧身下的「旋风」,紧追其后。
虽庆幸没被赤红马扯下马背,但角枭的手肘已被麻绳勒得生疼,他呼吸粗重,且担心越拉越紧的绳圈会伤到赤红马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