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鉴----天音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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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深见到来人是伏月,浑身的戾气顿时烟消云散。看那什么时候都一副目中无人模样的混小子失魂落魄一般无声地哭成个泪人儿,莫深竟觉得比身上的伤还更疼几分,叹口气,抬手擦了擦那张小花脸,随后轻轻拍着伏月的后肩,无声地安慰着。
一片死寂的天牢里,铁链牵动的哗啦啦声响透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格外惊心。
而只是片刻功夫,伏月粗鲁地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以袖掩口用力咳嗽几声,将那胸口憋着的闷气吐出来,之后手脚利落地伸手往怀里掏。
莫深眼尖,瞧见伏月那深色衣袖上愈发暗晦地濡湿了一片,当下明白伏月定是又呕血了,饶是虚弱也不禁出声责备:"你说你这孩子,说了多少次不能有大情绪,怎么说不听的......"说着就想把他脉搏。
伏月却挡下莫深的动作,从那掏出的一堆瓶瓶罐罐中倒出一把药丸眨眼间功夫一口气塞进莫深口中,同时一运掌助他吞下。
莫深身体虚弱行动自然迟缓,又是没料到伏月这般动作,吞下后才吃惊地猛咳嗽几下:"你个小兔崽子想噎死我?"
丹药刚一下肚,便觉着一股真气畅通体内,没一会儿功夫,浑身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有了精神,莫深心情也好了几分,冲着伏月笑道:"不愧是我莫深的徒儿,还想着带这些个丹药过来。这九天回魂丹是让将死之人回魂的金贵玩意儿,这世上一共就五颗,你一下子就给我塞了三颗,浪费不浪费啊你?"
"别人闻一下都是浪费,夫子都吃了也无妨。"伏月淡淡的声音带着股鼻音,取出怀中的牛皮囊袋递过去,"喝点水。"
莫深不疑有他,接过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发觉不对,瞅着伏月:"你连百花阁的凝香露都弄来了,莫不是去见那俊俏小哥儿去了?叫什么蓝什么的来着?"翻着眼珠子仔细想着。
百花楼三大秘宝,催情媚药雨花膏,养颜美肤贝脂霜,还有就是这健体回神的凝香露,喝一碗体魄强健能年轻好几岁,对伤病而言,那是难得的良药了。
伏月却狠狠瞪了莫深一眼:"什么时候了,夫子还惦记着这些......"
莫深也不回话,瞧着伏月麻利地在他伤口上撒着药粉,皱着眉:"不过是挨了几鞭子,你把老子藏起来的好药都给用上了?就说你怎么知道我藏哪儿的嘿?"
伏月只是淡淡回道:"黄土都埋到腰的人了,再不拿出来用,留那一堆死物又不能下崽!"
这会儿元气大大恢复的莫深也有了力气平常一样与他斗嘴:"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是咒夫子早点死么?我莫深也是练武之人,这点皮外伤还能把老子怎么了?啥叫黄土埋到腰了,养你这么些年......"
"夫子!"
这冷不防地一吼吓了莫深一跳,下意识住了嘴。
伏月才又淡淡道:"夫子留着点体力少说几句吧,徒儿又不是每日都能来喂你这些药物。"
莫深知道伏月心里心疼他,才这般得意忘形,听完伏月这番话这会儿倒也安分下来,老老实实任伏月在他身上藏丹丸。全都打点好了,伏月才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塞回怀里。莫深暗自自责,平常伏月畏寒总是披着厚袍,他也没留意过,可今日一瞧,揣了那么一堆瓶瓶罐罐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孩子的身子也太单薄了。
伏月收拾完之后在莫深面前正襟危坐:"夫子,朝堂上为何不反驳?"
莫深瞧着那多少红肿的双眼中认真又责备的神色,半晌叹口气:"夫子还有一心愿未了,接下来只想完成那心愿,所以趁机就不用再做这官了。"
伏月瞪大了双眼紧紧蹙眉:"想辞官多的是法子,为何偏偏选这身败名裂差点丢了性命的道儿?"
莫深抬手摸了摸伏月的头,目光中露着伏月看不懂的神色,苦涩又无奈,许久才微微一笑,刻意换个话题:"月儿,夫子有件事要告诉你,还要托你一件事儿。"
伏月果然转了注意力,微微前倾:"夫子请说。"

