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用还了。”李鲤悠悠地开口,纤长的手指搁下筷子,看着对面灵丽动人的少女,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碧瑶姑娘自个儿都认了。小凡,你以为田师伯种一株灵草很容易?”
“李、李师姐……”张小凡睁大了眼睛,没想到李鲤马上理清了事情原委,目光转来转去,只能落到齐昊身上,出来前师姐耳提面命,让他凡事不能解决的,就推给齐师兄。
齐昊对他点了一下头,抬手品茗,一派温润恣意,
而旁边的曾书书也是一样的动作,看戏的目光调转了一个方向。雪琪和焚香谷的燕虹均不是话多的,这鬼王宗少宗主机灵狡黠的模样,一帮大男人也不好斤斤计较,只能如李洵一般吃瘪。所以果然还是要让李鲤师姐来对付。
“小二。”
“来啰。”店小二推开厢门,将白巾往肩上一打,俯身热切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笔、墨、纸、砚、印。”
“好嘞,客官稍等。”
李鲤笑盈盈对着碧瑶开口:“挑的这家店不错,事无巨细,言必称有。”
“自然。”
“姑娘在河阳镇上以石头充黄金骗我们单纯善良的小师弟,是当青云无人了?”
碧瑶往身后椅背靠去,微抬下巴:“出门在外,身上没那么多钱。”
“哦。”李鲤点点头,口气稀松平常,“既然楼下大堂这么多鬼王宗的商旅,拿出个五百两黄金不难吧。”
“咳——咳咳——咳咳咳——”曾书书一口茶喷咳出来,慧明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对李鲤比了个手掌,晃了下五根手指。
没出息,她暗自对人撇了撇嘴,不就五百两黄金,看把你吓的。
哦,不对,据说曾书书自小在长门承教,以长门那“穷苦潦倒”的环境,也无怪他没见识。
没见识还能养出这一身清贵和雍容,不愧是我青云子弟。
不过赶紧把这愚蠢的表情给我收起来,说好的青云第一聪明人呢,捣什么乱呀。
“咳。”曾书书收回视线,低咳了一下。
碧瑶容色不动,双臂环在身前,淡淡道:“五百两,还是黄金,这位姐姐,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女生清越干脆:“一千。”
这下连齐昊都忍不住抬眼,而他对面一直莫默不作声的燕虹,流露出古怪的神色,仿佛不可置信。
甚至是天音寺的法相和法善都停滞了在拨动的佛珠串,从方圆化外之境而来,想听下言。
林惊羽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稍稍勾起唇角,清隽的容颜宛若春松徐绽。
碧瑶轻笑了一下:“姑娘又抬价,原因何为?”
李鲤接过小二送来的东西,将人打发离开,拿起毛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书写,“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碧瑶姑娘一直纠缠,无非就是想让我们打头阵闯入万蝠古窟。你真以为,没有你魔教的指点,我们进不去?”
“万蝠古窟易守难攻,里面机关陷阱重重,轻易进不去,这不是显而易见?”
“那我又是怎么出来的,我们可没跟人动手。”
碧瑶黑眸一眯,似嘲讽道:“姑娘聪慧玲珑,可所窥不过一孔之见。纵然你们有人在炼血堂,可有些事,是年老大都不曾知晓的。”
李鲤笑着拈起墨迹未干的纸张,双指一扬,纸如利刃到了碧瑶眼前,“滴血洞里的宝贝可不止你鬼王宗一家想要,长生堂、万毒门、合欢派,还有魔道林林总总的小门小派,哪个不是蠢蠢欲动,姑娘想要抢占先机,还这么盛气凌人。实事上,打肿脸充胖子,是在自抬身价吧。”
“何以见得?”
“你要是能找到你想要的,还会坐在这儿跟我们吃饭?”
碧瑶一一扫过在场之人,冷笑着反唇相讥道:“正道要是能灭了万蝠古窟,还会坐在这儿跟我吃饭?”
