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真意切,观者无不动容,叶阳聆悄悄地举袖拭泪,伏月也是微微红了眼眶。一时间竟似亲人团聚,纯粹到与弘正的重聚有如云泥之别。
晚宴为弘正亲自所指,御膳房端来了数十道珍馐佳肴,而太虚宫数来数去也不过十人出头,伏月便许了与这些故人同桌而食。酒水美味下肚,原本拘礼的老奴们微微有了醉意便大了些胆子,一晚上笑容未歇像是乐昏了头,争先恐后地说着这些年宫里的奇闻轶事。伏月虽不可能面带微笑,神情却也柔和不少,默默聆听,时不时点点头回应,气氛甚是愉快。
晚宴毕,众人急急忙忙收拾内室以供伏月就寝,听闻伏月每日入浴,又急急忙忙去烧水准备,忙碌不停却满心欢喜。
伏月与叶阳聆共浴,今日却难得没在水中欢好,想来是两人都还沉浸在这份浓情厚意中,只是想体味那份感动了。
"王爷,回府的时候要么带他们一起走,可好?"叶阳聆坐于伏月怀中,背靠伏月胸膛,玩着伏月交握于他腹部的手指,问。
伏月下巴枕在叶阳聆颈间,闭目,淡淡道:"他们怕是不肯走。"
"为什么?在这宫里也没个人照应着,他们也都上了年纪了,越往后不是越苦?"宫里下人谁不势利?怕是对这些没个主子的老婢们白眼以对吧?
"之前谦煜跟我说过。"伏月抬手取过大木桶边的丝瓜瓤,在热水中泡软了后轻轻地刷着叶阳聆的背,"天凤搬到常春殿的时候也问过他们要不要一起走,结果他们说若是自己走了,母亲一个人在这儿孤苦伶仃地就太可怜了,怎么都要在这里守着。"
叶阳聆叹了口气:"我是担心他们被人欺负。"
伏月浅浅一笑:"那不会,好歹老头子宠着天凤,他们也算是有人撑腰。"
"那就好。说起来,他们对咱们的事儿倒没什么大反应呢。"叶阳聆趴在桶沿上,任伏月一下一下地为他擦洗身子。
对伏月与他的关系,这些人只是愣了一下,随后"哦"了一声,就该怎样还怎样,看他的眼神都没变化,还是那么热络亲切。
"这皇宫大院里关着的事儿多了,在这儿待了几十年,他们早已见怪不怪。"断袖算什么?肮脏的事多了去了。
叶阳聆转过头,有些愁眉苦脸地望着伏月:"王爷,等给娘娘的祭奠办完了咱们就早点回府吧,我不喜欢这儿。"
伏月望着聆稍稍嘟起的嘴,微微一笑,揽过他的脑袋吻了一记:"好。"他也不想在这里呆着,宫里面的空气都似乎带着戒备。
叶阳聆靠回伏月的怀中,盘算着等下算一卦,瞧瞧这几天可有什么倒楣事好提前防备着。
何止是倒楣事!!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瞪着卦象的叶阳聆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忍不住满屋子来回踱步,以消消脑袋顶上蹿出的火苗。
情绪甚好而在那院落舞了套出云十八式的伏月一进门就瞧见叶阳聆一副快狗急跳墙的模样,不禁扬了嘴角,边将腾空剑挂在床边边淡淡问道:"怎么了?"
叶阳聆二话不说,扯过伏月袖口就往门外拉:"王爷,咱们回府了。"
"啊?"伏月怔了怔,"怎么好端端的说走就走?"
叶阳聆松了手,瞪着有些茫然的伏月半晌,扭过脸,气急败坏地恨恨道:"就知道这什么破春宴准没好事儿!赏什么不好偏赏桃花!这下可好,赏完桃花就走桃花运!"
"桃花运?"伏月心下明白聆定是算了卦,然后瞧见了什么,便伸手将他扯进怀里坐于榻上,"谁要走桃花运?"
"恭喜王爷洪福齐天艳福齐天,就是王爷要走桃花运了。"叶阳聆没什么好气,直想着哪个不识相的竟然妄想跟他抢人。
伏月斜睨醋意横生的聆,露出一抹笑,伸手取下帐帘,边舔弄他的耳垂边轻轻道:"有你这朵大桃花,王爷我能不走桃花运么。"
"王爷我跟你说正事儿的......唔......"
