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的孤独不是因为她。
第十一章
那一天晚上,他外宿了。第二天早上的查房他也没去,直到傍晚才回到寝室。他的钥匙开门也变得不是那么顺畅了。推开门,屋子里黑乎乎的。
他以为没有人。然而把日光灯打开的时候,就看见了呆坐在座位上的乔信。
张咸右回到自己座位上,拉开椅子坐下。
春夏之交称不上了。农历四月初,早是初夏了。然而阴晴冷热还是有些反复。昨天那么的热,今天下了场雨之后,忽然就变凉了。武汉的雨就是和温度密切相关的。哪怕是夏天,只要下了雨,该变多凉还是会变多凉。只是在于雨过后变热的速度罢了。
四月,该谢的花早就谢了。德智医学院的花,不,或者说武汉的花,都是先于叶子而开的。往往光秃秃的杆子还来不及长叶子,忽而一夜整树都是花。那是从南边来的张咸右没有见过的景象。家乡的花,都是夹杂在叶子里的。任凭描绘得如何花团锦簇,就是赶不上武汉的树那种只有花的整洁。张咸右最喜爱的便是湖北木兰。花苞儿像郁金香,朝着天放。
然而,谢了也是谢了。
说到花的谢是因为他想着,春天早该过了。就是这样。
屋子里奇异地安静着。该有的声音全都没有。
张咸右经过那个呆楞的室友,走上阳台。
该有的声音全都没有。
他打开水龙头洗着脸。水声哗哗地。
该有的声音。
那只幼鸟无意义的没有间歇的叫声没有了。
张咸右抬起脸,推开厕所的门。往常放鸭子的盒子不在里面。
他从厕所出来,踏进屋子。
"鸭子呢?"张咸右走到乔信身后问。
"丢了。"乔信低声回答。
"丢了?"张咸右反问了一遍。
"放外头了。"乔信道。
"放哪儿了?"张咸右问。
"503,505那块儿。"
张咸右朝门外走去,乔信站起来,拉住他的手。
"你干嘛?"张咸右回头看他的室友。日光灯下乔信有一点憔悴地问。
只是灯光问题而已。张咸右对自己强调。
"找回来。"张咸右冷静地说。
"找回来干什么?"乔信说。
张咸右看着不可理喻的室友,甩开他的手,径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乔信吼道。
"你凭什么让老子站住!"张咸右站住了,回过头,比乔信更大声地吼。
"我让你站你就得站!"乔信继续吼。
"你有没有一点点责任感?"张咸右也吼,"硬要买回来也是你,要丢了也是你。"
"那有什么办法?吵死人了!"乔信依然在吼。
"谁嫌它吵了?"张咸右拍了桌子。
"你不是没休息好吗!"乔信也拍了桌子。
张咸右冷笑:"你就装逼吧你,没责任感就是没有,推我身上干什么。"
乔信推了张咸右一把,张咸右一个趔趄,腰磕到身后的椅子上。
"好,好。"乔信点着头。"你就这样看我的。我总算知道了。"
"你干嘛,想单挑啊?"张咸右直起身子。
乔信抡起拳头,正要往张咸右脸上招呼,寝室的门咚咚咚咚地敲响了。
咚咚咚咚。
乔信看了一眼被他揪起衣襟的张咸右。一把推开,冲过去开了门,一腔怒火发泻在那扇倒霉的门上。门撞在墙上,墙上的石灰大面积地剥脱了。
门外站着不知所措的赵君鹏。手上捧着个黄中带点青灰的聒噪东西。
尚未变声的鸟叫,无意义地无间歇地重复着。
张咸右转过头,看见赵君鹏手上的鸭子。
"你们宿舍的鸭子,在我们房间窗外老叫,郭宁把它捡回来了。"赵君鹏如是说。
"那谢了,真不好意思。"乔信道歉,依旧口气生硬。接过鸭子。
赵君鹏迟疑了一下,没有走的意思。
乔信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儿?"
"要是你们寝室有意见的话,放我们那里养吧。反正已经有两只鸟了,多一只也没关系。"赵君鹏说。看来听见了刚才的吼叫。
乔信想了一会儿,问:"不麻烦吧?"
