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字,每一个字砸在林惊羽心上,喘不过气来。
“田……”
他刚想说田不易发现不了吗,可随即就想到关于小凡的法宝,岂止是田师伯,就是所有师尊们,都关起来门研究过,可以说,无半点蹊跷。
陆雪琪声线也低:“无论是噬血珠还是摄魂,均是妖异之物。已认小凡为主,他的精血滋养它们,离了他的手,自然什么都瞧不出来。”
林惊羽想到了灵尊。
想到七脉会武前,灵尊那滔天之怒,它灵性极致,又随青叶祖师杀魔无数,它是发现了,它发现了才震怒不已。
师门尊长嫉恶如仇、视魔教为死敌的情况一个比一个更甚。
他们教他斩鬼神的时候,对魔教的愤慨激荡在激烈言辞中,那是不共戴天之仇。
小凡的际遇,即使有那么多因缘际会不比普通人,可他,切切实实是青云门的弟子。
噬血珠一事必须说得清清楚楚,摄魂的事情也要有个清楚明了的交代。
这两样魔道的宝物需得销毁,销毁不掉也得封印起来。
而天书,魔教天书的功法是一定要废除的。
怕只怕做完这些——
小凡身上的太极玄清道也保不住了,青云弟子名册中不会再有他的名字……
那到时候,小凡要怎么办?
“张小凡。”碧瑶清声,“你跟我回狐岐山,加入圣教……”
“铮——”
“惊羽!”
龙吟长啸,震动得地面尘土飞扬,斩龙出剑鞘,带着浓浓杀意破风而去,似怒龙矫游出海,流下幻影碧波,直取碧瑶命门。
“啷——”
摄魂棒脱手而出,迅疾如闪电擦过剑身。
一击拦不住,幽姬挺身上前护在碧瑶面前,朱雀印与碧绿剑锋相抵,激烈兹拉磨出火光。
“砰!”
“幽姨!”
长剑蓦地停住,绿芒似长鲸吸水般收拢归无,只剩下青碧色的晶芒淡淡流转荡漾。
斩龙剑,正对着张小凡。
碧瑶神色不佳,可谓差到了极致,血色尽失,那种死亡迫近的凌厉感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劈开,在死灵渊,在黑水玄蛇面前,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惊肉跳。
“林惊羽你……”
“碧瑶住口!”
冰冷的女声喝止住她,幽姬捂着胸口,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目光看着一旁的面纱,美丽的容颜盛满复杂。
第二次,第二次有人不以她的意志,面纱,她蒙面的面纱被强大的剑气冲开。
适才一剑,有石破天惊之势,对方是真的要夺碧瑶的命。
“惊羽。”张小凡拧起眉毛,也一脸固执,“碧瑶不是坏人,救过我与陆师姐的命,她就是嘴上不讨饶,又刚刚失去才见面的亲人,没什么坏心眼儿的。”
“就你心善……”
李鲤离林惊羽离得近,听到他这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
“啷——”
亮如秋水的长剑回到剑鞘里,而主人冷冽冰寒的气势并没有缓解,黑眸深沉得厉害。小凡心善,林惊羽太知道小凡的心善,所以才短短几天,小凡就能当众维护魔教妖女。
他不会管碧瑶到底带给了小凡怎样的情义,若不能死守正魔这一条线,小凡的处境会有多艰难。
“我说什么了我……”碧瑶咕哝道。
张小凡转头看她,也声明:“无论如何,我都是青云的人。”
“你!真不识好歹!”
