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朗斯通要进行今夜的第一次出场时,乔信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操。"北京人的教养让他在接电话时成功地以"喂您好"开场。
"嗯,是,袁老师您好。我知道了。好。那您什么时候有空?成,我明天中午拿过去。嗯,十一点半是吗?嗯。"
乔信切断电源时再次"我操。"
"设计书?"张咸右从电脑屏幕转开头问。
"是--"乔信拖长尾音表示不悦。
"昨天传过来的,要我们再改。我改了,存你电脑E盘下的‘文字'文件夹里。"
"真他妈的烦。她就不会找个整的时间当面说该怎么改的都改了?这么着一点儿一点儿便秘似的真他妈难受。"
选了心理系真倒霉。这是乔信没说完的意思,这种牢骚都发得懒得再发了。
"给你们学分就好了。"陈亮说。
"谁知道给不给?"
"不会那么狠吧?你们干了一年多了吧?我们去年年底就该做完了啊?"洪松说。
乔信闷闷地。写论文的事大部分推给了张咸右,改的事情要是再让他做也太说不过去了。可是乔信的任务还有几天后的论文答辩,当然为答辩作的powerpoint也得计算在工作量中。这对做事磨蹭的乔信来说,是一件不轻松的事。
其实组员除了二者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张咸右的女朋友林溪。可是她那儿没有电脑,要她进男生寝室来也挺麻烦。
看完电影已经有些晚了。洪松在他们寝室逗留了一会,开了乔信的几个玩笑,得不到热烈反响之后就回去了。
张咸右在其他人还在收拾或者无所事事时先占领卫生间冲了个凉。其实天气并没有热到要冲凉的程度。只是从四月底有一阵子很热之后,就一直用凉水洗澡。
卫生间里只能出凉水的莲蓬头算是学校在修建宿舍时唯一的好心之作--虽然冬天的话对多数人根本就没意义。就连这一杰作,也由于莲蓬头的固定不动,给长头发的诸君造成了许多不便。张咸右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乔信多次表示可以把他的泳帽出借当浴帽使用,但是带着泳帽冲凉对自身的形象实在是太大的损害,张咸右没有接受这一提议。
所以夏天时,张咸右的头发永远是干净的、香喷喷的。
张咸右擦着头发,从阳台走进寝室。
黄彪还在书桌前抓紧时间看着《妇产科学》。明天就要考试但据说他还没有看完书。
同样明天要考试的陈亮已经解除了三角内裤外的所有衣物,准备第二个攻占卫生间。
乔信在电脑前不知在做什么。感觉身边有人走近,抬起头,满脸忧郁。
张咸右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擦干头发是需要耐性的事情。尽管如此,他能透过发缝看见室友兼科研小组成员的忧郁。
过了一会儿,在沉默中头发接近干燥。张咸右说:"明天把电脑借我用一下。"
"啊。可以是可以。"非常没有精神的声音,"可是晚上得还我,我还得做powerpoint。"
"我来做。"
"啊?"