榻上的丝帘已经垂了下来,伏月一弹指灭了灯烛,被堵了口唇的叶阳聆原本影射在帐帘上挣扎的动静便消失在黑暗中,没过一会儿便听不到不满的抱怨,只有满室湿润的喘息与低泣旖旎在太虚宫的春宵中。
翌日,颛臾算准了伏月午后可能会去谦煜的太明宫,故一大早就领了祥瑞过来。
叶阳聆远远望见颛臾以及那身后的女子,冷哼一声:"王爷,您的桃花来了。"
伏月闻言好笑,轻瞥门外一眼,在颛臾与祥瑞即将踏入门的那一刻,突然扯过叶阳聆吻了一记。虽只是嘴唇轻轻一碰,却因叶阳聆重心不稳整个人跌进伏月怀中下意识扯着伏月的衣襟,看起来就成了相当暧昧的姿势。叶阳聆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刚想埋怨这猛地一扯差点扭到脚,却在无意中望见颛臾与祥瑞明显呆住了的脸时,心情突然愉快起来。
"九叔。"伏月起身,状似不经意地顺了顺叶阳聆有些零乱的衣角,浅浅一笑。伏月今日虽是如往常那般未束发,一身黑袍压抑气甚重,这一笑,浑身冰冷的棱角却融化开来,颛臾与祥瑞又是一呆。
"聆。"伏月轻轻催促。
"叶阳聆见过九皇叔。"立于伏月身后的叶阳聆跟着恭敬行礼。
颛臾闻言愣了愣,却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嗯了一声。
祥瑞瞥眼看叶阳聆,面色不善。二堂兄喊九叔也就罢了,你这下人凭什么也跟着叫九叔?
叶阳聆知道祥瑞在瞪他,不以为意,只当没看到,望向颛臾时依旧是平日里那般温和的笑。
颛臾与祥瑞回礼就座之后,叶阳聆本欲照往日一般立于伏月身侧,却没料到被伏月拉回身边,坐于他身侧,不禁心跳加快了一些,暗叹,面对靖王都这样,王爷真能把他宠到无法无天了。心中涌起的满足与优越感交织,忍不住暗自得意,面上却不露一丝痕迹,大大方方地任伏月的手臂揽在他腰间,一脸自然。
这般姿势反倒令颛臾不知该如何开口,寒暄几句客套话之后,仍旧是双方大眼瞪小眼,祥瑞按捺不住,率先探问。
"二堂兄可有订亲?"祥瑞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么问似乎太过直白,又加了句,"天底下配得上二堂兄的人还真没几人呢。"
伏月漫不经心一般冷眼瞥去,却丝毫没有回答之意,只是转头,淡淡的语气似乎多了些许稍纵即逝的央求:"聆~"
叶阳聆了然一笑:"今日只有鹊舌与碧螺春。"
伏月转向颛臾:"九叔喜爱哪种?"
颛臾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伏月是在问茶,急忙摆摆手:"我不挑的,哪种都好。"
伏月又望向叶阳聆,淡淡道:"随你。"
叶阳聆边起身边道:"那就还是龙井吧,清明前刚采的新茶,不喝可惜了。"说罢微微一笑便去准备茶具。
伏月便自然地望着叶阳聆取来沸水盛于陶瓮中烫壶,烫杯,再以红木茶戳取两满勺茶叶于紫砂壶中洗茶冲茶滤茶反复三次,之后用红木夹夹出尚有些烫手的紫砂杯,以滤网滤去茶叶渣之后倒入杯中。
伏月依旧是面无表情,颛臾却能瞧得出那毫无戒备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惬意。适时叶阳聆只顾倒茶,没注意到袖角几乎浸入陶瓮的水中,伏月便探过身子,将那袖角提了起来,叶阳聆便回以温温一笑,稍稍举高了胳膊。伏月却直等到聆沏好了茶,才松开手中的袖角,手一摆:"九叔请。"
颛臾取过这折腾了大半天才沏好的茶,暗想伏月嗜茶,喝茶便是这般讲究啊。方才还在想那么小的茶壶装了满满一壶茶叶不知那茶要苦到何等地步了,没想到茶入口中却是实实在在地清香满口,毫无苦涩,极其美味,想来是冲茶的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又太淡,正是此时刚好浓淡适中,满口留香,不禁面露赞许。
伏月取过一杯递于叶阳聆之后,复取过一杯自己慢慢品下,叶阳聆便将备好的开水冲入壶中,待伏月杯中空了之时刚好续上,茶色竟与头杯一模一样。
待颛臾杯中空了之后,叶阳聆温和地笑着为他续上杯,颛臾试着抿了一口,味道果然与头杯毫无两样。颛臾暗想,倘若伏月娶妻以沏茶为前提,这天底下估计没几个人能与这叶阳聆一较高下了。眼见伏月望向叶阳聆的眼神都是自然地时不时透着一股柔情,当下明白了这二人的关系是实实在在毫无虚假了。又望向伏月,见伏月暗示般直直与他对视,便垂下眼,无奈地笑叹一声,点点头。
