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羽迟疑了一下,紧了紧拳头,往里处走去,三两步一跨就到了李鲤面前,蹲下身来,二话不说拿过她手里的药瓶,对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洒下粉末,指尖漫起清光,徐徐涂抹。
坦然。
磊落。
专心的黑眸里漾满澄澈。
李鲤不能去看伤,却不能忽视伤痕处传来触感。
林惊羽动作很轻,像是怕她会痛,可就是这样轻轻浅浅的触碰带来的痒意远远超过了伤药愈合的刺痛——猪油、松香、桔片、黄蜡……她细细分辨着药理成分,却有小蚂蚁慢慢爬呀爬呀的触感来捣乱,击扣得心扉有股难耐。
再义正言辞说什么帮师弟强定力这样的话,扯上合欢派妖女,最终也敌不过这样坦诚相对的羞耻感。
对,就是羞耻感。
李鲤都快要到人世间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居然才知道羞耻为何物。
她回去,是不是得多誊抄即便道家经文?
看他这般镇定自若,重现白衣的他清越干净得没有沾染任何欲望。
其实,没定力的人反而是她吧……
李鲤胡思乱想着,余光瞄了一眼身上,安慰自己说,这样伤痕累累的身体,有什么可看的,你可别太矫情了。
女子雪白如玉的身子确实有很多伤痕,乍一眼看去渗人可怖。
但即便是这样,仍旧是大好风光。
林惊羽并非李鲤所看到、所想到的,那样从容。
他只是尽量让自己把目光聚焦在她的伤痕上,而除此之外,不再去看别的地方。
别的……
这样的“尽量”实事上是不成立的。
林惊羽捏着药瓶的掌心湿滑一片,全是汗。
他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师父锤炼他的意志力,打磨他的忍耐力,锻铸他的坚韧力,让他不为欲念所惑,不为女色所迷。
他自认他的定力坚不可摧,持心持身周正凛然。
到头来,紧紧是特殊情况下为同门上药,这么多年修炼起来的定力竟隐隐有溃决之势。
别的地方都还好。
她的手臂,她的腰腹,甚至是开始她的腿间他都硬生生磨耐下来。
只是她身前,身前风景不是他不想去看就看不到的。
秀发长披,垂在胸前的仅仅一丝半缕,旖旎风光半点都没遮挡住,红晕似雪地里含苞或怒放的红梅,一双雪盈俏生生挺立在那儿,绵白如凝脂,随着她的呼吸淡淡起伏,嫩雪无暇。
红珊瑚锦鲤宝石坠。
之前被肚兜挡住、只有拇指大小的小宝石被红绳串着划过乳壑,挡在下面一寸处的伤口前面。
空气里,似乎有独特的来自少女身上的香气浮现出来,清清浅浅,同时,甜腻像糖果一般。
林惊羽微不可闻地轻吐一口气,要知道他虽面色如常,然而后背早已湿透,周身运转起清光功法,再出口才不至于音色喑哑,“师姐……得罪了……”
李鲤忍不住别开头去,要命的是,她是真的手脚虚软。
粗硬的指腹落在她的肋骨中心处,她只觉得自己竟被神剑御雷真诀劈了一样,无数细微的电流顺着血管钻入心里,像荆棘一样密密麻麻将整颗心缠住,本能地怦怦反应。
跳得,也太快了。
李鲤下意识按住胸口,仿佛怕它一不小心就跳了出来。
绷了好一阵的老脸终是无法克制地破碎开去,绯红从她脖子上的肌肤一点一点蔓延到耳尖,到脸颊,烧得滚烫。
有了点身为女子的自觉。
蠢!她骂自己,你一咬牙能做的,何必假手他人。而这个人——
李鲤终于意识到她从未想过也从未意识到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孩子,不是一个大男孩,而是——
一个男人。
她居然让他……
要死!她心大也不是这么心大。
“不准说出去!”她低声呵斥道。