这几日弘正像是屁股上长了疖子,坐也坐不住,心下烦躁得像是长了草,想到莫深他就一股子闷气。
弘正虽是罢了莫深的官,那也是在气头上,他当然知道莫深是不可能谋反的。而他会被莫深挑起了火气,不过是因为那头倔驴听了他问话之后嘲笑般瞥了他一眼就再不开口。
弘正问莫深"昨夜朕接到密函,参莫深有勾结地方邪教谋反之嫌,莫卿,可有此事?",当时不过是随口一问,他从来没当真过,而莫深却只是瞥他一眼,不屑地嗤笑一声便没了动静。这却让平日里不满莫深的一帮子人抓住了把柄,群起而攻之。而莫深却一副"皇上挑起的头儿就皇上来善后吧"的模样,让弘正也渐渐失了耐心。纵是他有心包庇,面对朝堂上一波波反莫派的声讨,他也没法子一意孤行。
他弘正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还是天朝的皇帝,莫深公然藐视他,那已经不是自尊心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了帝王的威严。无论他对莫深是什么想法,君臣之道还是作为臣子的莫深起码要遵守的,否则国无纲纪民不守法,天下还不得乱了套?何况又是谋反这种大事!在这等场合下不分孰轻孰重耍性子,吃了亏也是活该!
其实弘正事后也有些想不明白,无论莫深平日里多张狂,到底是明事理考虑着全盘大局,不遇大事气疯了头断然不会做那逾矩犯上的蠢事。但他那会儿正是火冒三丈的当儿,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一心只想给那老顽固一点教训,提醒着他到底谁是主子,不然日后还不得踩在他头上了?因而当庭罢了莫深官职勒令严查,谁劝也没用。
当时弘正暗自盘算着便是下了大狱,若没他的旨意又有几人敢动莫深?那些个子虚乌有的事儿再怎么折腾,花他个十天半月的不也就明明白白了,隔段时间待那家伙反省了之后再随便找个机会慢慢把他升上来,挫挫他的锐气不就完了么?有着这般自信才安心在后面的几日摆着仍旧大怒的架势不许旁人在他面前议论,也不去管刑部审得如何了。
弘正哪里知道刑部的能耐可不是一般人想象得到,这回又是存心将莫深置于死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待他得知莫深被借题发挥抄了家又受了酷刑差点小命不保,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私底下悔不当初。而刑部称"这般大罪没查出个结果,按天朝律法无论如何不能擅自放了嫌犯"反将了弘正一军,弘正才发觉自己是被等待机会多时的反莫派给利用了个彻底,只能心中恨恨地记下这笔帐以图来日再算,当下却除了下旨不可再动刑想着法儿的传太医给莫深疗伤之外,别无他法。

莫深下狱的第八天,也是弘正刚刚得知莫深被用刑的隔天下午,弘正正是一肚子火地在御书房郁闷的时刻,徐常士挂着一脸意味深长的笑踱了进来。
"皇上,二皇子求见。"
弘正足足反应了老半天才想起二皇子是伏月,当下白了徐常士一眼,连理都懒得理。徐常士见状,识相地退在了一边。
过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趁着弘正小憩用些茶点的当儿,徐常士想了想,又道:"皇上,那二皇子......"
不待徐常士说完,弘正将手中的瓷碗盖"啪"地一声扣在了桌上,面色十分不耐:"你是见不得朕喘口气?朕忙成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也来通报?这么没眼色呢?"
二皇子这三个字对于弘正而言,除了"伏月"这么个让他厌烦的名字,其他什么也不是。
徐常士唯唯诺诺退下。
待一心烦躁的弘正差不多阅完折子,已是深夜时分,他望了望窗外一片漆黑的天色,也没那意思走一截路地特地回寝宫,打算着直接就睡书房内室算了。徐常士早料到这一点,拂尘一甩使个眼色,一旁的宫女小太监便抬出了备好的盥洗物件伺候着。
弘正躺倒片刻,见徐常士却还犹豫着不肯退一边,便转头问:"什么事?"
徐常士满脸为难地缓缓道:"皇上,您不见二皇子,二皇子怕是不肯走呀。"
这眼下已经入冬了,夜深更是寒气逼人,再怎么说伏月也是十二岁的孩子,平日里身子骨又不好,殿外一直跪着难免让人于心不忍。
弘正本想发火,奈何现在疲倦地紧,且徐常士今日提了三回,遂耐着性子问道:"他来做什么?"
徐常士小心翼翼地答:"依老奴愚见,怕是为了莫大人的事儿吧。"
"为了莫深?"弘正翻个身,眉头微蹙地望着徐常士,仔细琢磨片刻,又道,"朕记得好像伏月师从莫深的?"
"禀皇上,莫大人徒子确实只二皇子一人。"徐常士心中暗叹,在弘正心中,八成就没有伏月这个人吧?
闻言弘正嗤笑一声,暗暗寻思一会儿,便又翻身躺了回去:"朕累了。"
徐常士瞧了瞧外面黑咕隆咚的天,想了想还是退下一边,悄悄叹口气。