张小凡抿着唇线,眼前这个灵动漂亮的少女像是灿烂的太阳花一样,明明也很善良。
他不得不承认,年老大死后诉说的母仇、火龙洞里与六尾相拥的哭泣,这些都戳中他内心柔软的地方。
可惜……他摇了摇头,她是鬼王宗的少宗主。
何况,现在的他,一身的有口难言和无从说起。
陆雪琪看着这一幕,紧了紧手中神剑,清冷的眼眸里看不清情绪。
李鲤按了按眼穴,林惊羽这伤才好了顶多五六成,这下大动肝火的,只有往下降的份。她终于拉扯上他的衣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触碰到他,“别轻易招惹鬼王宗,魔教的水很深。”
“正教的水也不浅。”
她美目微怔,讶异地听着这不到双十年华的少年说出来这样的话。
孤高,清傲,那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盛气凌人,似曾相识。
过去的她,也是这样自信到极致的模样。
而不同的是——
她曾年少懵懂无知,仗聪颖之思,倚强盛之力,却行意气之举。
而林惊羽心中经纬纵横清明透亮,没有过多的话,态度分明;杀招惊艳慑敌,也没有过多的冗杂,实力尽现。
明明是清冷淡漠的人,明明是古板严肃的人,居然从他的行为举止里,也能看出万丈豪情来。
这目空一切的骄傲,不像苍松师伯的深沉难测,不像齐昊师兄的温润尔雅,倒有点曾书书的潇洒恣意的味道。
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像谁呢?
林惊羽掏出药瓶,一股脑儿全把药粒倒出来递给走过来的张小凡:“你内息太乱了,这是天音寺的药。”
你也不怕他虚不受补,吃这么多,再把人给吃坏了……李鲤默默地想,其实她很想说,那你自己呢,伤都没好利索。
张小凡怔怔地看着药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音寺的……”石头走过来,收起了狼牙棒,“原来天音寺的师兄们也来了渝都,咱们佛门的灵丹妙药调息最好。张兄弟快吃,至少能压住点天书在你体内造成的混乱。”
林惊羽态度坚决,直等张小凡一颗接一颗吞咽下去才把瓶子丢在一边。
“当。”
碎掉。
明明艳阳当空,却压得大家的心都疲惫无比。
李洵与燕虹暂时罢手也走过来,“怎不见萧逸才师兄?”
李鲤淡笑道:“我们分头找人,走的是不同方向。”
“如今同门都找到了,师弟师妹们是不打算通知萧师兄?”
“我们通不通知,也是我青云门自己的事,就不劳焚香谷师兄师姐操心了。”
事情不好解决啊,李鲤想,张小凡的事,若是让萧逸才知道,后果怎么样还不知道,或者,书书脑子灵光知道的也多,先通知他过来?不然他们一无所知回头再让小凡情况恶化了。
李洵俊朗的容颜无一点笑意,玄红色的衣裳气势迫人:“适才有人明目张胆维护魔教妖女,看来青云门是不打算帮我们这个忙了。”
李鲤指了这些个师弟师妹,“李洵师兄也看到了,我们自己都要焦头烂额了,哪儿有空管焚香谷的事,或者……”
她美目流盼,扫过这一行人,青云门、焚香谷、鬼王宗,再加一个可以忽略的石头,真是一锅乱炖。
“大家还是找个地方谈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鲸鱼本命不解释,你们有要等萧师兄上线的,可能还要再等等
。
要过年了,大家懂得,会很忙,如果有断更,就在这里说声抱歉了……
☆、满月之井
月色如华,落在旱地的细土上,洒了一地银白。
热闹了一天的小池镇终于迎来了平静,可家家户户点亮着灯火依然诉说着狐妖被诛的喜悦。
朦胧的雾气染上镇头的医舍,旁边的小池水里波光粼粼,搅碎了圆月。
这里也平静,平静之下藏着流动的暗涌。
林惊羽盯着天上的皎月,愣愣出神。
不同道路的人暂时止戈,可很多事情仍未解决。
譬如玄火鉴究竟去了哪里,碧瑶狡黠顾左右而言他,焚香谷再怎么样也不会怀疑到青云门和石头头上,只能干耗着紧盯碧瑶。
再譬如张小凡的状况,虽然看着很好,与李鲤随意比划了几招一点问题也没有,甚至可以说这次下山行——万蝠古窟一役、火龙洞一役,让他的修为猛进高深,然而,这依然掩盖不了他身怀魔物的事实。
李洵到底是一门大师兄,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张小凡现在就是回光返照,再拖下去,别说是被噬血珠侵蚀,他迟早死在相克的功法之下。”
青云的传音决寄在禽鸟上,可到现在,萧逸才、齐昊、曾书书三人都不见人影,按理说,以他们的修为脚程,应该早到了,也不知被什么事拖住。
再有就是碧瑶,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未免走得,和小凡太近了……
幽姬走出医舍屋子的时候,看到那一身白衣,身长玉立地背靠在廊柱下,手负一柄碧绿神剑,隽逸宁越得不可思议,如同月色中吐露的松叶,清澈不失锋芒。
如果,忽略他颦蹙的剑眉,像是浓墨的山水画中的两笔,忧愁也浓得化不开。
“斩鬼神刚猛至阳,能够以攻代守也大耗自身元气,以你的年纪,应该还不能游刃有余。”
林惊羽侧过头,映入眼帘的女人没有再蒙上面纱,容颜迤逦如画。
“朱雀使也知道斩鬼神?”