"有什么麻烦的 ,郭宁喜欢死它了。"
"那我再给它做个窝。"乔信说。原先那个被他丢了。
"不用了,那盒子也捡回来了。"
似乎早有预谋地,赵君鹏伸出手,接过鸭子。"你们要看随时过来就好了,反正斜对面。"
"我这就过去。"乔信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张咸右,后者扭开头。
乔信出去了,甩上门。依旧天崩地裂。
第十二章
张咸右再度外宿了。依然在校门口往左走那条狭窄的小巷子里。一个晚上六十块钱。床是脏而破的,厕所是公共的。房间里连空调也没有,一个大吊扇摇摇欲坠。人,大多数是附近的穷学生。为了发泄需要来的。
两年前,林溪很不情愿地来了。很不情愿地被他脱了裤子。做完以后还哭了。虽然不是新手了。张咸右猜想她的哭应该是因为这地方太破了吧。
女人和男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男人并不在乎是在草地上,砂石上,还是在垃圾堆,只要有个○可以○就OK了,女人则对环境在乎得让人难以理解。为什么呢?可能因为女人的欲望很少能自发产生,所以老觉得在性上,男人占了便宜。
可是张咸右很穷。大多数的大学生是很穷的。爹娘挣钱多不容易,衣食住行,一半还得给女朋友。不饱暖还思淫欲是可耻的。只是这个年纪的男人其实也就这么点儿追求。
其他的追求,便是更不应该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张咸右终于有些累了。而林溪早就想把他推一边了。
"套子都快没了。"林溪小声嘀咕。
张咸右在那张狭小的床上躺成大字形,仰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这地方不知道建了多少年了。像是烟熏火燎一般的黑。
"搬出来住吧。"张咸右对着林溪白花花的身子说。她的身子几乎没什么瑕疵 ,除了高中的时候做阑尾炎手术那个切口,这会儿也快看不见了。
"美的你。"林溪捡起胸罩放到乳房的下面。张咸右伸手夺过来。
"我不做了!"她抢回胸罩。迅速地穿上。
"搬出来住吧。"张咸右又说。
"不要。"她坚决地回绝了。"别人会说死我。"
"怕什么,不都知道了?"张咸右道。
"都知道还了得?你知不知道每次我都撒谎撒得很辛苦啊?"林溪皱着眉头说。
"你是我女朋友,人家会说什么?又不是跟别人乱搞。"张咸右说。
"你们男生当然这样说了。哪个坏心跟辅导员说了,我就什么都没了。"林溪说。
"处女多,都想男人想疯了。"张咸右不以为然。
"去你的。你们才是想女人想疯了,整天就知道做做做。别的不说,租房子你有钱吗?"林溪道出重点。拿过手机,呀了一声。
那是个问题。所以张咸右觉得自己只是说说而已。也只能说说而已。但他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再这样下去的话,事情会不得了的。
张咸右翻身起来,一把把她抱起来,丢在床上,开始剥她刚穿好的衣服。
"别闹了!我不行了!"林溪拍打着他,"你等等啊。我回个电话!"
张咸右没有停手:"一会儿再打吧,不差这几十分钟。"
"不行啦,都十几个未接来电了。可能有什么急事!"
"谁啊?"张咸右停下手。
"家里的。"
林溪推开他,拿着手机,回拨了电话。她说的是大冶话,和普通的湖北话有天壤之别,张咸右从没听懂过。
"什么事?"张咸右问。
"没什么。"林溪收起手机,"我外婆老毛病又住院了,我下礼拜周末可能要回去一趟。"
第十三章
周日中午,张咸右回寝室了。寝室里没人。
张咸右把他那个单肩背的黑包甩在桌上。打开了房间的公用电风扇。
电风扇呼呼地吹出了不那么凉快的风。昨天凉快了那么一会儿,今天又开始闷热了。太阳一出来,地面就渐渐地升温。
他支着脸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发着呆。
为什么这样做了,那样做了,还是有一个地方填不满呢。
如果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情爱之外还有什么热衷的,他定是一个上进的好青年。
然而他知道,他并不是那样的。
他时常在想,像他这样把每一个今天都过得很烦闷的人,是不是很不知足?
妇产科的见习让他很烦闷。妇产的见习是第一科,接下来还有内外儿。在那之后,这些科目结业之后,就要开始实习--那是明年的事。
七年制的培养和五年制不同之处,就在于在临床的时间多得多。然而想必在制定计划前那些人也是想当然的。尽管他们的见习和实习其实没什么差别,可是没有压力在身的话,谁都是不会好好学习的。
何况是妇产科。
对于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都不愿意总是对着病态的女性下体。加之还要进行妇科检查。做爱是一回事,要他冠冕堂皇地检查着陌生的女病人的下阴,对不起,他还太嫩了。
女病人其实也是非常尴尬的。每天总会有这样的病人,对带他们的主治或者进修医要求男学生回避。张咸右觉得尤其尴尬的是,在病人这样要求后,有些医生会把手停下,说:我们教学医院就是这样,你不愿意的话就去别处看。
我以后绝对不做妇产科医生。张咸右不能对要完成教学的上级医生这样说。上级医生在妇检之后可能还会要求他们做一次,那个时候,他只好戴上手套,伸进去,双合诊一番,伪装成摸到什么的样子。
他可以理解上级医生认真完成教学的心情。这样的医生对他们是很负责任的。
所以他说不出口:我以后不做妇产科医生啊。
当昨天,前天,大便表面仍旧有血的时候,他想到的就是一脸认命躺在那儿的女病人们。
很多病的检查,在医生看来是理所当然,吃萝卜青菜的,对病人来说,不见得如此。
都怪他。
本来没什么的,只是普通的便血而已。
张咸右趴在桌上,烦躁地解下头发,想着那家伙的那句家族史。
乔信的钥匙终于断在钥匙孔里了。咔的一声,很响。它的主人在门外叫了一声:"糟糕!"