 

 

十七 · 出宫
昨夜狂风大作,带着哨音般咆哮着吹得门窗瑟瑟发抖。 翌日清晨,天空不似往日在东方见得着金红的霞彩而是乌蒙蒙一片,云层厚了许多,因而看不到太阳的攀升。庭院内道路上石阶旁是理所当然的遍地被刮落的枯枝败叶,一片狼藉,努力清扫的下人们面露无奈地挥动着手中的柳枝笤帚加紧清理着。
守殿队已经换下了夜勤班子,正殿外的早班侍卫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寒风阵阵吹得人有点哆嗦,暗自后悔没多穿一点。这一入冬便是一场风雨一场凉,瞧着情势会不会下雨不得而知,这风却是让深秋仅剩的一丝温暖气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让人切切实实地感受着冬日逼近的脚步。
或许是天一凉,锦被便显得有些薄挡不住寒,弘正夜里没睡踏实,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断断续续醒了好几回,早起之后眼圈发黑,脸色也是有些晦涩。
"天凉了呢。"洗漱完,正是宫女为他更衣的当儿,弘正瞧着外面的天色,对一旁的徐常士吩咐道,"老太后有关节炎,一变天就腰酸背疼,交待着太医院开几个进补方子,让御膳房留点心好好伺候。"
"遵旨!"徐常士领命同时不忘拍马屁,"皇上为国事操忙却仍惦记着老太后的身子,这般忠孝令老奴感佩万分。"
弘正知道徐常士嘴甜,但人听好话总不会不高兴,面上露出一丝得意:"这风是一天比一天凉啊,没准儿这几日就下雪了。"
徐常士躬身道:"皇上说的是。不过一下雪,皇子们可高兴呢,打起雪仗来可是一点也不怕冷。"
弘正摇摇头:"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没打过雪仗。朕小时候也经常与众家兄弟打雪仗,一玩起来浑身冒汗,哪里可能会冷。"
"皇上圣明,老奴是没打过雪仗。老奴腿脚不利索,若要玩起来定是被围攻的那个。老奴有自知之明,打小儿便不在兄弟里争那风头。"
"依朕看,你是太懒,懒得活动,才长了那么一身肉。"
"皇上果然慧眼,一眼就看出老奴在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弘正哈哈大笑。
徐常士悄悄窥探弘正自然的表情,暗忖这般暗示都没个反应,皇上果真把殿外的伏月忘了个一干二净。
此刻,宫女捧着朝服走了过来,弘正见托盘里的朝冠,手一摆示意退下。
"皇上?"徐常士怔了怔。
"传朕旨意,今日不早朝。"弘正掸了掸袖口便负手朝前厅走去。
徐常士暗暗一惊,弘正几时也没说过不早朝了,急忙跟上:"奴才斗胆敢问皇上为何不早朝?"
弘正冷冷一哼:"早什么朝,看着刑部的一群老脸,朕就气不打一处来。让他们都滚回去吧。"
徐常士讪讪一笑:"遵旨。"暗想为了莫深的事儿,皇上心里头是憋着股火呢。