“无所谓啊,那碧瑶姑娘请便吧。”
李鲤喝茶润喉,闲适悠然。
她不急。
齐昊也不急,就任她过嘴战。
天音寺和焚香谷与碧瑶争执不断,看似莽撞倨傲,其实也自有沟壑,他们,没有一个人着急。
而在炼血堂潜伏了这么多年的萧逸才,就更不急了。
最急的,除了炼血堂,就是已经早早过来的鬼王宗。
这个少宗主,把人当傻子看待吗?
李鲤右手放下茶杯的时候,花刺从袖间出来,清盈的祥瑞之气像水波涟漪似的,一圈圈荡漾开,锋芒毕露。
碧瑶正色看待那件法器,与旁的正道之人相比显然并不起眼的法器,她见过轮回珠的威力,见过九阳尺和青灵石,青云门的就更不用说了,多是仙家神器。
而根刺,就如同张小凡的烧火棍一样,很容易让人忽略。
张小凡她还没看明白。
可眼前的女子,眼前的法宝,总觉得——
“是你!”
碧瑶霍然起身,退开的椅子后划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李鲤还是娉婷浅笑,一双美目顾盼流辉,然而与身边的陆雪琪相似的,通身散着淡淡的清傲冷冽,像是不可亵渎的雪域青莲,欺霜胜雪。
“没想到碧瑶姑娘小小年纪也知道我。既是合作,那就来点诚意,一千两黄金,渝都城有天下同行的钱庄,以此文券票号存入。我就不信,这龙蛇混杂的渝都城会没有鬼王宗的产业。光未名居这一家,一天赚下来的流水钱进账,就有许多,也不会把一千两放在眼里。”
碧瑶终于把视线落在身前的纸张上,眉目低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终运起毛笔和红印,“我说话算话,欠人钱财还就是了,本金,还有利息……晚些时候,票据自会交到姑娘手里,若是不行,可自行前往钱庄商行查收…咱们空桑山见。”
随着唯一一个魔道众人的离去,厢间内的气氛仍然没有恢复正常。
张小凡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
“李鲤师姐……”张小凡支支吾吾,有些木讷地挠了挠头,“师姐刚才说了这么多,我们真的要跟鬼王宗一起去万蝠古窟吗?”
李鲤无辜地看他:“这事儿不归我管,与我无关,我是被抓来的,不是你们领任务下山。你该问齐师兄,天音寺法相师兄或是焚香谷李洵师兄,这事儿归他们统筹。”
“那师姐,你说那么多,是……”少年不好意思笑笑,很是腼腆清秀:“我没太听明白……”
“嗯,我也不太明白。”李鲤继续看他。
“啊?”
“啊什么,我瞎说的。”许是怕人孩子不信,她解释说:“我真是瞎说的,你没听明白就对了,没有逻辑,也没有实质性内容,我都没听明白,你没明白就对了。”
“那师姐说这么多是为了……”
“赚钱呀。”李鲤理所当然,“遇上这么大的金主儿不很敲一笔,那就是傻。”说着,她端起茶杯冲张小凡一揖,“又多亏了田师伯他老人家,咱竹峰一家,回山之后记得让灵儿过来一趟。”
看着张小凡木讷讷喝下茶水,曾书书遥遥脑袋冲李鲤竖了一个大拇指,强。
她不客气地收了,问身边的师妹,“雪琪,你吃饱了吗,要不再点些糕点?”
“我不必了。”陆雪琪算是这当中最如常的人,已经见惯了这位师姐装疯卖傻,就见怪不怪了。
李洵淡然地开口:“李鲤师妹,倒是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市侩,又世俗,似乎修为也退了不少。”
林惊羽目光一凛,锐利如芒刃,陡然的剑意弥漫开来。
“还未请教这位师弟的名讳。”
“林惊羽。”
“林师弟。”李洵看向他,“林师弟似乎对我有意见。”
重新换上一身白衣的林惊羽,简简单单,浑身没有一丝纹饰,却锐气逼人,让人不敢小瞧。他薄唇微抿,清冽的棱角雕凿分明,“道歉。”
“斩龙剑出自南疆,与我焚香谷渊源颇深,林师弟就是这么跟我说话。”
“铮——”龙吟长啸,猛烈似九幽地狱之鬼神,整个厢房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惊羽。”齐昊喝止住师弟。
“惊羽……”张小凡也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鲤美目一眯,觉得心头无比舒坦,好师弟为她出头,暖烘烘烤得心头也软软的。
朱唇微启,“惊羽。”
三声名字,不同的三个人,也不知道是因为哪一声,林惊羽眉心渐舒,冰霜渐化,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
斩龙剑意一收,被他按下。
陆雪琪奇怪地抬眼,绝美的脸上有孤疑。鲤鲤师姐这声名字叫的,似乎有点奇怪。
什么时候听过师姐这般口气,有点……软糯?