张咸右从桌上把头抬起来。门外的人似乎想了种种对策,试图取出断在里边的钥匙,似乎均失败了。
张咸右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门。门口的乔信吃惊于他的存在,但只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张咸右转身。本想帮他取出钥匙,但看来对方没有交谈的诚意。还是算了。
乔信在打开的门边试了半天,还是没法子把钥匙取出来。他意识到一时半会儿是取不出来了,就把门关了,准备下午再努力--陈亮和黄彪最近中午都泡在自习教室,估计是不会回来了。
乔信的例行照镜却没有进行。他背着书包走过张咸右身后,到他自己的课桌边上,把那款和张咸右一样的黑色单肩包放在课桌上。
沉默。
他们之间很少沉默。认识他四年来,虽说偶尔口角,真的像这次一样吵起来却是史无前例。每一次口角之后,那家伙总会在第一时间忘记,下一秒钟就来找他玩。
而且据他所知,乔信也从来不和别人吵架。虽然对喜爱的事物痴缠了一点,他在做人方面还是很有分寸的。人际关系也恪守规则。了解他本性的张咸右时常想:明明是个这样的人,还能做出那样的事。也真难为他了。
张咸右支着脸。妈的,武汉夏天的空气真他妈闷。闷得让人窒息。
乔信去了阳台。洗了把脸。进屋之后用挂在床沿的那条蓝白相间条纹的毛巾擦了擦脸。
"你还便血吗?"
对话毫无预兆地展开了。
张咸右转过头看着乔信,确信他尽管把头埋在毛巾里,还是在和他说话。
"嗯。"
热气散开了。电扇吹过来的时候,还是可以带来一点点凉风。
"去医院了吗?"乔信依然把脸埋在毛巾里。
"没有。"
沉默又蔓延了。乔信把毛巾挂好,拉开抽屉,往里放了什么东西。
"鸭子呢?"张咸右想到了罪魁。
"在郭宁他们屋呢,乐得欢。"
谈话断断续续。张咸右看着桌面上的相框。去年夏天和他去北戴河露营的时候请人帮忙照的。乔信走在前头,他走在后头,跟前是一大片浑浊的海。
他们是好朋友。
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
"去医院吧。"乔信说。
"不愿意去。"张咸右说。
乔信去了厕所。
张咸右站起来,走到乔信的书桌前,拉开他的抽屉。
一双无菌手套,一瓶石蜡油。
张咸右深吸了一口气。
第十四章
乔信尿完尿,狠狠地按了冲水的开关。哗哗哗哗地。比尿量大了几十倍。
他出来,洗了个手,犹豫了一下,进了屋子。
张咸右正在脱裤子。一向睡觉前爬到床上才脱衣服的张咸右在地面上脱裤子。
"你干嘛?"乔信站住了。
"你不是偷回来了吗?帮我查查吧。"背对着乔信,T恤遮住了大腿上1/3的张咸右这样说。
乔信站在水池子边上,太阳白花花地照在他的脸上。他按了一下洗手液的把手,粘稠的绿色液体流出来。揉一揉,搓一搓,泡沫满满地覆盖了整双手。手在水龙头下冲了快两分钟,他把龙头扳回关水位。
他回到寝室,甩干手上的水。从打开的抽屉里取出手套和石蜡油,往张咸右床上一丢。
然后甩掉鞋,噌地爬上了张咸右和他相连的那张床。
两个身材在平均标准以上的男人盘着腿,在一张狭窄的上铺严肃地相对而坐。实在滑稽。
"我不会,你还是去医院吧。"乔信看着张咸右盘在一起的裸露的肌肉匀称的长腿,说。
"医院不行。"张咸右低下头说。
乔信知道为什么不行。要是换做他,也不行。
"万一有什么事儿,还要做镜子的。到时还得去医院。"乔信强调。
"那你干嘛偷回来?"张咸右抬起头,盯着乔信。
乔信转开脸,嘀咕:"这不是您不愿意去医院吗?"
"万一没事,不白······"张咸右艰难地说。
"我明白了。截石位吧。"乔信接着说。
"不行,胸膝位。"张咸右斩钉截铁。
乔信盯着张咸右看了半晌。
张咸右制止发抖的嘴唇,说:"没办法,只能胸膝位。"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乔信默默地撕开那双无菌手套。
张咸右自觉地把身子背过去,还是直挺挺地坐着。
听见乔信扯手套的声音。扯了很是一会儿,听到刺啦一声。张咸右转过头,问:"怎么了?"
"妈的,拿了个六号半的。"乔信右手的手套撕了一半,只剩几个指头还套在手指上。
"那算了吧。"张咸右踌躇。
"这样也行,你背过去吧。"乔信说。
张咸右转过了身子。
从转身到脱掉内裤,到趴下来,到撅起屁股,用了五分钟。那五分钟之内,他知道乔信一秒也没把眼睛转开。
张咸右开始后悔了。
女生的肛门附近没有毛。但男生有。位置也不太一样。颜色也不一样。褶皱也不一样。
乔信努力让自己关注着"不一样"这件事。
他冒了冷汗。
所以他蘸石蜡油的时候,油一下子全倒在了他的右手,非指套部分。妈的,乔信在心底再次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