传完了圣上的口谕,徐常士询问着早膳在哪里用,弘正嫌御书房太冷,便起驾回他的未央宫。出了殿门,弘正猛一瞧见殿外石板上跪着个人,吓了一跳,仔细望去,竟是伏月,便想起了徐常士昨日是报了好几回,却没料想那孩子还当真一直没走,转头问道:"他在这儿跪多久了?"
徐常士算了算,答道:"秉皇上,二皇子昨日下午庚时来的,怎么着有十个时辰了吧。"
"他一直在这儿这么跪着?"弘正瞧着此刻已抬起头望向他的伏月,冷冷的语气听不出丝毫关怀。
"是,皇上,二皇子自来了殿前便一直跪到现在。"徐常士瞧了瞧伏月单薄的衣衫,禁不住打个寒颤。
"他倒是忠心。"弘正鼻腔哼了一声,想了想才带着一丝不耐烦道,"让他进来吧。"
言罢转身走向御书房。

回到御书房,弘正只想快快打发了伏月,可等了片刻却没见他进来,一时间烦躁起来:"这么慢,爬也该爬进来了,他还想不想见朕了?"
徐常士劝道:"皇上息怒,二皇子跪太久,一时间有些站不起来,皇上稍等片刻,老奴去瞧瞧。"
徐常士刚想着找两人把伏月扶进来,却见伏月已经跨进了书房,瞧那一脸惨白的面色,暗想八成回去得病一场。
伏月行了礼,手执热茶的弘正只是淡淡瞧了他一眼,既没说平身也没赐坐,伏月便接着那么跪在他面前。
"你跪了那么久,是有什么大事非禀报不可?"
弘正有些年头没见过伏月了,这会儿瞧着眼前那张愈发标志的脸更加找不到他的影子,下意识便皱起眉。看见这张脸就觉着脑袋上顶着一巨大的绿帽子,加上这孩子又不会撒娇,一点儿不招人喜爱,久违的厌恶感又涌上心头。
"禀皇上,臣有一事相求,敢请皇上恩准。"
在弘正面前,伏月不能自称"儿臣",也不能称弘正"父皇",于是这父子间的对话怎么也听不出亲情气儿。
"说吧。"
弘正暗想还不是莫深的事儿。
"臣斗胆恳请皇上恩准臣出宫。"
伏月面无表情地淡淡道。
意料之外的要求令弘正以及身边的徐常士愣了一愣。
"出恭?"弘正皱起眉头,后又想想伏月断然不会为了上个茅房来求他,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臣欲离开皇城,恳请圣上恩准。"
说罢,伏月伏地叩首。
弘正眯着眼半天没吭声,在眼不见心不烦与皇族颜面二者间衡量许久,终于淡淡道:"准了。不过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既是天朝二皇子,即便是出了皇城也别做些给朕脸上抹黑的事儿,不然的话......"
那后半句的威胁不言自喻。
"谨遵圣谕,臣谢主龙恩。"伏月就地磕了三个响头后抬起头望向弘正,"还有一件事。"
弘正不耐烦地叹了一声:"什么?"
终究还是莫深的事么?
"臣有一物欲呈与皇上,敢情皇上明日此时移驾太虚宫。"
"有什么东西现在呈上。"
弘正心想哪有那工夫陪你闹腾。
伏月却坚定道:"此物自臣出生至今十二年,日日陪着臣,臣欲以此报答皇上十二年养育之恩,却只有明日才可取出。"
弘正目露疑惑地瞧着伏月毫无情绪却十分认真的脸许久,心想反正日后再也不用见这孽种,便是顺他一回意又如何,允道:"既然如此,朕拿了那东西,你我就算是两清,宫里的东西你也不能带出皇城去!"
伏月眼眸垂了几分,两清?终于说了回实话啊:"皇上尽管放心,纵是一针一线,臣也没打算私藏。"
遂伏地再度叩首,"臣告退。"
说罢起身准备离去的当儿,弘正却开口道:"慢着!"
伏月抬起头,只见弘正一脸狐疑地望着他,便也不说话,默默地等着弘正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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