幽姬坦言:“曾是它的手下败将。”
林惊羽抿着薄唇,眸色清冷,也不愿与魔教之人费这么多唇舌,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那人低低地开口:“你师父还好吗?”
他止住脚步,回过身来看她,空手的拳头紧而复松,眸光锐利似剑。魔教四圣使成名已久,与青云师尊年纪相仿,要说彼此认识也不奇怪。
可直觉告诉他,对方问的,不是师父。
“我师父是苍松真人,不知阁下问的是谁?”
“苍松。”幽姬念着这个名字,既而轻吐气息:“原来你是苍松的徒弟……都是从前的对手,我问万剑一,那他是你的……”
“青云——”林惊羽淡声开口,“没有万剑一这个人。”
“什么?”幽姬显然很吃惊,视线落到碧波流淌的神剑上,“那斩鬼神是谁教你的?”
万剑一,斩龙旧主,或许他早该猜到的,在书书含糊其辞的时候,在周前辈叫出“万剑一”的时候,在灵尊拱着嗅着对他亲昵的时候,在掌门师伯看他出神的时候,在一些师叔伯大惊失色的时候,在小竹峰,在大竹峰,在师父看他练剑又深夜照顾他伤痛的时候……
他们有这么像吗?
以至于这么多人,能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甚至,把他当成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于他而言的陌生人。
可是为什么没有这个人呢?
“你说没有万剑一是什么意思?”
斩龙剑浮光静静,夜色也静静。
一男一女面对而站,画面也是静静如仙静静。
“咔——”
李鲤捏断了木桶提栏。
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容颜有多冷,目光有多冰,胸腔里有多少愤怒在燃烧,心火直冒,而说出口的话,又有多酸。
“呵。”她甩手就把坏掉的木桶“咚”地丢在一边,“骨碌碌”滚开。
“大晚上的……”她望了一眼月亮。
“干嘛呢。”她又冷笑了一下,笑得风姿绰约,笑得美丽万千。
“聊天啊。”她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个人。
幽姬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复杂地冷硬了嘴角,也没再继续追问,直径走进了屋子。
林惊羽走到李鲤面前,他能够感受到李鲤的不高兴。
他想,或许是看到自己跟魔教妖女单独讲话所以师姐不高兴了,就像他看到碧瑶一直跟小凡搭话一样。
“师姐……”
“你怎么回事,跟魔教的人有什么好说的,有那么多话要说?”
“她……”
“她什么她,我说你呢。”李鲤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却还是端持着温柔恬淡的态度,“她跟你搭话,你就跟她搭话,还嫌李洵看我们的眼色不够多?”
“不是……”
“不是什么?小凡跟那碧瑶,是吧,那是人孩子心眼善良又纯真,也有碧瑶往前凑,但我说你这孩子……”
“不是。”
“又不是什么?”
“我不是孩子。”林惊羽定定地看着她,黑眸里面藏满固执的星光,他再一次重复,“我不是孩子。”
李鲤顺口接道:“不是孩子,所以对女人好奇了是吧?”