“……是。”林惊羽点头称是,事关师姐清白,他自然不会开口。
扯过身侧的衣服为师姐盖好,他起身走到她身后。
雪白的一片上凌乱粘着汗湿的发,混着血液,看上去,触目惊心,可在触目惊心下,女子背部的曲线也是极美,光洁如玉。
至此,林惊羽也维持不住,在李鲤看不到的身后,额头滑落下汗珠,脸上烫得一片滚红,耳廓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气氛怪异暧昧得不太对劲。
这是她师弟,虽然不是直脉,但青云同们都是一家子。
弟弟,弟弟没事。
她好歹岁数比他大了这么多,什么没见过?有什么可害臊的。
李鲤显然忽视了,她见识挺多不假,然而有些事情——
是在小竹峰这个女儿国里无法知晓,也无法意识到的。
自她五岁上峰以来,严格意义上,她只出门过一年。
李鲤为自己解释:“我晕血。”
对,必须把情况说明白了。
沉沉地吐气,容颜有些落寞,“这很讽刺是不是……”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居然会留下这样的病症。”
“……小竹峰长年素食,也不是无荤腥,当年重伤初愈,有师姐从山下回来提了乡民送的鸭子,说要给我补身子。”
“谁能够想到,我也没想到,自以为随着身体上的伤复原后,心里的伤也好了……”
“可是在厨房里,我看到师姐处理鸭子,那一刀下去,鲜血四溅流出,我居然、居然……眼前全是红色,一下子晕死过去。”
有些事情,出了小竹峰,再无外人知晓,林惊羽他,算是第一个。
“……试了很多办法,真的很多办法,但就是没有用……”
“师父让文敏师姐陪我回一趟东海,我不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全是血,那里全是血!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旧地重游也医不了我的心病……或许,是我从来不做噩梦,所以转移到别的地方了。”
“这些年,情况好了很多,至少,不是叫血就晕,能撑不少时辰。”
“因为这个被年老大抓,回去以后师父又要罚我了……”
说着说着,李鲤蜷缩起身体,把头埋在膝盖上衣服里,卷成一团,脆弱得让人想要疼惜。
有黑衣支挂,这边的光线并没有太过明亮,渐渐地,没有柴火新添,火光也黯淡了下去。
林惊羽蹲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师姐?”
“师姐……”
连着叫了几声,李鲤都没有回应,外面黎明就要到了,日出前后,正是最冷的时候。林惊羽看那木杆上的红纹黑衣,动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女子身上,然后将掉落下来的丝帕塞进剩下的里衣里。
浅淡的薄唇抿得有点紧,一晚上做了真的多于礼不合的事,依青云戒律,只怕他数月都下不来床……
林惊羽俊逸的眉眼有什么异样的情绪浮现,慢慢地,展开双臂从后面将人拥入怀中抱住。
明显地,怀中的人一僵。
“师姐休息一会儿吧,天亮了我们进城。”平淡的话说得很紧张,有忐忑的小心翼翼。
半晌,闷闷的女声应了一下,简简单单一个“嗯”字。
她很瘦,林惊羽抱起她的时候就知道,轻得就像没有重量。
事情的原委他并不清楚,却突然想到通天峰上她照顾他整夜,他呕血不止。这么难为人,她还是做了。
那个谢礼,将来帮她躲过戒律堂刑罚……
林惊羽又心中补充了一个,她照顾过他,他也想,照顾她……
作者有话要说: 咳,大家随便说点什么呗,反正我是说不出来了
☆、正教魔教
霞光朦胧。
李鲤只小憩了一会儿,饶是这样,7 “师姐,醒了?”