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接收到伏月拒绝的意思了。
"月儿,九叔就是来看看你。这些年咱们叔侄俩也没机会好好说说话。"颛臾的这番感慨倒是实实在在,因此伏月也不再敷衍。
"青霄大婚之日侄儿便说过,九叔闲暇之日随时可去太阴小住。只要九叔言语一声,侄儿会派车去接。"伏月拢了拢袍,淡淡道。
颛臾听得出伏月话中的诚意,也听得出他并没计较自己今日贸然到访,便欣慰一笑:"嗯,近日内九叔就去你的王府瞧瞧。月儿还要去太明宫吧?那九叔就不耽搁你了。"言罢起身显然是要离去了。
"爹!"不明就里的祥瑞坐不住了,爹还没提到婚事怎么就要走了,一时满露焦急地扯住颛臾袖口。
颛臾望着祥瑞,暗叹,这孩子没福气啊,或许也是自己没那份福气吧,于是冲着满脸期待的女儿摇摇头,对伏月叶阳聆笑一笑便起身向宫外走去。
伏月跟至门口:"九叔慢走,恕侄儿不远送。"
闻言,头也未回的颛臾只是抬手摆了摆。
满脸失望的祥瑞跟着颛臾走了半道便急急开口:"爹,你怎么没问二堂兄啊!"
颛臾瞥她一眼,淡淡道:"孩子,你还是别再惦记着你二堂兄了。"
祥瑞气愤不已地站住脚,为这不中用的爹懊恼不已,大声道:"你不说,我自己去说!"说完,转身跑向方才的堂屋。
颛臾叹口气,摇摇头。
祥瑞气喘吁吁地奔进堂屋,叶阳聆听得那动静便回头望去,见到来人,"啊"了一声。
"二堂兄,我......"祥瑞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心咚咚跳个不停,边喘边开口。
伏月闻言,转过头。叶阳聆见那神色,暗叫不好。
满心期待的祥瑞正欲开口说完,却见伏月望向她的冰冷视线中透露着一丝毫无掩饰的厌恶,接着耳边便传来了令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一个字:
"滚!"!
叶阳聆瞧着那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失魂落魄地跌跌撞撞走出门去,心下里有些同情,忍不住责备:"王爷,您也说得太过了。"那孩子,怕是要大病一场了吧。
伏月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一把将满脸不忍的叶阳聆拉入怀中,带着一丝坏心淡淡道:"哦,你要我对她好吗?"
"不要!"叶阳聆想也不想地答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伏月自背后抱住叶阳聆入怀坐于太师椅中,下巴抵在聆颈间,闭目幽幽道,"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一句话说得叶阳聆心软了下来。心中百味交杂,竟无言以对。
半晌,轻轻一叹,举手将手指插入伏月带着一丝冰冷的柔滑发丝中抚慰般轻轻搔弄起来。
十 · 师生
古有圣人居杏坛,贤人七十,弟子三千;天下第一相的莫深才储八斗学富五车,天下闻名却无意设帐,直到临终也仅弟子一名得其真传,而就是那名弟子却是冰出于水青出于蓝。
若说莫深当初一个头脑发热收了伏月为徒归咎于那惊鸿一瞥的话,之后那许多年毫无保留的教导则是因为伏月的天赋与天性。
过目不忘,举一反三,谦虚好学这作为弟子最宝贵的三项品德资质,伏月占了个全实,不出三年,已是通古博今。或许是少年的想法较之成人更为单纯也更为直接的缘故,加上伏月的论析往往一针见血相当犀利,莫深偶有钻牛角尖拔不出来的时候反倒要被伏月开导几句。
对于伏月而言,夫子是令他仰慕的存在。自拜师之后,没过多久伏月便发觉当初他敬若神明的太师院的老头子简直就是一群朽到掉渣的老迂腐,于是明白了为何当初夫子见他那副模样那般不顺眼了。而不光是学术,生活上也是一样,莫深不知是怎么跟弘正讨价还价的,自打他跟了莫深,便鲜少呆在太虚宫,大多数时间都是住于莫深的丞相府,食则同桌,寝则,不同榻!原因无他,夫子榻上夜夜少不得貌美少年陪着伺候着。
伏月后来也曾想过,起初自己对性欲那般淡薄可能就是因为打小便目睹夫子与男子交欢次数太多,什么样的阵势都见识过,自己天性淡漠,对床第事又没了好奇,便没兴趣了吧?