"真是受照顾的宝贝啊。"陈亮以超人的精简打扮路过二者身边时,不痛不痒地说。
乔信还想说什么时,张咸右已经出门,去对面的洪松那儿找电吹风了。盯着对面寝室半敞的门以及门里正在被洪松借机敲诈的室友的侧脸,那种不真切的,意图找到什么合理解释的心情被强压了下去。
第七章
五月十一日早上鸭子依然在没有任何人苏醒的时候报时。张咸右作为受害者听见了黄彪起床的声音;不久之后,洗漱的声音就被突然响起的惊人的广播音量给掩埋了。
德智医学院是一个这样狭小的概念,以致于所有的学生几乎都挤在一个和操场差不多大的"学子苑"里住宿。就是因为这个,这所学校的广播台才有如此的存在感。完成每日清晨七时左右的上万名学生的唤醒任务,只需要一个大喇叭就足够。
学校对于让学生在七时准时起床这个提议有浓厚的兴趣,于是投入了足够的资金用于广播台事业的建设。事实是,除了那个隐藏在神秘处的大喇叭之外,每个路灯的杆儿上、每层楼的走廊上都安装了音箱。出于各种原因一再的失踪和被毁坏,仍然不屈不饶地再生的音箱在几年之内,终于成功地站稳了脚跟。于是从那时起,就没有人能够幸免每个工作日早上七时这个所谓的"晨曲"的侵扰。
只是人的素质有差别,对刺激的反应能力也差别甚大。对于少数人来说,这种侵扰只是暂时性的。翻了个身之后,外界的干扰又不复存在。虽然学校不吝血本的目的本来是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床)。
八点之前必须到和协医院妇产科报到,七点十分起床事实上已经不太来得及了--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虽然和唤醒者的能力有关,七点十分乔信能够起床,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了。
乔信一边眯着眼睛刷牙,一边拿空闲的手胡捋他那永远差一步接近完美的发型的时候,张咸右已经收拾妥当。考虑到时间还早,加上依惯例,室友不可能在二十分钟内搞定,他去了一趟厕所。
乔信在洗头的时候--也就是把头放进温水盆里利用水湿塑造发型的时候,厕所传来冲水的声音。然后是厕所门那生锈的插销拔插了几次的声音。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和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了?"乔信从脸盆里抬起头,右手抓着滴水的头发前端,问那位和插销生气的室友。
"妈的,便血了。"张咸右同学有些不爽。
乔信用手胡捋了一下脸上的水,面色凝重。
"不会是子宫粘膜下肌瘤吧?"
当下被踹到了远方。
"我开玩笑的。"乔信进屋发现张咸右背着包要走,连忙扯住他的书包,死皮赖脸地。
"等你弄完,都他妈查完房了,我先走了。"张咸右毫不留情地扯下书包上那双爪子。
"哎哎,您老人家等等,我立马来啦。"乔信只好揣了钱包,跟着张咸右跑了出去。
和协医院离德智医学院不到二里地,中途却要经过汉口最繁华的地段。武汉的马路上一般除了分开左右两边的栅栏外,便没有什么阻隔。自行车和素有公路赛车之称的公共汽车们是在一条道儿上走的。加上不论何种路口,交通灯要不是缺如,就是混乱,交通警察这种东西,打自来武汉就从来没见过,以至于他们普遍认为武汉其实并没有这种职业的存在--于是他们每天的骑自行车上下班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行为。张咸右数次试图投交通意外险,最后均因为贫穷而作罢。
上班前的车很多。所幸行人并不多,假若是下班时分,大堆的男女以血肉之躯涌进人行横道以及非人行横道的路面时,往往能够令张咸右同学异常惊叹:武汉人真是全世界最不怕死的种族。
在这样的道儿上还能并排儿走,也不能不说是乔信的能耐。尽管据说是高中的时候才学会骑自行车,他的控制能力确实很强。能够在撞上迎面而来的巨型公车的前一刻改变航路,而且一个早晨就数次,只能充分证明他已经被武汉这个不惜命的城市同化了。
经过中山公园,就到了和协医院。停车的地方在教学楼兼实习学生宿舍楼下,停好车后要到看车大叔的小棚去登记,在登记处时张咸右写下两个人的停车时间,顺便帮乔信签名了,他才锁好车走过来。
"疼不疼啊?"乔信靠近张咸右,悄悄问。
"什么?"张咸右不解。
"嘿,瞧您老这记性。"乔信说,"你不便血了吗?"
张咸右放下笔,大叔在一旁看着他俩,似乎在说:咋还不走?
张咸右转身走了,乔信一愣,忙跟上去,锲而不舍地问:"问您话呢。疼不?"
"疼你妈头!"张咸右推开乔信靠近的脑袋。"去,滚远点儿。"
在住院部楼下等电梯的时候,那家伙又把头凑过来,说:"什么色儿的?"