“李洵师兄英名远播,可今日一见,也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李鲤黛眉一挑,其实也不生气,她并不敢轻视表现上傲慢无礼的焚香谷首席大师兄,这样的人不是她这种层面的人可以唇枪舌战,她也不是轻易得罪人的人。
只是——
林惊羽怎么就不能这么跟他说话,什么叫“这么跟我说话”?
她都没这么凌人对待过师弟,你一别派的……
这不是欺负人嘛。
青年玄红衣裳,如火的颜色傲气逼人,丰神俊朗如同远古走来的仙人,他眉目不动,静静听后言。
李鲤吐字清晰,缓缓开口:“我以为李洵师兄该是像我们萧师兄一样学贯五车、满腹韬略又谋略经纬,同时也能屈能伸蛰伏于集宵小之辈众多的炼血堂中,当不负英雄气概。可今日一见李洵师兄,发现师兄光鲜亮丽如同谪仙,与我们吃一顿饭食人间烟火,当真是委屈师兄了。”
李洵听这嘲讽之言,面色一冷,又有别的情绪。
燕虹默不作声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听他道:“萧师兄风采绝艳,李洵真心佩服。”
李鲤暗自冷哼,萧逸才盛名远播绝非是说说而已,焚香谷大师兄没人压他一头,天音寺又向来不争什么“正道第一人”这些虚名。
李洵最服气又最不服气什么,萧逸才,这就是!
什么叫一击必中,这就叫!
她得意地冲林惊羽咧嘴一笑,明眸善睐,美得不似人间之景。
隔了一些距离,他竟然能清晰地在她的瞳仁里看清自己的身影,不自觉被笑意沾染,清宁俊逸。
“阿弥陀佛。”法相适时打圆场,这里他年龄最大,资格也最老,一声佛音震得人身心清明,“小僧远在须弥,倒不像李洵师弟已见过萧师兄,自次机会,着实难得。”
“是啊,机会难得。”
刚才一致对外,身为青云弟子还得一致对外,即便法相身上的僧袍颜色是水月一贯穿的、她也喜欢的月白色,但这不妨碍李鲤继续开口:“我萧师兄踔绝之能、大才盘盘,强大到可以让人安心倚靠,众师兄弟姐妹无一不受其庇护……”
女声宁越,似乎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骄傲倾慕之意似乎要满出来,带着坚定不移的维护。
林惊羽原本漾满浅浅柔光的眸色突然一暗,清澈如墨的眼瞳里转而浩瀚深邃,黑沉沉化开清冷的波澜。
“萧师兄,许久不见。”
“我们萧师兄……”
“我萧师兄……”
他不否认萧师兄的强大斐然,可是——
强大到可以让人安心倚靠。
我也可以呀……
曾书书当然不会错过兄弟黯淡下去的气息,而将场面全权交给李鲤的齐昊也无意往这边扫来视线。
这不同峰脉的同门师兄弟两个相视,曾书书眨了一下眼,齐昊会意转头去看了李鲤。
亏他还问了一句惊羽早上的事,师弟只回答说“大家误会了”。
误会,明明谁都没有直接说什么,一声“误会”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是惊羽磊落,李鲤更是坦荡,这番表现下,除了书书,谁也没有细纠。
所以到最后其实,他的多想不是多想。
李鲤……
鲜妍明媚的女子正继续悬河夸叹萧逸才,不收敛,也不过度,正是这恰到好处的交谈才真心实意,也更让人……心下酸涩吧。
曾书书打着手里的扇子,若有所思,或许女孩子都喜欢阔伟深厚的?