屋内华灯,有合欢铃叮叮当当的声音,有石头粗犷豪迈的声音。
女子站在廊檐下,一半掩映在灯火中,一半置身在皎白月华下,肌肤白皙若玉,漂亮的眼瞳有着明艳不可方物的动人。
林惊羽沉默了,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她,眉色冷淡如雾。
火龙洞一毁,空桑山南的夜晚竟然也有雾有露了。
夜色微凉,降下去的温度铺展开来身体也有些凉意。
李鲤眨了眨眼,她话出口就后悔了。
说的是什么跟什么。
林惊羽什么样的人,跟幽姬,她总不能看到幽姬容颜绝色就想到其他地方去,即便也有对方表露出来的对林惊羽的特别和关注的原因在……但这些,关林惊羽什么事。
“不是……”这下轮到她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让你难堪,就怕你心思太直,也就觉得你长大了,有……”
“师姐要打水吗?”林惊羽打断她的话,同时岔开话题,视线落到滚落来去的木桶上。
李鲤难得嫌弃自己,居然也嫌弃自己嘴笨,“小池镇就一池水,夜间水凉,之前过来的时候看到荒地上有口井,想去打点井水,温一些也干净一些。”
“我去。”
她立马伸手拦住他,“提栏坏了。”
林惊羽无言,侧身往外面走去,手指清光徐徐,运过地上坏掉的木桶,只留下一个挺拔清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她刚才的口气,像是长辈在教训晚辈。
“呼——”
是啊,她不是向来自诩年长资历老把他当孩子看待吗,怎么这会儿,心上突然难受起来。
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认命一般,李鲤也往外走去。
夜空像一匹没有尽头的漆黑色绸缎,远远地铺展开,搅和着浓重的白雾,又大片大片撞进人的眼睛。
皎洁的月光模糊起来,可那挺拔的身影周身,似乎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晕。
林惊羽脚边已经是盛满了井水的木桶,而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井口看,也不知在想什么,碧剑也静静地靠在井边。
想是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李鲤猝不及防跌进了一汪黑色的深潭,他的眼是比墨更深的纯黑色,深邃宁静,却又闪烁着莫名的光芒,灼灼突然,让她的心悸动不已,连呼吸似乎都忘记了。
“怎、怎么了?不是打好水了吗……”
“好了。”林惊羽的声音很干净好听,清冽得就像是碎玉击打。
12
“刚才很抱歉,我跟你说‘对不起’,没想打趣你,也没有恶意揣测,我只是不喜欢你跟魔教的人走得太近,幽姬和碧瑶就算没什么坏意,可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意,反而要惹祸上身,担心你别人牵着走。当然,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我知道,师姐。”林惊羽没有生气,只是心生褶皱让他不太舒坦,胸腔气闷。
“那就走吧。”
“等等。”他开口道,“师姐可不可以告诉我,能在这口井里看到什么?”
她不太明白这又是什么展开,但是听着对方好似已经不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心里有悬起来的石头也落了地。
很普通的井,灰褐色,外沿六边构造的井,看上去年代很久远,有磨损风化的痕迹。
“井里还能看到什么,不就自己的倒影吗。”
“师姐可不可以告诉我,能在这口井里看到什么?”还是一样的问题,林惊羽重复了一遍一样的问题。
李鲤从容地走到井边垂下眼去,嘴上也重复着:“井里还能看到什么,不就自己的倒……”
她消了声。
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不是自己的倒影,没有自己的倒影。
水井里边,居然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而只有……
李鲤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脚跟提到木桶发出闷响,林惊羽伸手扶了她一把,分明的棱角在夜色下越发冷峭英俊,握着她的手臂也用了几分力道。
李鲤沉沉地吐了一口气,甩开林惊羽的手。
她不傻,也不笨,不能看到自己倒影的深井水面,其中必有关窍。
它想说明什么,想告诉你什么,它折射出来的画面,会是你心头渴望的吗?
心头“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这口井带给她的,就好像是一直以来努力要隐藏的东西被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被曝露出来,让她无处可藏。