张咸右绷着脸,真想扇他一耳光,鉴于诸多教授在场一同等电梯,只好悄悄收回。
"不疼,鲜红的,混在大面表面,量有那么两毫升。内痔。你满意了吗?"张咸右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在电梯中,乔信陷入了沉思。张咸右隐约觉察了什么,开始有些惶恐。
在出电梯的时候,乔信把他拉一边儿,刚要说话,张咸右粗鲁地喝道:"别说了。"
"嘿,我还什么都没说呢。穷紧张什么呀?"乔信说,"小人之心。"
"你能有什么好话,狗嘴象牙。"
交班眼看来不及了。张咸右刚想去值班室换衣服,再度被乔信拉住了书包带子。
"什么事啊?"张咸右很是不耐烦。
"昨天收进来个女的,今年三十六,十二年前得过直肠癌。"乔信面色再度凝重。
又来了。
张咸右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之前因为感冒就发神经把他弄去留院的是谁。
"大哥,我求你了,没事儿,好不?"张咸右说,"我自己的事你别瞎操心,行不?"
乔信摇摇头,盯着张咸右说:"你也22了吧?直肠癌年轻男的可是比女的多。"
张咸右克制了自己试图挥过去的右手。
"再说了,你不是有家族史吗?"乔信低下头,吸吸鼻头。
沉默蔓延开来。
祖母和小叔,都是直肠癌死的。这一点三四年前和乔信刚认识的时候,闲聊提过,没想到他还记得。
"十六床十二年前得病那会儿,她姥姥刚直肠癌过世。"乔信异常执着地说,"她造了个人工肛。"
张咸右仍旧不说话。
"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不去。"张咸右扯回书包带子,径直往前走。
在张咸右换好白大褂准备出门去护士站的时候,乔信赶上去一同走,支吾了一会儿,说:"那我偷双手套和石蜡油。"
张咸右雪白的皮肤唰地染上了绯红。乔信看在眼里,尴尬地收回手。
"再说吧。"张咸右低下头,憋出一句。
第八章
林溪最近在普外科见习,忙得很。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说一会儿就好,让张咸右在食堂先打了饭等她。
和协的食堂很小。上下两层,医生,学生,病人都在那儿吃饭。刷的卡和德智医学院的不一样,不是插卡式,而是感应式的。菜价也比医学院里的贵那么一两块钱。
尽管只有二里地,对于下午两点半就要上班的他们来说,来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往往就是回到医学院,吃了饭,就差不多一点了。睡半个小时,又要起床收拾。还不如在和协医院吃了饭,到教室趴会儿。还省得大中午的晒太阳。
最初在萧申的要求下,乔信还是中午回去的,没到一个礼拜就说受不了,便和洪松他们一块儿在医院食堂吃饭了。而张咸右中午的时间,就是留给林溪的。
张咸右远远看见乔信和洪松一块儿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和林溪那份儿饭都打好了,坐在那儿等。
由于一张桌可以坐四个人,他们俩便在张咸右旁边和对面坐下了。
"怎么还不吃啊?等老婆?"洪松要了份鱼香肉丝,再要了份土豆烧牛肉,食欲亢进。
"是啊。"张咸右说,"说了就来,那么久都没来。"
"你不先吃着?"乔信打的是辣子鸡,其实他不怎么能吃辣,却很好。
"一会儿再吃吧,不太饿。"张咸右说的是实话。
"啧啧,孝子贤孙啊。"洪松在填满嘴之时仍能咬字清晰地吐出如上言语。
乔信埋头苦吃。吃到一半那会儿不知是被辣椒油还是什么的呛到,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留了一大把。洪松啧啧了两声。
"不会吃辣就别吃那么多。"张咸右拿出纸巾--他知道依乔某人的个性是不会有这玩意儿的--就往乔信脸上擦。