大师兄那心思深沉的,如无意还好,若有意,可不好对付啊……哎呀呀,虽然他第一次迫不及待想见到萧师兄,可惊羽也是兄弟,怎么着都得帮兄弟一把。
渝都离空桑山这么近,保不齐这里的书店也是年老大开的,有颜如玉那唯美绝伦的孤本。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大家其实都是助攻的存在……
这章有点肥,本想拆两章的,看我对你们好吧
☆、陈年旧事
“……仙人指路?”
“你认识?”
“何止认识……”曾书书脸上呈现出一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表情,“那糟老头子跟咱们青云的叔伯都是故交,神神叨叨的,贪财又小气,算一次命要十两银子。小时候在通天峰后山遇到他,他一见我就说让我给他当孙子……”
“噗——”李鲤没绷住,不客气地笑出声来,“咳,你继续,继续……”
“谁要给他当孙子。他跟我爹平辈论交,这是占我便宜,还是占我爹便宜。”
齐昊看着曾书书身边那柄散发着淡紫光彩的神剑,明亮清澈若天上紫薇星辰,也笑着问他:“你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蕴椟古今,博物多闻,除了曾师伯的教导,难道也承袭那位前辈?”
“他是我的先生教了我几年书。”曾书书撇了撇嘴,反正眼下他和张小凡的房间里只有青云自己人,也不瞒着,“就不知道他离开青云后从哪儿坑蒙拐骗回来一个孙女……这个人非正非魔,即便用的是青云子祖师爷行走江湖时的法术,可他跟魔教关系也匪浅,交情颇深。我爹警告我说,以后碰到去算个命照顾一下人家生意就是了,老人家爱看热闹,却不想惹麻烦……”
李鲤听着,总结点评一下:“我懂我懂,世外高人都是大隐隐于市轻易不出手,我的运气虽然背,但惊羽运气好……”
“没有周老前辈指点,我也能进万蝠古窟。”
“嗯,我知道,没说你靠运气。”李鲤莞尔一笑,怕这实诚的师弟多心,双臂搁在八仙桌上看他,说得也是真心实意,“不惊动一兵一卒,你悄悄地来,是你的本事,我们悄悄地走,是我们的本事。你顾念我安危我知道,惊羽,还欠你一声谢。”
“份内之事。”
清隽的俊脸淡淡的,声线也淡淡的,波澜不惊的林惊羽。
可曾书书怎么就觉得,怎么突然觉得牙有点……
托腮
酸。
齐昊默不作声勾了嘴角,除了懵懵的张小凡,陆雪琪也觉得有不对劲。
敏感地眉心下意识一紧,李鲤反复咀嚼一下刚才的话,也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人林惊羽态度也很对,于是看向齐昊:“不过现在既然不用顾忌什么,也就用不着假借他人,靠我们自己也一样,各凭本事。那明天——咱硬闯?万蝠古窟,可能有点麻烦。”
是有麻烦。
还不是一般的麻烦。
否则,鬼王宗的人不会迟迟不动,否则这么多年,正道也不会迟迟不动。
再加上她的事,摆明了没将炼血堂放在眼里,狠狠地打了巴掌,对方必然会有所防范。
硬闯强攻。
只能如此。
“李师妹是要与我们一起去?”
被齐刷刷扫来视线的滋味并不好受,李鲤沉默了一下,最终点头,“一起。”
同门对敌,要她一个人在渝都城里等消息,李鲤就算再没心没肺,也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
“师姐你别逞强,还是在渝都等我们的消息。”
“我还没有无能到这样的地步。”她拍了拍陆雪琪的手,目光落到她随身的佩剑上,天琊蓝光璀璨清冷,“炼血堂挟灵儿多半是为了噬血珠,里面凶险难测,要对付的不仅仅是炼血堂教众。天琊对敌人来说干系太大,我不放心。”
张小凡放在桌下的双手蓦地一紧,想到之前法相看他的目光,心下更是紧张得厉害。
噬血珠是不是还不好说,师父他们什么都没看出来,可身上的大梵般若实打实,又该要怎么办?
齐昊说:“此事我问过天音寺两位师兄,据他们所说,噬血珠早已被普智神僧销毁。魔教追查噬血珠下落多年,想必是当年普智师叔到访青云而后短短几日便圆寂仙去,故而他们认为噬血珠是留在我青云被控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