而明明身边就是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人的绝世美少年,莫深却从未动过歪念头,莫伸本人颇是自豪,柳下惠算什么,自己才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君子!
不过他心中也清楚自己是个朝秦暮楚的死德行,再好的东西,一旦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便兴致大减,最终便是弃若敝履,在他心目中,一定要有那么个仿佛可望不可及的憧憬存在,他才能永远视若珍宝。若说他从未对伏月动过心,反倒是编瞎话了。但眼见伏月偶尔撞见他与各式娈童欢爱之时,不似一般少年性欲勃发,只淡淡一句"夫子,纵欲过度易未老先衰。弟子有问,偏殿等候。"便面无表情地离去,自己还真不知是笑好还是气好,这般不解风情日后肯定讨不到老婆!不过他还偏就爱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每每匆匆完乐事好与伏月答疑解惑,因此还气跑了不少相好的。
伏月六岁那年,莫深南下微服巡查,自然便领了伏月同行。既是微服,一行也就莫深伏月外加两三名护卫,简简单单打点下行装便出了门。
正值三月,江南远山碧水,小桥人家。蒙蒙烟雨中,万物透着股湿润气,恍若大白云蘸了饱满的湿墨浸染在赛雪宣纸上。被那柔柔细雨润得绿似翡翠的稻田旁田埂处,不起眼的小小蓝花一片一片开得好不自在,是那远远望去无边无际的金黄油菜田比不了的惬意悠闲。时不时见得着几名灵秀女子不施脂粉地行于田间,质朴到没有一丝奢华的气息,却不知为何有种说不清的温婉。
别说是下江南了,自打出生便没出过宫门的伏月见什么都新鲜,虽说仍是寡言,但那双眼睛却晶亮亮地似镶上了繁星,不复淡漠的兴奋劲儿才终于让他像了些六岁的孩童。
莫深见伏月这般兴致,自是被染了好心情,每每马车路经田间便停下来,领着伏月去田地中教他作物种类,分辨出五谷杂粮瓜果蔬菜,偶尔领他进农舍人家,瞧瞧鸡鸭牛羊猪狗猫兔。说是微服私访,实际却成了伏月的实物见学,莫深却也不着急办公,颇为享受爱徒的点点成长。
一行人是隐着身份的,因故寻访的主人家不知是官,没了拘礼,热情地自然,言谈间也是毫无顾忌,坦率地实在,尤其见到伏月这般俊美容貌,口中称赞不断,甚为喜爱,往往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说来也怪,不管是谁家凶禽猛兽,见了伏月却都垂着脑袋,不亲昵却也不敢妄动,让人啧啧称奇。
一日午后,辞别了田园老翁,莫深领着伏月乘马车回城。
这位老翁姓叶,算是莫深的旧识,因故也没带护卫,随侍的仅仅一名车夫罢了。
叶叟家有一匹相当温驯的驴子,伏月见了很喜爱,执意要骑。莫深想着伏月从来没骑过马,但驴子总比马好驾驭,便应允了。没料到那平日里老打老实的毛驴一驼上伏月,也不知是哪根筋突然不对,撒开蹄子跑得那叫一个欢,主人唤也不听,拦也拦不住,绕着山脚整整转了两大圈才一颠一颠儿地回屋来。叶叟气得抽了驴屁股两巴掌,那驴还龇牙咧嘴地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伏月见了哈哈大笑。那笑自然是看呆了满屋子的人,那驴子也讨好般蹭到伏月身旁,尾巴轻轻甩在伏月身上。莫深见那情景,一时感慨不已,能让伏月这般情绪外露,今日不知是走什么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