擦了眼泪擦鼻涕,擦了鼻涕擦嘴角边的油。擦了嘴角边的油擦他手背上被喷的饭粒。
洪松喷的。
"嘿你干什么呢?脏死了!"乔信赶紧缩回重灾区的右手。于是张咸右的右手成了唯一的灾区。
"我说,你们····"洪松咳嗽着,"能不能到别的地方亲热····"
张咸右缩回手,重新拿出一张纸巾,揩干净自己的右手。
乔信低下头,重新奋斗自己的辣子鸡。
在发言被彻底当作没听见之后,洪松当作没有发言过,乖乖地吃完饭,和乔信一块儿走人了。
林溪直到十二点半才赶过来。那个时候,张咸右已经有点饿了。对于让人坐着等了半个小时之事,女朋友没有什么道歉,只是说:"哎,饿死我了。好不容易写完病历了。"
张咸右心不在焉地应着。
林溪可能是觉得他那份饭少了点,就把自己碗里的拨了点儿给张咸右。虽是有些饿,不知怎么的吃不下的男朋友,到最后还没有完成饭总量的二分之一。
"没胃口?"林溪问。
"不想吃。"张咸右把桌面上吃剩的残骸就往饭碗里赶,林溪呀的叫出来。
"我还没吃饱呢!"林溪的饭碗饭已经见底了。她如是叫着,很是不悦。
"那你干嘛拨给我?"张咸右皱眉。有些不耐烦。
"我这不是觉得你吃不饱吗?"张咸右的态度刺激了林溪,她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那谢谢你的好意了。"张咸右颇讽刺地说。
"诶,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你吃不了就早说啊。"林溪有些生气了,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摆。
"我再去给你买一两。"张咸右吞下怒气,生硬地说。
"不用了,我都气饱了。"林溪坐在那儿,更加生硬。
张咸右站起来,背起包就要走。
"你上哪儿去?"林溪没好气地问。
张咸右拎起她的书包,说:"不吃了,就走吧。"
林溪拿过自己的包,跟在张咸右身后,开始一声不响地走。一起走到位于实习生宿舍楼下的教室门口时,林溪说:"你最近怎么了?跟吃了火药似的。"
张咸右扶着脑袋,脑袋有些搏动地在痛。
"是你还是我?"
透过敞开的教室大门,空调冰冷的风吹了出来。教室里已经有很多人在趴着睡觉了。前面数下去第三排靠窗那里,睡着他的室友。
林溪一下子红了眼眶。
"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耐烦?你以前不是这样啊。"
空调的风吹来,站在门口的感觉很奇怪。因为背后是热烘烘的,跟前却冷冰冰的。完全不同的两种温度。
张咸右看着快哭出来的林溪。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哭。很多时候,女生哭的时候,他都不太能理解。
哭泣,是烦闷,还是忧伤?是不甘心,还是后悔?或者仅仅是孤单?
张咸右动了动嘴唇,没吱声。
林溪硬是把眼泪压回去了,踏进教室门。
下午下班的时候,天空压了一堆乌云。五月间倘若能够下雨,还是会变得很凉快的。怕的是光是累积了乌云又不下雨。只是武汉的云确实常常这样的放人鸽子。那个时候,天气是会变得更加闷热的。直到来自南方的风彻底地掠过。下一两阵子所谓的热带风暴残余的雨。次日依然闷热。
只不过这个时候还不到台风来的时候。武汉的热纯属自发的。只要南风北风一断供,就是这样。
张咸右带着林溪从和协医院回到德智医学院,在一号教学楼下的停车场停好自行车之后,就一起默默地走在回宿舍的校道上。
只有乌云而没有风的缘故导致那一天很热。以至于一起走到学子苑门口之后,张咸右背心的汗已经将T恤弄得一片濡湿。
本来朝着教工食堂去的,林溪却停在了学子苑门口,他只好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