她才稍稍动了一下,身后就传来低沉的嗓音,在安谧的周遭扣得她心扉一跳,本能地反应:“醒了。”
林惊羽松开纤软的人儿,后者利索地起身,清光大涨。
细碎的风声后,地上只剩下一件青色血染的外衣,干涸的血花与那青青花蔓绣纹融合一体。
林惊羽低眉敛目、长身半跪,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全身血液滞固缓流,身体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不动的姿势,一阵麻痹。
“嗖——”
被冷落许久的碧绿长剑迅速飞到林惊羽身边,然,还未等它用作支撑主人的权杖,已经有一只长袖伸出来落在林惊羽眼前,衣袖边的祥云龙纹抖了抖,露出白皙无暇的纤手。
是转过身来的李鲤。
茅屋破败,灰褐、灰黑之色。
而李鲤裹在龙首峰的白衣下,男装宽长,衬得她身材愈发娇小纤瘦,绣鞋上沾染污渍,鬟发也凌乱得不成样子,然而逆着外面的晨光,嘴角浅笑,竟让人觉得容华昳丽。
她维持伸手的动作不动,林惊羽也没有动作,就只是抬头看着她。
伏在地面上方的斩龙剑默默流光,打了几个圈圈,而同样被扔在一边的花刺素来乖巧听话,不会上赶着出现在主人面前讨好,一派谄媚模样。
此时静静蛰伏在茅草中,尖锐的刺身隐隐有犀利威胁的清光,像是野兽锋利的獠牙,成功引得碧色长剑打圈一顿。
就这个空隙,林惊羽握上李鲤的手,借她的力起身。
两指一并,木杆上的炼血堂黑衣落在他身上,“师姐就穿我的衣服吧。”
“多……”
“谢”字还未出口,李鲤下意识地反应念法宝握在手中,斩龙剑已经横挡在两人面前,林惊羽反手就将她护在身后,才刚松开的手重新交握。
他们道行都不低,外面——
有人来了。
很多人。
还都是,高手。
得。
熟人。
陌生人。
当李鲤从林惊羽肩膀边探出去看清来人时,就觉得有些事是跳进洪川河都洗不清了。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师妹们偷偷藏起来的小说话本,“夜半无人时”、“男女私语情”、“野郊外”、“烈火干柴”……
出门在外什么的。
血光之灾什么的。
果然是糟糕透顶,一张老脸都丢光了。
曾书书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越过发愣的齐昊走到最前面,“刷”地一下就将手中画扇打开,俊逸明亮的眼眸上上下下打量,里面全是调侃和看好戏的笑意:“我说,什么情况啊这是?”
有意思。
真有意思。
他们当中有急着救人的人,如陆雪琪,如张小凡,直奔万蝠古窟收到了萧师兄的消息说是人已经被惊羽带走了,情理之内。
又遇到了再探空桑山的天音焚香正教,意料之中。
再遇到了鬼王宗孤身一人的少宗主碧瑶大咧咧挡住他们去路,也尚说得过去,没什么好惊讶。
抛开激烈的矛盾冲突。
差点动手打起来,这也不说。
同道不同道是否相互为谋也不提。
一行人暂撤去渝都的路上,是谁来着,对,是小凡,勉强支撑万里飞行再也撑不住,一头从云端栽下来,正巧砸落在这间破茅草屋前。
休息呗,那就休息。
还真是巧,也有人在这里休息。
“惊羽……李师妹……”在待人接物各方面,齐昊从来都能巧妙应对,例如适才碰到焚香谷李洵也能不动声色化开对方咄咄言语,但是现在,面对再熟悉不能的小师弟,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曾书书看热闹不嫌事大,扇子慢悠悠打着有规律的节奏,继续说:“两位这是,刚醒过来?”
脱下了自个儿外袍的隽逸男子。
脱下了自个儿外衫的美丽女子。
藏躲在后面只能露出一角也能知道,男装穿在了女儿家身上,而女装,明目张胆地掉落在茅草上。
茅草上,斑驳陆离的血迹……
装模作样看上去没什么实质性遮挡效果的空落落木支架,还有一件衣服挂着一边,也是不穿在人身上的衣服。
熄灭的篝火……
种种,种种,不惹人遐想都不行。
“阿弥陀佛……”
“噗——”
“妖女,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一身着水绿衣裳的女子清凌凌笑出声来,一手捂着腰腹处,笑靥带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如阳光下的出水芙蕖,“笑你这出家人啊,张嘴就是‘阿弥陀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到了什么污秽淫乱的场面,还是说,和尚你本就修行不到家,满脑子都是红尘世俗之事。”
“你!”身材高大魁梧又面目粗犷的莽汉和尚顿时大怒,手中金刚降魔杖一击地,厉风一圈圈散去,稻草尘埃横飞。
“臭和尚,还想打!”
“怕了你这妖女不成!”
“阿弥陀佛,师弟,以和为贵……”
天音寺的,还有焚香谷的,还不知是何来路的碧衣少女。
真是……
再尴尬窘迫,人前也决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李鲤拿花刺敲额,将手从林惊羽手中抽出,推了他一下。
后者也从乱糟糟的场面中回神,无一丝赧然开口叫人:“师兄,陆师姐,书……小凡怎么了?”一群人中间的张小凡脸色苍白如纸,他一个闪身到了对方身边。
李鲤也端庄好挑不出一丝儿错的笑容忽视杵在最前头的曾书书,迎上自家师妹,话语好不柔和:“雪琪,这赶路赶的,你是否也累了?来,让我瞧瞧。”
这样装持的落落大方,直到一行人坐在渝都城最大的客栈里,李鲤仍旧端着。
其实已经说不上端了,自然而然就这么表现。
洗浴过、换过新衣,李鲤又活了过来。
除了——
上药的时候,向来冰霜美丽的师妹迟疑地问她:“鲤鲤师姐……”
“怎么?”
“师姐与林师弟?”
“师姐与师弟,相互扶持一把而已。”
“是。”
“对,就是这样。”
曾书书那人真是……
那眼光不就说他们孤男寡女、不清不楚嘛。
虽然,确实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也不是那么一干二净,但是,绝对清清白白。
看到身体这件事,没什么,对吧?人家是弟弟,把林惊羽当自己人就行。
但是这些,看着雪琪那张美得风华绝代有几分水月威严肃冷的脸,她实在说不出口。
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她在她面前心虚啊居然。
……吃饭,吃饭。
满圆的大桌上,只有少得可怜的筷子不停地动作在密密麻麻摆满色香味俱全饭菜的桌上。
“小凡,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我没事。”
“你多吃点儿。”
这是林惊羽和张小凡,张小凡的碗中已经摞起了一座小山,林惊羽还是一本正经地往他碗里夹菜。
“雪琪,多吃点,这里的饭菜还不错。”
“师姐也吃。”
“嗯。”
这是李鲤和陆雪琪,两人的碗中都是一摞小山。陆雪琪细嚼慢咽没吃几口,一直看着李鲤吃得娴雅从容,适时给她倒一杯清茶。
这中间,就得再次忽视仍旧不死心的曾书书的来回扫视的目光,就当没看见。
还有一位姑娘吃得更欢,大快朵颐的,应该说,十多个人当中,就属她对这满桌的菜程度最满意。
腮帮子塞得鼓鼓,看着让人好不食指大动,然而动作却不粗俗,举手投足散发着淡淡的矜贵,活像从古画中跳跃出来的灵秀仙女。
“……何必客气,都说了,这顿是人未名居老板请的,又不是我鬼王宗做东。”
李洵放下手中茶盏,俊朗的脸上不加掩饰蔑视之意,“一顿饭都要来蹭,魔教之人都是如此厚脸皮。”
碧瑶满不在乎,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笑意未达眼底:“渝都兼容天下,千年不变。无正魔之分,也无善恶之分,只有不挑事的和挑事的,前者被接纳,后者被驱逐。本小姐这叫入乡随俗,大家打个招呼认识一下。还是说……”她话锋一转,“你想挑事儿?”
李洵轻哼一声,不予说评。
“我们无人想挑事。”齐昊慢悠悠地开口,“可下面大堂里那么多商旅,想挑事的,或许是碧瑶姑娘。”
“是嘛。”碧衣少女嘴角一勾,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商旅都是挣钱的,我还欠这傻小子钱呢。”
被点到名的张小凡措不及防呛咳起来,俊脸都涨得通红:“不、不用还了。”都什么时候的事了,碧瑶亮身份才知道,原来竟是被鬼王宗的妖女骗了钱。
这么丢人的事情,本来都不想提,谁知道对方居然主动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